第二天, 邊城人民醫(yī)院。
    坐在診室里的醫(yī)生將復診報告遞給季爸：“老人的身體沒什么大問題，但要注意按時吃藥，避免情緒有太大的波動。”
    季爸提著的心放下了, 走出醫(yī)院回到家, 撥通了一個電話，電話隔很久才接通，他局促地出聲：“沈夫人你好。”
    “不太方便接電話。”電話那邊傳來沈夫人淡漠的嗓音, “最近比較忙抽不開身, 小舒也快月考了。”
    “我知道的, 一直沒敢打擾你和小舒。”季爸加快了語氣, “不過今天出院, 還是想感謝您，要不是您幫忙聯(lián)系燕城的醫(yī)院, 手術的事不會這么順利。”
    “幫忙？”沈夫人停了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季爸怔住了。
    手機那邊隨即掛斷了電話。
    “沈夫人說什么了？”季媽望見季爸的表情, 不免詫異地問。
    “沈夫人說她不知道轉(zhuǎn)院的事。”季爸看著手里折得整齊的轉(zhuǎn)院單，遲疑地說，“大概, 真的是運氣好吧。”
    而季媽轉(zhuǎn)身繼續(xù)收拾家里，當她望見沈遲空落落的房間，忽然問向季爸：“今天要不要去看看小遲？”
    *
    “是住這兒嗎？”
    兩個人走進位于北城的一棟老舊居民樓，因為是邊城最先規(guī)劃的一片房區(qū)，居民樓顯得破敗不堪, 季媽手里拿著禮品袋問道。
    “我問過人了, 小遲是住在二樓。”季爸避開巷道里的污水走進樓房, 樓里的聲控燈是壞的, 走得小心翼翼。
    他們走到樓梯口時, 恰好少年松松垮垮單肩背著書包走上來。
    季爸的聲音帶了一絲緊張：“小遲回家吧，你爺爺?shù)纳眢w也好了，爸爸媽媽每天都能回家，你想吃什么都可以給你做。”
    沈遲一語不發(fā)地繼續(xù)走。
    他走到樓梯口，季爸繼續(xù)說：“爸爸知道你上次受了委屈，但畢竟是一家人——”
    季爸的話還沒說完，一個瑟縮的中年男子像死狗般被拎起來，從上一層樓重重地扔了下來。
    沈遲抬頭望去，站在樓梯上扔人的是和他一個班的燕深，原來就住在他樓上。
    燕深的眉毛又黑又濃，臉上有一道駭人的刀疤，沖男人說：“誰和你是一家人？下次來一次打一次。”
    少年看了季爸一眼，季爸不自然地避開了目光，低聲對季媽說：“走吧。”
    季媽將拿了一路的袋子遞到少年手里：“去燕城買的鼠標，專門挑的大牌子，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像是怕他不收一般，季媽跟在季爸后面很快離開了，少年拿著盒子走向租的房子。
    動靜引來了房東，在他離開后，長卷發(fā)的女人穿著睡袍走到樓梯口。
    女人敞開的領口露出大片肌膚，脖頸上的吻痕若隱若現(xiàn)，她環(huán)抱著雙臂，右手夾著根煙：“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來我這樓。”
    “紅姐，阿深是我兒子。”中年男子訕訕道，他的額頭遍布著淤青，顯得十分懦弱可憐。
    “得了吧你。”紅姐用手掐滅了煙頭。
    他從地上爬起來，走下樓前停住腳步，向樓尾看了一眼：“最末的一間住人了嗎？看年紀還是個學生，模樣生得不像邊城本地的，他爸媽看著也眼熟。”
    “問這么多干什么？”
    紅姐沒理他，轉(zhuǎn)身進了房間
    而沈遲走到樓末打開門，垂眼將盒子扔到了門邊，他回到房間打游戲，不知過了多久，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又打開了門，向門邊看去。
    扔在地上的鼠標盒已經(jīng)不見了。
    大概是被誰拿走了。
    少年關上門，茫然地靠在門上打開手機。
    【沈遲】鼠標不見了
    *
    嚴雪宵訂正完論文，他放下手里的德文本《現(xiàn)象學辨析》，瀏覽著亞馬遜上的零食。
    果凍含有大量添加劑，沒有人體所需的營養(yǎng)成分，攝入過多會影響脂肪、蛋白質(zhì)的吸收；烤薯片屬于高碳水化合物，過多食用易導致血壓升高。
    都不怎么健康。
    青年沒照零食包上買，只挑了一盒果凍與一袋薯片，其他的按青少年的口味買了一罐罐堅果與果干，他準備下單時，屏幕上劃過沈遲發(fā)來的消息。
    【沈遲】鼠標不見了
    他輕挑了挑眉。
    【嚴雪宵】什么樣的鼠標？
    他本意是問品牌，過了一陣，少年發(fā)來一句。
    【沈遲】媽媽送的
    嚴雪宵劃在屏幕上的手頓了頓，他想，果然還是個小孩兒。
    *
    沈遲沒收到嚴雪宵的回復，或許對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其實他也沒盼望回復，只是想說出來，說出來就好受了。
    他已經(jīng)是可以掙錢的大人了，有自己租的房子，會自己煮面，會自己熱牛奶，能自己照顧好自己，哪怕掙錢并不容易，但他不想回去做不被喜歡的小孩兒。
    盡力讓自己成熟起來的少年打開電腦，認真直播到了晚上十二點半，中間只吃了塊肉干，與此同時排位升到了第二十一，距離許成只有一步之遙。
    他收到零食包的時候是在周二早上，他從快遞員手中抱過沉沉的箱子，依然是從美國寄來的，UPS特快隔天達。
    沈遲把箱子放在了桌上，上課快遲到了，他拎起書包往門外走去。
    可手剛剛放在門把手上，少年的腦子里冒出果凍、薯片和餅干，他轉(zhuǎn)身回到了桌邊，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拆開快遞。
    這么大一箱東西一定有許多他愛吃的零食，然而他打開快遞，以為自己看錯了。
    低鹽薯片。
    原味透明果凍。
    橄欖油粗糧小餅干。
    ……
    沈遲的眉頭漸漸擰起，他還是拆開一包小餅干吃了一塊兒，健康是健康，但毫無味道可言，嘴里全是濃濃的蔬菜味，他感覺自己的臉都要變綠了。
    不過他心里仍存有一絲期待，果凍這東西再難吃也難吃不到哪兒去吧，他撕開了唯一的一盒果凍。
    標簽上是原味，還真的是一點味道也沒有，因為舍不得浪費，少年面無表情地咽下了。
    仿佛知道他簽收般，嚴雪宵發(fā)來一條消息。
    【嚴雪宵】他沒騙你吧？
    他望著與宣傳嚴重不符的實物，要說虧也沒虧，但總心心念念著十塊錢可以買一大包果凍了，因而斟酌著回復。
    【沈遲】我說句你不愛聽的，你還在學校讀書比較單純，現(xiàn)在騙子的招數(shù)日新月異，十塊錢一個零食包，從美國寄過來光郵費就不止十塊，應該是想得到什么
    似乎被他說得啞口無言般，對方問了句。
    【嚴雪宵】得到什么？
    沈遲認真回復。
    【沈遲】一定是想得到我的錢
    *
    手機那邊的嚴雪宵輕笑一聲。
    是只謹慎的小狼崽，雖然沒什么錢仍牢牢護著自己的錢，給點誘餌會探頭探腦地鉆出洞里，叼走食物又馬上縮回去。
    【沈遲】不過這次的零食包還是很大一箱，就是不怎么好吃，你能想象居然有原味的果凍嗎？我第一次見到了
    膚色冷白的青年微微瞇了瞇眼。
    【嚴雪宵】不喜歡？
    【沈遲】特別不喜歡
    嚴雪宵盯了屏幕一陣，關了手機，繼續(xù)坐在電腦前和組員對算法進行回測，他的手邊放著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
    金融市場上所說的量化交易是用數(shù)學模型替代主觀判斷，市場瞬息萬變，以避免交易員做出非理性決策。
    他下載了期貨市場近二十年的數(shù)據(jù)，需要從中選擇出吻合度最高的一種算法。
    小組成員都是在校學生，大多都是博士生，并沒有太嚴肅的工作氛圍，時不時聽見談笑聲，稍稍緩解整理數(shù)據(jù)的枯燥。
    一位帶孩子的物理系博士說道：“現(xiàn)在小孩子都挺挑食的，周末在家看論文他鬧個不停，給他做夾心面包還不吃，只好出門帶他去披薩店，你們有什么推薦的零食嗎？”
    組里不少女生，立馬交流起零食心得。
    “這個我知道，椰子口味的LIBERTE酸奶，我前段時間每天都要喝一杯。”
    “KitKat的巧克力威化也不錯，巧克力味很濃郁，小孩子都喜歡吃甜的。”
    “Goldfish的奶酪餅干也好吃，是我吃過最好的奶酪餅干，一點都不膩。”
    其中一名俄羅斯女生恰好坐在嚴雪宵身旁，青年挺拔的鼻梁上夾著一副薄薄的金絲邊眼鏡，正專注地看著電腦屏幕，她不好意思地問：“不會吵到你吧？”
    Yan給她的感覺是內(nèi)斂的，身上若有若無沾染著淡淡的沉木香，想來對零食也不會有興趣。
    “不會。”
    嚴雪宵答了句。
    女生松了口氣，一邊處理著數(shù)據(jù)一邊和組員繼續(xù)聊起了零食。
    而青年默默記下了。
    *
    沈遲將零食箱翻到底，確定了只有一包果凍一包薯片，其他的全是堅果與果干。
    他正要把擺在桌上的零食重新裝進箱子里時，忽然間他瞄見了一個盒子。
    他疑惑地拆開盒子，并不是零食，是一個昂貴的游戲鼠標，雖然顏色和款式都不同，但卻讓他不自覺想起不見的那個鼠標。
    他半垂下眼簾掩下細微的失落，打開手機，向店長發(fā)過去一條消息。
    【沈遲】店長，你多發(fā)了我一個鼠標，我付不起郵費，寄過來的話可以貨|到付款行嗎？
    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忙，隔了一陣，才回復他一句。
    【養(yǎng)崽小店】不用付郵費的
    他微微放下心，不用他付錢就好。
    剛想問怎么寄過去時，對方又發(fā)來一條消息，看到消息那一刻怔住了。
    【養(yǎng)崽小店】是贈品
    紅頭發(fā)的少年下意識捏緊自己的手機。
    他不見了一個鼠標，又收到一個鼠標。
    并且——
    比不見的那一個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