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忠一家四口從關(guān)東回來，嚴(yán)志和一家擔(dān)負(fù)兩家人的生活。他們下決心從勞動里求生活，用血汗建立家園，不管大人孩子，成日成夜地種地蓋房。嚴(yán)志和與伍老拔幫助朱老忠刨樹架梁，大貴、二貴、濤他娘、貴他娘他們，也幫著拾掇蓋房的活路。江濤還到學(xué)校里去讀書。直到麥子黃梢的時候，三間土坯小房蓋好了，光剩下打院墻，壘門樓，一些零碎活。</br>
    那天，早飯還沒吃完，濤他娘把草帽和鋤頭放在臺階上，挑起飯擔(dān)，給忠大伯他們送飯去了。自從開始蓋房，老是從家里把飯送去。他們黑天白日不停工，沒有空隙回家吃飯。</br>
    運(yùn)濤一面端著碗吃飯，摩挲著江濤的頭頂說：“江濤！今日格不去上學(xué)，跟我到寶地上耪地去，你看那滿地盡長了草！”</br>
    江濤回過頭，睜起明亮的眼睛，看了看哥哥，說：“好！跟你耪地去！”說了這么一句話，就只是低下頭吃飯。吃得熱了，鼻子尖上挑著兩顆大汗珠子。</br>
    吃完了飯，運(yùn)濤拿起一頂大草帽，戴在江濤頭上。一人背上一張鋤，順著房后頭那條小路，到寶地上去。弟兄兩個走到東鎖井小十字街上，向西一扭，路北里是大槐樹馮老錫家的大四方梢門。向西一走，忠大伯和父親在那里蓋門樓打院墻。哥兒兩個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就沿著房西邊的葦塘向南去，走過葦塘，走進(jìn)大柳樹林子。走過了河神廟，下了千里堤，小渡口上有只小木船，他們坐上小船渡過河去。</br>
    到了寶地上，運(yùn)濤也不說歇歇，抽個地頭煙，拿起鋤頭來就耪。耪了多老遠(yuǎn)，回過頭來一看，江濤兩手拄著鋤頭，蹲在地頭上楞著。他愛看滹沱河上的風(fēng)光：河身里開著各色的野花，過往的船只撐起白帆……他愛問，看見不明白的事情就問。問了就想，轉(zhuǎn)著眼珠兒想。運(yùn)濤拾起塊坷垃，投了他一下，說：“嘿！還不快耪地，盡楞著干嗎？”</br>
    江濤笑默默地問：“哥！為什么老是這么急急忙忙的？”</br>
    運(yùn)濤翹了一下嘴頭兒，說：“嗯，耪得快嗎？快一點，天晌午要把這二畝谷子耪完，下午咱還要做別的活，快耪吧！快耪吧！”全村的人，誰都知道運(yùn)濤是個做活的迷，成天價放下叉笆拿掃帚，兩手不閑。自從小的時候，他看見父親是這樣過來的，祖父是這樣過來的，他也學(xué)著這樣過著這勞苦的日子。</br>
    江濤又在睜起圓大的眼睛，忽閃著又黑又長的眼睫毛，想著一樁事情；他想不出，為什么離家二三里路，這么老遠(yuǎn)有這么一塊寶地。耕個地耪個地都要隔河送飯，大車?yán)f稼更不方便。想著，兩只小手揮動鋤頭跟了上去，問了運(yùn)濤。</br>
    運(yùn)濤抬了抬腰，出了口長氣說：“這塊寶地是咱爺爺他老人家留下來的。”接著，給江濤講述了爺爺下關(guān)東的事。講到最后，他說：“這點地，只許咱們種著吃穿，不許去賣。這些年來，不論日子過得多么急窄，咱爹不肯舍棄這塊土地，這是咱的寶地呀！”他又學(xué)著父親的口吻說：“咱窮人家，沒有了土地，就站不住腳跟呀！”他年紀(jì)不大，自從聽了父親說過這些話，根據(jù)生活的體會，早早明白了農(nóng)民和土地的關(guān)系。</br>
    江濤也在想：“沒有土地……就站不住腳跟！”</br>
    可是這塊寶地在這些年來，也經(jīng)過很多變故。起先寶地在小嚴(yán)村南邊，南堤根底下，倒是一塊金不換的好地。可是那年鬧大水，這河流向南一滾，把寶地壓在河底上，一家子就苦了。后來這河流向南一滾，又把這塊寶地滾到鎖井村東落了淤，日子又過得返了韶。過了一年這河流又一滾，又把這寶地淤到鎖井村南里去了，又掛了淤。如今，這塊地就象是一個大谷倉一樣，一家子人憑它吃飯穿衣。嚴(yán)志和常說：</br>
    “啊，咱這塊寶地呀，是長腳的！”</br>
    土地那里會長什么腳，是因為嚴(yán)老祥和嚴(yán)志和父子們好脾氣：大水過后，河流變化，人們爭著要近處的地，把這塊“寶地”越擠越遠(yuǎn)，一直擠到鎖井村南，南堤外頭，那里地場寬。</br>
    寶地上的泥土是黑色的，拿到鼻子上一嗅，有青蒼的香味。這是長好莊稼的泥土，它從爺爺血液里生長出來。爺爺親手耕種它，揉搓它，踐踏著它。爺爺走了，把它留給孩子們。父親耕種它，運(yùn)濤耕種它，如今江濤又在耕種它了。父親常年在外頭做泥瓦工，運(yùn)濤耕地江濤就牽牛，運(yùn)濤耩地江濤就拉砘子。運(yùn)濤割谷子的時候，江濤就幫小鐮兒。運(yùn)濤耪地，江濤也跟著耪。凡是土地上的勞動，小哥兒倆總是在一塊。</br>
    哥兒倆耪呀！耪呀！兩條小胳膊掄著大鋤，把腰一彎貓了個對頭彎。小苗上的露珠沾在褲角上，濺到腿上，沾在腳上，他們覺得多么滋潤！耪呀耪呀，藥葫蘆苗開著藍(lán)色的小喇叭花，耪了去，水萍花秀出紫色的花穗，耪了去。把野草雜花都耪了去，光剩下紫根綠苗的大秩谷，長得又肥又壯。</br>
    太陽升起來了，在麥田上閃起金光。東北風(fēng)順著河槽吹過來，吹起水上的浪頭，吹動堤旁的柳子，吹干了河岸上的土地。運(yùn)濤回過頭看江濤又在發(fā)呆，抬起腰來問他：“江濤！</br>
    熱不？”</br>
    江濤猛地抬起頭來，笑笑說：“不熱。”</br>
    運(yùn)濤又問：“不熱，臉上可是流汗！”</br>
    江濤板上釘釘?shù)卣f：“流汗也不熱！”這孩子自小要強(qiáng)，好勝，不論受了什么樣的委屈，對別人一字不提，只是結(jié)結(jié)實實記在心上。</br>
    運(yùn)濤停住手，掏出一個小煙袋，打著火抽著煙。叼在嘴上，吧咂吧咂地才抽哪！等江濤耪了上來，他又要講故事。運(yùn)濤很會講故事，不論十冬臘月大雪天，或是新年正月的閑暇日子里，老是有一群姑娘小子，擠在嚴(yán)志和的小北屋里，來聽運(yùn)濤講故事。他指手劃腳，擺劃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講說景陽崗上武松打虎或是林沖被逼上梁山。春蘭姑娘一聽起他講故事來，就象入了迷。今天，他一說要講故事，江濤就耪得更快了，緊跟上來。</br>
    運(yùn)濤清了清嗓子，說：“在老年間，咱這塊地方發(fā)過一場大水……”他抬起頭來，看著鎖井村前，千里堤上郁郁蒼蒼的白楊樹，說：“有一天晚晌，象天狗一聲吼叫，沒等得娘從孩子嘴里把奶頭捵出來，就被大水沖跑了。沖走了爹娘，沖走了妻子，把牛呀，糧食呀，都沖走了！這決口開得不東不西，正沖鎖井大街。把大街沖成一條河，淹了鎖井全鎮(zhèn)，澇了這一帶四十八村……耪呀！”</br>
    江濤聽到這里，覺得身上寒森森的，說：“這一家伙可把人們澇壞了！”他為了聽故事，兩手攥著鋤頭，盡快地耪。運(yùn)濤說：“剩下來的人們，搬到房頂上或是樹叉上過日子。老輩人們說：‘那年頭呀，大街上行船，屋頂上安鍋，河蛙落在窗格欞上，咕兒哇兒地亂叫喚！’……耪啊！”</br>
    一開頭，江濤就覺得運(yùn)濤說的有點玄乎。說到這里，他心上生了懷疑，笑著問：“那河蛙不是雞，又不是鴿子，怎么能落在窗格欞上叫喚？”</br>
    運(yùn)濤彎著腰低下頭，兩眼盯著鋤刃和谷苗，一步一步地經(jīng)心用意地耪著。聽得江濤問，也不笑一笑。他說：“那是咱爹說的，那年頭河水發(fā)得特大，水波一直滾到窗戶上。那些花琉璃盆、花老包、柳條青們，兩只小爪兒扒著窗欞，咕兒哇兒的亂叫喚！”運(yùn)濤說著，還是不笑。</br>
    江濤瞪直了眼睛，說：“我娘！把咱家也澇壞了吧？不，那時還沒有我呢！”</br>
    運(yùn)濤說：“那時，咱家還住在下梢里……那年頭，碌碡不翻身，子粒不歸家，一顆糧食粒兒不收，遍地是一片汪洋大海！人們眼睜睜地看著，耩不上晚田，種不上麥子。靠著剩下的糧食，撈點魚蝦，把魚蝦曬干，混過了冬天。到了春天，人們就拔野草挖地梨，或擔(dān)著地梨去換點糧食來吃。咱爹說：</br>
    ‘那荒澇年月，任誰都難熬過呀！’……耪啊！”</br>
    “冬天斷了水流。第二年春天，四十八村的人們，才拼著死命打上了險堤，因為用的人工過多，時日過長，起了個名兒叫千里堤。這鎖井以東，噴了滿地細(xì)沙。鎖井以西，在膠淤上漫過細(xì)沙，就成了蒙金沙地。”運(yùn)濤又回過頭來說：“你看，要不咱村滿世界都是荒沙嗎？……耪呀！”運(yùn)濤很能體會老年人們受的苦楚，一說到苦難的年月，眼圈兒就酸酸的，眼淚濡濕了睫毛。</br>
    江濤為了聽故事，搖著鋤頭緊耪。</br>
    “大水以后，沖成了東西二鎖井。東鎖井以東，大嚴(yán)村小嚴(yán)村，人們不能依靠沙田過日子，就成幫結(jié)伙地拉起毛驢，架上牛車，帶上媳婦孩子出門逃荒。這群饑餓的人們，在縣衙門里磕頭下跪，起了討飯的文書，就在這大平原上游動起來。今日格游到東村，明日格又游到西村。走到一個村莊，就在村外樹林里挖鍋作飯。到了冬天，在樹上扒點子干柴木棒燒起火來，大人孩子們圍著篝火烤暖睡覺，燒點水飯潤潤肚腸。”</br>
    講到這里，運(yùn)濤覺得老輩人們的生活太痛苦了，眼淚流進(jìn)肚子里，不忍再往下說。</br>
    江濤聽到這里，偷偷抹著眼淚唉聲嘆氣，說：“真是難呀！”這孩子很有正義感，聽到不平的事情，他會生氣。聽到愁苦的事情，他會掉淚。有幾次被忠大伯看到了，摸著胡子，笑呵呵地說：“別看這孩子年歲不大，將來長大了會成個大氣候！”</br>
    運(yùn)濤看江濤心上難受得不行，忙說：“留在家里的人們，丈量了土地，在堤旁栽植柳子，在沙田上種植桃梨。聽得老輩人們說，那年頭方圓二三十里，三四年里不見米谷。七八年后，才摘下桃梨去換點糧食。十年以后，才有飯吃了！有老輩人們付下的辛苦，流下了血汗，到了這咱，咱這眼前才是一片五花十色的梨園哩！江濤！你看多么不容易呀……耪呀！”</br>
    江濤孩子雖小，他也明白：看吧，春天開凍的時候，人們在園里用土把梨樹培好，把土臺拍得明光光的，好叫油蟲爬不上去。桃梨花正開的時候，姑姑嫂子們在園里舉起桿子打步蛐。夏天把刮風(fēng)碰傷的，把蟲子咬過的小梨掐去，好叫留在枝上的梨子長得又圓又大。一年忙到秋，才有遠(yuǎn)地來的客商，來這里坐地收莊。也有的打上席包，載上滹沱河的船只，運(yùn)到北京天津去。再從天津北京運(yùn)回日用百貨、時新花布，和手使的家具。有了老輩人們的辛勤，才有后代子孫們的好日子過。這段故事，嚴(yán)志和不知道給孩子們說了多少遍。每次講過，都會激動孩子們的心。今天運(yùn)濤又講起來，也是為了使江濤明白：土地是根本，辛勤勞動才是生活的源泉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