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節(jié) 波瀾壯闊(大結(jié)局)
也許,一顆眼淚,兩聲哀喚,會打動一個宗教徒的憐憫心。女醫(yī)生偷偷地看他美麗的眼睛,放散出痛苦的光芒。長頭發(fā)黑黑的,飄著青春的幸福……一縷憐惜之情,蕩漾在她的心懷里。</br>
可是,她不敢表示什么,覺得是越分。又合上眼睛,畫著十字說:“耶穌……基督!”慢慢地抬起眼瞼,一絲笑容重又掛在臉上。連忙給張嘉慶蓋好了被單,說:“在家里都是闊少爺,擔(dān)不起一點沉重!”說著,邁起輕巧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去。</br>
張嘉慶故意蒙眬上眼睛,通過眼睫毛看她走遠。才聳了聳肩膀,倚在床欄上,心上覺得實在好笑。想不出從什么地方,跑出這樣一個人物兒。</br>
他掏出煙盒子吸著煙,見馮大狗戳著槍,靠在門框上,順手捏起一支煙說:“喂!看煙!”說著,把香煙投過去。</br>
馮大狗接住煙,笑了笑,湊近對了個火兒,說:“說真的,你的傷怎么樣?”</br>
張嘉慶說:“咳,不好呀,身子酸得不行,飯也懶怠吃。”他又抬起頭盯著,說:“怎么樣?大哥!拉咱一把兒吧!”</br>
馮大狗吸著煙,剛剛蹲在門坎上,又站起來說:“嗯,自己人,好嘛!”說著,又一步邁過來說:“咱們是老朋友!”</br>
張嘉慶攥住他的兩只手,楞了老半天,才說:“幫我逃出去吧!”</br>
馮大狗說:“不要慌,慢慢來商量。”</br>
張嘉慶把大腿一拍說:“嘿!真是……”看有希望逃獄,到這刻上,他覺得身上象完全復(fù)原了,茁壯起來。</br>
馮大狗走過去關(guān)上門,壓低了聲音問:“你的傷到底怎么樣?”</br>
張嘉慶說:“還不太好!”</br>
馮大狗說:“唉呀!有本事的人們!可惜江濤被捕了,他被捕了可非同小可,他名聲大,上頭指出名字來要他。”又搖搖頭說:“那天夜里進攻的時候,我就打死好幾個反動家伙,我看見幾個人追著江濤跑,一伸槍撂倒他們幾個!”</br>
張嘉慶問:“這里還有誰?”</br>
馮大狗說:“那邊還有邊隆基和陳錫周。”</br>
張嘉慶說:“大哥!你得給我們想個辦法!”</br>
馮大狗說:“行,傻哥哥助你們一臂之力!醫(yī)生既允許你蹓跶蹓跶,你就蹓跶蹓跶吧,等身上壯實些了……”說著,擠了擠眼睛,又笑了。</br>
張嘉慶說:“我走不動,還得有個人兒扶著。”他說著,又投給馮大狗第二支香煙,說:“大哥!換換!”</br>
馮大狗吸著煙,張嘉慶又說:“剛才忠大伯送了掛面雞蛋來,想吃也沒法兒做,你拿去吃了吧!”</br>
馮大狗聽得說,立刻心上高興,走過去把掛面一把一把地看了看,饞得咂著嘴唇說:“家里人送來的東西,還是留著你自格兒吃吧!”</br>
張嘉慶搖頭說:“甭客氣,拿去吧!咱一遭生兩遭熟,在一塊兒待久了,就是老朋友。”</br>
馮大狗說:“當個窮兵,這話也就沒法說了,連個鞋呀襪子的也弄不上。老早就鬧胃病,吃也是小米干飯,不吃也是干飯小米。這可有什么法子?”他說著,象有無限的悲憤。</br>
張嘉慶說:“是嗎?你拿去,養(yǎng)息養(yǎng)息身子。”</br>
馮大狗說:“看你也是個直性子人,好朋友!你既有這個意思,就沒有什么說的了。”他用褂子襟把掛面雞子兜好,又笑著說:“咱也享享福。”說著話走出去,象是得了寶物似的。</br>
出了門,又停住步,走回來說:“不當兵不行,開了小差抓回來也是打個死。當兵吧,家里大人孩子也是餓著。咳!混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呀?”</br>
張嘉慶就勢說:“哪!咱就不干這個了!”</br>
張嘉慶和馮大狗,兩個人在一塊混熟了,盼得是他的崗,在一塊說說笑笑,吸著煙拉家常。那天,張嘉慶看天上晴得藍藍的,陣風(fēng)吹過,洋槐樹的葉子輕輕飄動。他說:“我想到外邊去蹓跶蹓跶,可以嗎?”他說著,拄起拐杖在頭里走,馮大狗在后頭背著槍扶著。</br>
張嘉慶說:“這才對不起你哩,叫你這樣服侍我!”馮大狗說:“沒關(guān)系,誰叫咱做了朋友哩,沒什么說的。”</br>
張嘉慶說:“在一塊待久了,咱就象親兄弟一樣,我看咱磕了頭吧!寫個金蘭譜,嗯?”</br>
馮大狗笑咧咧地說:“那可不行,俺是什么身子骨兒?你們都是洋學(xué)生,闊少爺們。”</br>
張嘉慶說:“老朋友嘛,有什么說的。那是一點不假!把我父親的洋錢摞起來,就有禮拜堂上的尖頂那么高。成天價花也花不完,扔在墻角里象糞土,一堆堆的堆著。”他說著,睜開黑亮的眼睛,抬起頭望著禮拜堂上的圓頂和圓頂上的十字架,甩了一下黑亮的長頭發(fā)。</br>
馮大狗咧起嘴說:“你家里有那么些個洋錢呀?”</br>
張嘉慶說:“這還不是跟你吹,我父親花一百塊洋錢買過一只鷹,花五十塊洋錢買過一條狗,花一百二十塊洋錢雇過熬鷹的把式。”說完了,怕他不信,又反復(fù)地叮嚀:“是呀,真的呀!”他想:“是當兵的,都喜歡洋錢。”</br>
兩個人邁下大理石的石階,院子里象花園一般,有白色的玉簪,有紅色的美人蕉,爬山虎兒爬到高墻上,院子里開著各色各樣的花。</br>
幾個老人,穿著白布衣服,打掃院子。洋灰地上,沒有一絲塵土。走到大門上,向外一望,一條甬道直通門口,甬道兩邊,兩行洋槐樹遮著蔭晾。一看多老遠,好象“西洋景”。日影通過槐樹的枝葉,曬在地上,一片片亮晃晃的影子躍動著,微風(fēng)從門外吹來,有多么涼爽。</br>
馮大狗說:“嘿!真是美氣,你看外邊多么敞亮?老是在小屋里囚著!”</br>
張嘉慶說:“要是沒有病,住在這地方有多好!可惜咱的腿壞了,這輩子放下拐杖再也走不動路了。”</br>
馮大狗聽了,倒是半信半疑,從上到下看了看張嘉慶,說:</br>
“咱快回去吧,要是叫牧師看見了,有些不便。”</br>
張嘉慶說:“怕什么?這地方有多涼快。”</br>
馮大狗說:“可,這話也難說了。”</br>
張嘉慶說:“咱是老朋友嘛,我能叫你坐臘?我有了災(zāi)難,你能袖著手兒不管?”</br>
馮大狗笑了笑,說:“當然不能。”</br>
張嘉慶說:“我想……”一句話沒說出口,就又停住。馮大狗緊跟了一句,問:“你想干什么?”張嘉慶本來想把這意思告訴他,可是深思了一刻,心里說:“還是不,如今的社會人情是復(fù)雜的!”他說:“我想搬個靠椅在這兒躺躺行不行?”</br>
馮大狗說:“老弟!那可辦不到。”</br>
他們兩個人,在槐樹底下站了一刻,從那頭走過一個老頭,墩實個兒,五十來歲數(shù),光著脊梁,穿著短褲子。走近了一看,正是忠大伯。朱老忠笑開長胡子的嘴,使著天津口音說:“車子吧!上哪兒?別看我上了年紀,還能跑兩步兒。”</br>
馮大狗看了他一眼,笑了說:“算了吧!你這么大年紀的人了,還能拉車!”仔細一看,又問:“怎么,你在這兒落了戶?”</br>
朱老忠說:“落什么戶,掙碗飯吃算了,咱家鄉(xiāng)水澇壞了!”又拍拍大腿說:“別看不上我,跑不了兩步兒,敢賣這個?”</br>
馮大狗左看右看,看了看朱老忠,又看了看張嘉慶,他真有點莫名其妙,象是肚子里憋著一堆笑。</br>
朱老忠問:“你們不坐車?”</br>
張嘉慶說:“你多等幾天吧,早晚有坐你這車的時候。”</br>
朱老忠說:“好吧!幾時沒人坐,我就不動窩兒,老是在這里等著。這年頭,連個棒子面也吃不上了。”</br>
馮大狗楞怔著眼睛,看了看朱老忠,又看了看張嘉慶,說:</br>
“看你們倆象是打番語。”</br>
張嘉慶笑了笑說:“哪里,還能拿你當外人?”</br>
馮大狗咬著張嘉慶的耳朵說:“也難說,你們******里邊真是有能人!”</br>
馮大狗把張嘉慶攙回來,張嘉慶坐在床上說:“呀,腿好痛呀,可壞了!”馮大狗嘟嘟囔囔地說:“腿還不好嘛,非上外頭去蹓跶!”</br>
張嘉慶伸手拉過馮大狗,對著他的耳朵說:“大哥!你幫我出去!”馮大狗笑著搖搖手說:“慢慢兒想辦法。”這句話剛脫口,又說,“兄弟,你可不能叫我坐臘!”張嘉慶說:“當然是!咱是老朋友嘛。”</br>
第二天午睡的時候,蜜蜂在槐樹花上嗡嗡地叫著,院子里很靜。張嘉慶看人們正睡午覺,拿起拐杖溜出來,禮拜堂的尖頂,浴在七月的陽光里,嘎鴣鳥在槐蔭里叫著。他急步走下石階,站在甬道邊探頭往門外一看,洋槐樹底下還有那輛人力車。</br>
朱老忠正在車上睡著,鼾聲象雷鳴。張嘉慶瞅著近處沒有人,一溜煙走出去,用拐杖磕著車杠,說:“喂!老伙計!”</br>
朱老忠睜開眼一看,向四圍脧巡了一下,說:“甭問價錢,快上車吧!”他翻身抄起車杠,等張嘉慶上車。張嘉慶跳上人力車,伸手抓下繃帶,箍上塊洋肚手巾。</br>
朱老忠匐下腰,撒腿就跑。張嘉慶坐在車上,只聽得耳旁風(fēng)呼呼地響著。這輛人力車,一直順著大道往南跑,拐彎抹角,經(jīng)過曹錕花園,出了南關(guān),直跑得朱老忠滿頭大汗。張嘉慶說:“大伯!你坐上車來,看我給你跑兩步兒。”</br>
朱老忠問:“你跑得了?”張嘉慶說:“早就跑得了!”</br>
張嘉慶象出了籠子的鳥兒,兩手握著車杠,伸開長腿跑得飛快。朱老忠坐在人力車上,看路旁的黃谷穗兒蹦跳,紅高粱穗兒歡笑,心里著實高興。更高興的,是他應(yīng)該完成的任務(wù),他克服了一切困難,堅決完成了!</br>
正當夏日時節(jié),平原上莊稼長得綠油油的。張嘉慶拉著這輛人力車,在田野上跑著,象撐著一只下水的船,沖破了千層巨浪,浮游在綠色的海洋上,飄搖前進!……</br>
跑到一棵大樹底下,才說放下車休息一會。可是,后面有人扛著槍趕上來。張嘉慶想拉起忠大伯鉆進青紗帳里逃走,定睛一看是馮大狗。</br>
等他走到跟前,張嘉慶伸開嗓子問:“怎么你也跑出來?”馮大狗說:“我一看沒了你,左等你也不來,右等你也不來,我能等著住軍法處?就抬起腿跑出來,一出城就看見你們兩個,你們在頭里跑,我留在后頭殿著后,要是有人追上來,管保叫他吃顆黑棗兒!”他說著,拿下槍來,拉了一下槍栓,得意地笑了。</br>
朱老忠說:“好,有了槍咱回去就有得成立抗日武裝了!”</br>
這時,朱老忠彎腰走上土崗,倒背著手兒,仰起頭看著空中。遼闊的天上,涌起一大團一大團的濃云,風(fēng)云變幻,心里在憧憬著一個偉大的理想,笑著說:“天爺!象是放虎歸山呀!”</br>
這句話預(yù)示:在冀中平原上,將要掀起波瀾壯闊的風(fēng)暴啊!</br>
(大結(jié)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