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軍警包圍得更加嚴(yán)密，校內(nèi)校外失掉了聯(lián)系，他們只好餓著肚子準(zhǔn)備戰(zhàn)斗。</br>
    沒有什么東西可吃，張嘉慶把肚子壓在樓欄上向遠(yuǎn)處望著。火車不停地吼鳴，汽車在街道上駛過，人力車上的鈴子叮叮響著。城市里到處熱鬧，就是這座學(xué)校沉在死寂里，沒有歡笑，沒有快樂。鳥有飛的自由，獸有跑的自由，他們卻連一點(diǎn)自由也沒有了。黃昏，家家煙囪上裊起炊煙，學(xué)校的煙囪上還是清冷的，離遠(yuǎn)看去，沒有一點(diǎn)暖氣。他搖搖頭，想不出辦法，又絕望地走到廚房里，告訴老王說，要多吃野菜樹皮，少吃米面，細(xì)水長流呀！老王說，流什么？流不動了！老王又撇起嘴來，說：“張先生！油鹽都吃光了，怎么辦？”</br>
    張嘉慶一聽，就發(fā)起火來，跺起腳，瞪直了眼睛吹了他一頓：“一個個的快把少爺肚子緊緊吧！這是什么時候呀？還咸呀淡的！”</br>
    老王又說：“光是我，一天吃兩塊鍋疙疤就過去了。人們一個個都是白白致致、寫字的手，那里吃得下去？都快餓得躺倒了。”</br>
    老王告訴他，把僅有的一點(diǎn)米面都吃光了。張嘉慶垂下頭，無言無語地走回北樓，心里想：“當(dāng)家才知柴米貴，餓著肚子就是不好堅持。”他躺在床上，望著樓頂，望著遠(yuǎn)方寂靜的城堡上的雉堞。想來想去，心上揭不開蓋，想不出巧妙的計策。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斗爭就不能繼續(xù)下去。看太陽西斜了，夕紅照滿了樓窗，這天晚上，他沒有飯吃，沒有下樓，也沒去站崗，他不愿見到饑餓中的伙伴們。一生來初次挨餓，頭昏眼花，心里空得難受，吸口氣都覺累得慌。身子骨象條山藥蔓，軟洋洋地站不起來。走道抬不起腰，使勁一抬，腸胃五臟都牽動得疼痛。他幾次想下樓，蹭到樓梯邊上，就又蹭回來躺在床上。沒精打彩，眼里冒出火星，饑餓在熬煎著他。沒有飯吃，關(guān)系在校同學(xué)的生存，責(zé)任是重大的。困難臨頭，想睡也睡不著。他想去找老夏，可是這個困難解決不了，見了面也是相對著沉默，又有什么辦法？清涼的月色，從窗外流泄進(jìn)來，一方方鋪在地板上。他趴著床鋪，對著月光出神，月色好看不能吃，打不破饑餓政策，斗爭只有認(rèn)輸。又想起賈老師介紹他入團(tuán)……在他直接領(lǐng)導(dǎo)下鬧了秋收運(yùn)動……又想到父親登報和他脫離了父子關(guān)系，干起革命來，黨為了培養(yǎng)他，費(fèi)了多少心血，才考上第二師范。斗爭失敗了，只有離開學(xué)校，學(xué)校解散了，政治犯要去住監(jiān)……想來想去，最后還是要堅持斗爭。斗爭，斗爭，斗爭到底！他想著，斗爭的火焰又在心上燃燒。他從床鋪上站起來，搖了一下子肩膀，兩只手抱著胸脯，覺得渾身又有力了。</br>
    張嘉慶這時又想到，在他的一生里，沒有怕過困難。他有過最富有的父親，也有過最窮苦的母親。過過最富貴的生活，也過過最窮困的生活。他生長在富貴的門底里，也做過流浪兒、無家可歸的人。他吃過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也吃過世界上最壞的東西。他住的屋子里曾有過無數(shù)金銀，他的手里也窮到過沒有一分錢。他當(dāng)過地主的兒子，也革過地主的命……復(fù)雜的矛盾，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形成他的革命性格。他體會到，人生不是容易的，革命也有很多的困難，事在人為，努力干下去，總會看到勝利。他想著，一時興奮躺在床板上睡著了。</br>
    在睡夢里，不知不覺，張嘉慶通，通，通地跑下樓梯。蹓過南操場，到花園里去找那個西瓜。他在黑暗里摸來摸去，摸了半天，連棵瓜秧也摸不到了。肚子里的酸水，不停地往上涌。他用力朝那個埋瓜的地方挖下去，挖了半天，才在土地里刨出那個西瓜。連泥帶水，咯嚓地打開一吃，又甜又涼，多么好吃？正吃著聞到一股腥味，回頭一看，有一條黑狗慢慢走過來。鼻子一股勁嗅著，嗅著，嗅著，嗅到他手里的西瓜，自動地張開大嘴，伸出長舌頭要吃。張嘉慶呆住，看狗的眼睛里射出饑餓的紅光，心頭一跳，想：“這狗……”才說再吃，又想到幾十個同學(xué)，江濤也在餓著，實(shí)在不忍把那半塊西瓜吃下去，抱起來走回北樓。在電燈光下，西瓜顯出黑籽紅瓤，多么新鮮！他叫了幾聲，叫不醒江濤。偷偷地把西瓜放在江濤的床上，他想：“等他一醒，說不定笑成什么樣子？”才說上床去睡，一個斤斗栽倒在床底下。醒過來一看，還在床上睡著。窗外街道上的路燈星星點(diǎn)點(diǎn)，還在亮著。他回想夢境里的情節(jié)，嘴里又流出涎水來，實(shí)在饑餓，胸腔里燒燎得疼痛難忍。他慢慢挨下樓梯，去找小魏。走進(jìn)廚房院，小魏正搖著身子，躺在席子上吹死豬——長吁短嘆。看見張嘉慶走進(jìn)來，軟綿綿地抬起頭，又軟綿綿地放下去，瞇瞇著眼睛不說什么。</br>
    張嘉慶抬起腳撥拉了一下他的頭發(fā)，說：“小魏！起來，想個法子叫人們吃頓肉。”</br>
    個魏垂頭喪氣地說：“算了吧，老兄！你真大的氣性，什么時候了，還開玩笑，小豬崽子都吃光了！”</br>
    張嘉慶說：“有的是辦法，你看把人們都餓壞了，身上軟得連崗也站不住，不用說戰(zhàn)斗，敵人一來，就能把我們擒住。”</br>
    小魏說：“沒有一星面半粒米，兩天只吃一把榆樹葉，那里能行？你家里也是地連千頃，騾馬成群，非上這個破學(xué)堂不成？”</br>
    張嘉慶說：“別瞎絮叨了，抗日是大事。起來鬧頓肉吃，叫人們長長精神，也能多堅持幾天。”</br>
    廚工們見張嘉慶來了，也弓著腰，摟著肚子訴苦。張嘉慶鼓勵起他們的情緒，把脖子一縮，說：“嘿……狗！”他在夜暗里，閃起黑溜溜的眼珠子，呲開牙笑著。廚工們聽得說“狗”，一齊想起學(xué)校里養(yǎng)著的幾十條狗來。一下子都站起來，大眼對著小眼兒，笑著問：“狗肉？”張嘉慶說：“對嘛，去，把狗都叫來！”他又對著老王的耳朵說：“許吃，不許說。”一提起狗肉，小魏笑嘻嘻，渾身也有了勁了，說：“這叫做打著狗上陣。”張嘉慶說：“叫一切東西參加抗日，利用一切條件堅持到最后的勝利！”</br>
    張嘉慶這么一鼓動，廚工們都上了勁。在那沉沉的夜晚，星光滿天，沒有一點(diǎn)聲音，廚房院里一陣凄厲的狗叫。第二天早飯，人們吃上大碗燉肉。可惜沒有干糧，肉里沒有鹽。張嘉慶一進(jìn)飯廳，人們齊大伙兒提高喉嚨喊叫：“烏啦！第二師范母校萬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br>
    時間過得很快，把幾十條狗肉吃完了，反動派還是沒有退兵的意思。眼看人們都瘦得象露著肋條的馬，腰細(xì)得象螳螂，臉上黃黃的，凹著大眼睛。張嘉慶又領(lǐng)著人們捉食了塘里的魚，挖吃了塘里的藕。人們在飯廳里吃著魚和藕，還笑哈哈地說：“張飛同學(xué)，真是有兩下子，日本鬼子滅亡不了我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