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天晚上，朱老明在嚴(yán)志和家里開了會回來，睡在炕上，翻來復(fù)去，怎么也睡不著。一年來就是這樣，人們一說起運(yùn)濤，他就幾天心里放不下。他又想起春蘭，那孩子一天天地長大了，老是住在家里。她娘性子綿長，老驢頭糊里糊涂，他們不會給春蘭安排一生的大事。第二天他做了點(diǎn)飯吃，就去找朱老忠。朱老忠不在家，就跟貴他娘說：“我心上有一件事，想跟你說說。”</br>
    貴他娘問：“大哥！什么事兒？”</br>
    朱老明說：“我想，咱大貴今年也有個二十老幾了，一直在外頭跑了幾年。這咱回來，連個屋子炕也沒有，聽說你要給他粘補(bǔ)個人兒？”</br>
    貴他娘睜圓眼睛，看著朱老明把這句話說完，笑了說：“可不是，我心里正叨念這件事，可見你為咱大貴操心。”說著，又咯咯地笑起來。</br>
    朱老明啞默悄聲地說：“小子家一到了這個年紀(jì)，你不給他屋里尋下個人兒，就會恨老人糊涂。”</br>
    貴他娘說：“大哥！咱給孩子安排安排吧，你看咱村誰行？”</br>
    朱老明說：“我看春蘭就是個好人兒。”</br>
    朱老明說到這里，貴他娘可就不往下說了。春蘭和運(yùn)濤的事情她完全明白，如今運(yùn)濤陷在監(jiān)獄里，濤他娘把春蘭比閨女還親，怎么說給大貴呢！</br>
    朱老明合著眼睛，聽貴他娘答話，老半天沒有聲音，他說：“你別聽人們瞎念叨，我總認(rèn)為春蘭是個好閨女。”</br>
    貴他娘說：“人們念叨，是捕風(fēng)捉影，到底是真是假，誰也不清楚。”</br>
    朱老明說：“誰準(zhǔn)知道？磨牙就是了。”</br>
    貴他娘說：“就怕大貴不干。”</br>
    朱老明說：“依我看他巴不得的。”</br>
    貴他娘說：“你說的是春蘭模樣好？”</br>
    朱老明說：“模樣好是一個，也聰明伶俐。再說，象咱這戶人家，尋人家什么主兒？比咱強(qiáng)的，人家不尋咱，比咱不強(qiáng)的，人兒再長得不象個樣子，大貴也不干。春蘭，咱就是圖個好人兒。”</br>
    貴他娘抬起頭，遲疑了半天，聽得朱老明說，她心上也有了活口兒，說：“商量商量再說吧！”</br>
    朱老明說：“我想保保這個媒，我先跟濤他娘透透，他們要是可憐孩子們，也許一口答應(yīng)下。”</br>
    貴他娘說：“不就說嘛，要是說不明白，春蘭一過門，老婆子還發(fā)懵哩！”</br>
    說到這里，朱老明站起來，抬起頭向著天上長嘆一聲，說：</br>
    “咳！都是為兒女操心哪！”</br>
    他從朱老忠家里走到村北，才說走回家去，又想上嚴(yán)志和家里去看看。摸對了道，走到小嚴(yán)村。一進(jìn)嚴(yán)志和家小門，就放開嗓子喊：“志和在家嗎？”濤他娘把眼眶對在桃形的小玻璃上，看是明大伯來了，問：“明大伯你來吧！他沒在家。”</br>
    朱老明聽說志和不在家，就不想再進(jìn)去。摸到窗戶根前，說：“他干什么去了？”</br>
    濤他娘說：“左不過是你們跑踏的那些事，你看他父子倆，成天價沒了別的事兒了。”</br>
    朱老明隔著窗戶，一句一句地轉(zhuǎn)著彎、撿著柔和話，跟濤他娘把大貴和春蘭的事說了說。</br>
    濤他娘笑了說：“早該這么著。”話雖這么說，她心里可想起運(yùn)濤來：“咳！那孩子，他還在監(jiān)獄里！”她想說同意，怕將來對不起運(yùn)濤，想說不同意，可叫春蘭等到多咱？猶豫了半天，眼里一下子流下淚來，說：“行啊，大貴也到年歲了！”</br>
    朱老明聽她猶豫不決，又不好斷然決定，怕傷了濤他娘的心。可是一想到春蘭年歲不小了，是大貴也罷，不是大貴也罷，也該給她操持個人兒了。就說：“我不過說說罷了，運(yùn)濤還在監(jiān)獄里，怎么能把他心上的人兒給了別人。要是叫他知道了，還恨他這個不明理的大伯呢！”</br>
    濤他娘聽了這句話，低頭揚(yáng)頭地想了半天。眼圈慢慢紅起來，睒著眼睛說：“十年……十年監(jiān)牢，可也是個年月兒，當(dāng)娘的能叫人家春蘭老在屋里？”自從運(yùn)濤入獄，只說是十年就可以回來，她還不知道是遙遙無期。又流淚說：“咳！春蘭，孩子年輕輕的，受的委屈可不小啊！”</br>
    朱老明也想：“怎么世界上難堪的事情都出在她身上？”</br>
    兩個人說了一會子話，唉聲嘆氣了半天。濤他娘擦干眼淚，抬起頭來說：“咱不能耽誤人家春蘭呀，運(yùn)濤在監(jiān)獄里，咱拽也拽不出他來。春蘭在家里，活活地等著，可為什么哩？”</br>
    其實(shí)，目前春蘭出嫁不出嫁，不只在運(yùn)濤。老驢頭聽到運(yùn)濤的風(fēng)聲以后，也打算過這件事。要是尋個不如運(yùn)濤的人，不用說春蘭不如意，春蘭娘也怕對不起她。想要找運(yùn)濤這樣人，可也百里不抽一。老驢頭呢，想到老兩口子上了年歲，離不開春蘭，一定要尋個“倒裝門”兒，這門子親事就難對付了。春蘭一心要等著運(yùn)濤，這人兒把感情看得特別重，她看中了的人，就一心一意，受多大折磨也得愛他。她看不中的人兒，就是家里種著千頃園子萬頃地，她也不干。這點(diǎn)脾性，鄉(xiāng)村當(dāng)塊的人們誰也知道。甚至連那個玩弄女人的老手馮老蘭，也再不敢想著她。如今連她的親爹親娘也算在里頭，沒有一個人敢跟她提起婚事。</br>
    朱老明說：“人們都說，春蘭那孩子長得高了，也黃了瘦了。”</br>
    朱老明一說，濤他娘又流下淚來，她想運(yùn)濤，又舍不得春蘭。雖是兩家，春蘭就象在她家里長大的。她睜著兩只眼睛，看他們一塊兒長大。又睜著兩只眼睛，看著春蘭出秀成一個好看的姑娘。自從打算把春蘭娶過來，沒有一天不盼運(yùn)濤早一天回來，早一天懷里抱上個胖胖的孫子。如今運(yùn)濤要住一輩子監(jiān)獄，說不定等運(yùn)濤出來，春蘭也就老了。運(yùn)濤再也看不見春蘭黑里泛紅的臉龐，春蘭也看不見運(yùn)濤那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了。</br>
    朱老明聽濤他娘半天不說話，心上想：“咳！可憐見兒！濤他娘還以為運(yùn)濤是十年監(jiān)禁，不承想這一輩子娘見不到兒，春蘭也見不到運(yùn)濤了。可是早晚也少不了這一場剜心的痛啊！濤他娘要是個明白人，這會兒不能光為運(yùn)濤，也得替春蘭著想。還不如把春蘭給了大貴，久后一日運(yùn)濤要是有命出獄，再給他粘補(bǔ)別的人，普天下好閨女多著呢。咳！難死老人們了！”他一邊想著，拿起拐棍走出來。嘆了一聲，說：“也夠濤他娘操心的了！”</br>
    濤他娘說：“你走嗎？不進(jìn)來暖和暖和？”</br>
    朱老明說：“唔！我估摸天黑了，回去看看，該做點(diǎn)吃的了。”</br>
    朱老明從嚴(yán)志和家走出來，才說往家走，又想：“要不，我再去找找老驢頭。”他又邁開腳步，走到老驢頭家。一進(jìn)大門，就喊：“老驢頭在家嗎？”進(jìn)了二門，老驢頭掀開門上的蒿薦，探出半個身子，彎著腰笑了說：“是朱老明，快屋里來吧！”</br>
    朱老明走到屋里，春蘭忙拿笤帚掃了炕沿，叫明大伯坐下。她又背過臉兒，低下頭做針線。</br>
    老驢頭說：“老明兄弟！可輕易不到我門里來……”</br>
    朱老明說：“我衣裳破，瞎瞇糊眼的，進(jìn)不來呀！”老驢頭說：“算了吧，你的眼皮底下那里有我老驢頭啊？”</br>
    朱老明說：“今天來，有個好事兒跟你說說，你喜歡哩，咱就管管，不喜歡也別煩惱。”</br>
    老驢頭呲出大黃牙說：“你說吧，咱老哥們有什么不能說的。”</br>
    朱老明說：“咱大貴回來了，我說給他粘補(bǔ)個人兒，想來想去想到你這門里……”</br>
    朱老明和老驢頭說著話，他不知道春蘭就在炕那一頭，做著活聽著。她聽來聽去，聽說到自己身上，心上一下子跳起來，一只手拿著活計(jì)，一只手拿著針線，兩只手抖顫圓了，那根針說什么也扎不到活計(jì)上。</br>
    朱老明繼續(xù)說：“我左思右想，你兩家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br>
    老忠兄弟地土不多，你也只有那么幾畝地……”</br>
    春蘭聽到這里，臉上**辣的，紅得象涂上胭脂，伸起腳咕咚地跳在地上。通、通、通地三步兩步邁到槅扇門外頭，春蘭娘也就跟出來。</br>
    老驢頭哈哈笑著說：“行倒是行，俺倆做了親家，先說有人給我撐腰板了，少受點(diǎn)欺侮。可是這閨女跟運(yùn)濤……運(yùn)濤還在監(jiān)獄里。”</br>
    朱老明說：“不能光為運(yùn)濤，也得為春蘭。你跟閨女說說，要是說對了，這門親事就算做成了。”</br>
    老驢頭說：“你看，俺老兩口子守著她一個，她出門走了，俺倆要是有個災(zāi)兒病兒，連個做飯的人兒也沒有。再說這家里也冷冷清清的。”</br>
    老驢頭這么一說，朱老明緊跟著問：“沒的，叫春蘭在你門里住一輩子？”</br>
    老驢頭說：“我想尋個‘倒裝門’，又是女婿又是兒。”說著，又嘻嘻笑了半天。說：“你要是說著老忠把大貴給了我，將來我這門里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也算成了家子人家了。有二貴一個，也夠他老兩口子享受一輩子的。”</br>
    朱老明說：“這樣一來，你們老了，有一兒一女在跟前，倒是不錯，街坊四鄰也少結(jié)記你們，可是大貴也得干哪！”</br>
    老驢頭說：“跟老忠說說吧，咱鄉(xiāng)親當(dāng)塊兒，誰家人人口口、那廂屋子那廂炕都知道，也用不著隔村求人去打聽。老忠和大貴同意了，我這幾間房子幾畝地，也就成了他們的事業(yè)。”</br>
    說到這里，春蘭娘掀開門簾走進(jìn)來，說：“老明哥！老忠舍得嗎？那么大小伙子了？”</br>
    朱老明說：“反正是這么個兩來理兒，大貴不上你家里來，春蘭就上他家里去。”</br>
    一邊說著，幾個人又哈哈大笑了半天，朱老明才走出來。春蘭正在灶堂門口燒火做飯，她聽到這刻上，就完全明白了。但當(dāng)前占據(jù)她思想的不是大貴，是運(yùn)濤。象有兩只明亮亮的大眼睛，又在看著她。那個良善、淳厚的面容，很難使她一下子忘下。于是，思想就象靜下來的春天的潮水，重又返卷上來，鼓蕩著喧嘩著，激動著她的心情，再也不能安靜下去。她把飯做熟，也沒吃，就走回屋里。燈也沒點(diǎn)，一個人趴在炕席上，兩只手抱起腦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br>
    老驢頭和春蘭娘摸著黑影喝稀粥，老驢頭看不見春蘭端碗，問：“春蘭又不吃飯了？”春蘭娘說：“可不是，又哭哩！”自從運(yùn)濤陷在監(jiān)獄里，春蘭不吃晚飯，半夜里一個人抽泣，已經(jīng)不是一次了。可是，當(dāng)娘的又有什么辦法呢？</br>
    老驢頭吃完了飯，摸著黑影走到屋里，坐在小杌凳上，看著春蘭呆了一會，說：“閨女！你也不小了，你上無三兄下無四弟，你本身的事兒不跟你商量，可跟誰去說呢？大貴，你們小里常在一塊，再說當(dāng)兵回來，長得越發(fā)的壯實(shí)了，你看怎么樣？”</br>
    老驢頭一說，春蘭哇地哭出來。老驢頭又生起氣來，拍打著大腿說：“你看，這是跟你商量哩！你這是為什么？”</br>
    春蘭一行哭著，說：“什么也不是，是嫌我吃你的飯，你多嫌我。早晚我拉著一枝棗樹棘針，端著個破瓢，要著飯吃離開你這門……”</br>
    春蘭這么一說，老驢頭也火了，說：“我就你這么一個閨女，誰又多嫌你來！”</br>
    春蘭見老驢頭發(fā)了火，跺起腳跟說：“你，你，就是你！</br>
    早先兒你就為馮家老頭謀算我！”</br>
    春蘭娘趕上去插嘴說：“運(yùn)濤要是十年不回來呢？”</br>
    春蘭說：“我等他十年！”</br>
    春蘭娘又問：“他要一輩子不回來呢？”</br>
    春蘭說：“我等他一輩子。”</br>
    老驢頭一聽，可不干了，一下子閃開懷襟，脫了個光膀子，拍著胸膛說：“你瞎說白道，當(dāng)?shù)母F了一輩子倒是情真，可沒有鬻過兒賣過女！”</br>
    父女兩個，鬧得不可開交。春蘭自從運(yùn)濤坐了獄，哭哭啼啼，天天想念。可是她不能明哭，只是偷偷飲泣。多少屈情郁積在心里，今天象黃河決口一樣，哇啦地哭起來。一邊哭著，心上想念著運(yùn)濤。一想起運(yùn)濤，心上越發(fā)地難受。她猛地把腦袋一扎就往外跑，說：“今日格我活盡了命了！”一股勁出了大門，望著井臺上跑。</br>
    春蘭娘看她要去跳井，抬起腿追出來。春蘭一出門，碰上一個人從街上黑影里走過來，說：“誰？誰？是誰？跑什么？”春蘭一聽是忠大伯，停住腳楞住。春蘭娘一五一十地對朱老忠說了，說到春蘭要跳井，就象撮住朱老忠的心一樣，跺著腳對春蘭娘說：“干什么，你們想干什么，又折掇她？春蘭！</br>
    你給我回去！”</br>
    春蘭聽得說，悄悄地走回來，也不哭了。朱老忠走到春蘭家里，對老驢頭說：“閨女是你的，可比我跟前的還疼。你們要是再折掇她，我就不干！”</br>
    老驢頭說：“我那天爺！誰折掇她來，誰家閨女不出閣呢！”</br>
    朱老忠說：“俺春蘭就是等著運(yùn)濤，看你們怎么的？大貴要是成親，去找別人。”</br>
    老驢頭說：“好，她不愿出聘，叫她在家里老一輩子，我再也不管了。”</br>
    朱老忠說：“管，你也得管好。這么大的閨女了，比不得小孩子，不能叫她老是哭哭泣泣。”</br>
    朱老忠看老驢頭和春蘭娘不再說什么，春蘭也不哭了，就抬起腿走出來。他還有更緊要的事情，為了組織農(nóng)民宣傳隊(duì)，還要去找嚴(yán)志和。</br>
    婚姻事情，在春蘭的一生中是件大事，可是在鎖井鎮(zhèn)上來講，也實(shí)在算不了什么。目前家家戶戶，街頭巷尾，人們談?wù)摰氖欠锤铑^稅、反百貨稅運(yùn)動。</br>
    鎖井鎮(zhèn)上，逢五排十加二七，五天兩個集日。每逢集日，有成車的棉花，成車的糧食拉到集上。有推車的、擔(dān)擔(dān)的、賣蔥的、賣蒜的、賣柴的、賣菜的。有木貨鐵貨、農(nóng)器家具、匹頭葦席，要什么有什么。</br>
    那天早晨，老驢頭還沒有起炕，就叫春蘭：“春蘭！春蘭！</br>
    今日格你跟我趕集去。”</br>
    春蘭從被窩里伸出頭來，問：“干什么？爹！”</br>
    老驢頭說：“咱去趕個集，賣點(diǎn)菜什么的，換個錢好采辦點(diǎn)年貨，快該過年了。”說著，伸了伸胳膊，覺得很冷，重又縮回去，蜷伏著腰睡了一會。才說披上棉襖起炕，一陣風(fēng)從墻縫里鉆進(jìn)來，吹在他身上。他又把棉襖向上一聳，蓋住頭溫了溫。伸上袖子，拿起煙袋來抽煙。吧嗒吧嗒一袋，吧嗒吧嗒一袋，抽了兩袋煙，棉襖還是暖不過來，又盤著腳合了一會眼。他上了年紀(jì)，火力不足了。一到冬天，老是覺得脊梁上發(fā)涼。</br>
    春蘭娘從門外探進(jìn)頭來說：“忙起呀，不是去趕集嗎？”</br>
    老驢頭問：“今日格是小集大集？”</br>
    春蘭娘說：“大集。”</br>
    老驢頭才穿上棉褲，他又想起來：這幾天身上老是覺得癢，興許是長了虱子。昨日晚上他就想叫春蘭給他拿拿，可是又忘了。他又脫下棉褲來拿虱子，拿得不解氣了，伸出牙齒，順著衣裳縫咬，咬得咯嘣亂響。</br>
    春蘭娘又說：“飯熟了，還不起？”</br>
    老驢頭穿上褲子，再穿襪子，才穿上襪子，褲腰帶又找不見了。翻著被窩找了半天，一欠身子，原來在屁股底下坐著。</br>
    老驢頭吃了飯，拿了兩只筐，拾上幾捆蔥，幾辮蒜，抱上兩抱白菜。叫春蘭挑上頭里走，自己背了秤，在后頭跟著。</br>
    一過葦塘，就聽得集上的喧鬧聲，早就人多了。</br>
    春蘭挑著擔(dān)子在集上走，看見昨日晚上有人把農(nóng)會的標(biāo)語和告農(nóng)民書，貼在聚源號的門外頭。她楞了一下，把筐放在聚源號對過，擠了個空擺上攤。不一會工夫，聚源號門前擠了一堆人，都在那里看傳單。朱全富老頭，看了會子傳單，從人群里擠出來，捋了捋胡子，搖著頭說：“咳！又出了一宗稅。”</br>
    老驢頭把秤遞給春蘭，趕過去問：“你說什么，出了什么稅？”</br>
    朱全富老頭說：“割頭稅。”</br>
    老驢頭問：“什么叫割頭稅？”</br>
    朱全富老頭把割頭稅的事，告訴了老驢頭。說一塊七毛錢，老驢頭還不驚，后頭那一大堆零碎兒可值錢不少，他又問：“墻上貼的那些紅紅綠綠的是什么？”</br>
    朱全富說：“那是出了農(nóng)會，出了**，要反割頭稅！”老驢頭點(diǎn)了點(diǎn)長下巴走回來，嘴里不自覺地嘟念著：“咳！殺過年豬，也要拿稅了！”他從春蘭手里接過秤來，開始照顧買賣。</br>
    平時都是他一個人趕集，今天年集上人多，一個人照顧不過來，才叫春蘭在一邊幫著。有抽袋煙的工夫，朱老星那個矮個子走過來，他頭有點(diǎn)橫長，滿臉絡(luò)腮胡子，瞇細(xì)著細(xì)長的眼睛，蹣蹣跚跚地走著。聽人們正吵吵殺過年豬拿稅的事，他說：“種地要驗(yàn)契，吃鹽要加價……殺過年豬也拿稅錢，這玩藝更是節(jié)外生枝！”</br>
    伍老拔拖著兩條長腿，象長腳鷺鷥，一步一步邁過來，提高嗓子大喊：“這年頭，兵荒馬亂不用說，又要割頭稅，真是萬輩子出奇的事！”</br>
    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愿交割頭稅。正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朱老忠也走到人群里，說：“城里出了農(nóng)會，要反割頭稅。馮家大院包了全縣的割頭稅，劉二卯和李德才包了全村的。他們有衙門里的公事，我有這個……”說著，解開懷襟，掏出紅綠紙印的傳單標(biāo)語，在人們眼面前一晃，又揣進(jìn)懷里。</br>
    春蘭在那里看著，忽然間在人群里閃出一個人，長頭發(fā)大眼睛，長得和運(yùn)濤一樣。嗯，怎么長得一樣？就是個兒矮一點(diǎn)。她心上亂起來，臉上有些熱。仔細(xì)一看，她才知道：</br>
    “是江濤！”</br>
    江濤在一邊看著，咂著嘴，不住地笑著。他覺得這個小宣傳隊(duì)真是不錯，黨的號召在人們心里生根了。正在得意地尋思，冷不丁人群里閃過一個稔熟的面影，他懷疑是“眼離”，擦了擦眼睛，定了定神一看，一點(diǎn)不錯正是嚴(yán)萍。她穿著綠綢旗袍，花呢靴子，拎著個竹籃在買東西。江濤笑模悠兒地走上去，扯住她的籃系兒，說：“你也回來了？”</br>
    嚴(yán)萍睜開眼睛怔了一下，說：“回來了！你比我回來得更早。”說著，她嗔著臉撅起小嘴，低下頭也不看他一眼。江濤心里有點(diǎn)慌，臉上紅起來。嚴(yán)萍說：“一進(jìn)臘月門，老奶奶就捎信：‘叫萍兒回家過年。’爸爸說，奶奶年紀(jì)大了，想孩子們，就叫我回來了。我去找了你好幾趟，老夏說你有病，去思羅醫(yī)院了。我又一個人跑到醫(yī)院去看你，沒有。又說你上北京天津去了……誰知道你上那兒去了呢？近來你的行蹤老是叫別人捉摸不定。”她生起氣來，臉上白里透紅。</br>
    江濤問：“你是和登龍一塊回來的？”</br>
    嚴(yán)萍說：“那你就甭管了。”</br>
    江濤拎起籃子，幫她在大集上買了豬肝、肉、黃芽韭、豆腐皮和灌腸什么的。他們在頭里走，春蘭在后頭跟著。走到街口上，春蘭好象從睡夢里醒過來，一下子站住。心里笑了笑說：“看，他們有多好！”由不得眼里掉出淚來。她看見嚴(yán)萍就想起自己，看見江濤，就想起運(yùn)濤來。她覺得自己和她們不是活在一個世界上。</br>
    太陽暖和和的，道溝里有融了的雪水。白色的雪堆，在曠地上閃著光亮，鄉(xiāng)村在陽光下靜靜睡著。嚴(yán)萍從脖頸上拿下圍巾，眨著眼睛問：“今天大集上象是有什么動靜，嗯！人們?nèi)轮锤铑^稅’！‘要反割頭稅’！”她仄起頭，眨巴著眼睛瞅江濤。象是說：“你一定知道。”</br>
    江濤遲疑了一刻，想：“不能再不對她講明白了。”就說：“是的，要發(fā)動一個轟轟烈烈的農(nóng)民運(yùn)動，反對蔣介石的割頭稅、百貨稅、印花稅。”他對她講了目前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狀況，講到農(nóng)村的剝削關(guān)系，又說：“農(nóng)民負(fù)擔(dān)太重了，生活再也無法過下去，要自發(fā)的鬧起來呀！”</br>
    嚴(yán)萍說：“啊！可就是，鄉(xiāng)村里太窮了，太苦了！到底是什么原因？”</br>
    江濤說：“軍閥混戰(zhàn)，苛捐雜稅太多。工業(yè)品貴，農(nóng)業(yè)品賤，谷賤傷農(nóng)，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一歷歷地破產(chǎn)了！”</br>
    嚴(yán)萍說：“不錯！退回一年，你這么說我還不懂。現(xiàn)在講我就明白了。在城市里住久了，忘了農(nóng)村生活的苦相。苦啊，農(nóng)民生活苦啊！吃不象吃的，穿沒有穿的！”她低下頭走著，看見兩只花鞋尖，在地上帶起塵揚(yáng)。</br>
    江濤說：“所以我們要發(fā)動農(nóng)民，組織起來，保護(hù)他們自己的利益。”</br>
    嚴(yán)萍兩眼不動窩地瞅著江濤，心里說：“怎么？小嘴頭兒這么會說，講得那么連理，那么有理。”她想笑出來，又不好意思。又說：“真的，我真是同情農(nóng)民！”</br>
    走到小嚴(yán)村村頭上，嚴(yán)萍立住不走了。伸手拎籃子，說：</br>
    “我要回去。”</br>
    江濤把籃子一閃，說：“到我家去。”</br>
    嚴(yán)萍堅(jiān)持說：“不，到我家去。”</br>
    兩個人正在道口上爭執(zhí)，一伙趕集的人們走過來，向他們投過希奇的眼光。江濤只得跟嚴(yán)萍抄著小路走過小嚴(yán)村，走到嚴(yán)萍她們村頭上，村南有個小水塘，塘邊長著幾棵老柳樹，塘里凍下黑色的冰，塘北里有個黃油小梢門。走到門口，江濤又站住，把籃子遞過去。嚴(yán)萍歪起頭看著他，問：“干什么？”</br>
    江濤猶豫說：“我想回去。”</br>
    嚴(yán)萍說：“為什么？”她猛地把籃子一推，徑自走進(jìn)去，江濤只好提著籃子跟進(jìn)去。走到二門，嚴(yán)萍又扭頭看了看江濤，無聲地笑了，紅了臉。大聲喊叫：“奶奶，來客了！”老奶奶在屋里答話：“呵！回來了，丫頭！那里的客人？”</br>
    嚴(yán)萍說：“我的朋友。”</br>
    “誰，那里的朋友？”老奶奶高身材，駝著背，很瘦弱，身子骨倒還硬朗。顫巍巍地走出來，站在臺階上說：“我看看是誰！”當(dāng)她看出是個亭亭秀秀的小伙子，站在嚴(yán)萍一邊。不由得突出牙齒笑了，說：“傻閨女！不能那么說，那有十七八的大閨女跟半大小子交朋友的？”</br>
    嚴(yán)萍嗤地笑了，兩片紅霞泛在臉龐上，三步兩步搶過門坎。吃吃地笑著說：“俺是這么說慣了。”</br>
    奶奶嘻嘻笑著，說：“你們住城，俺住鄉(xiāng)嘛，十里還不同俗呢！這會兒奶奶不怪罪你們。”又嘟嘟噥噥地說：“城里時興的是大腳片兒，剪頭發(fā)……”</br>
    奶奶屋里放著紅油櫥子，升著煤火爐，炕上鋪著羊毛氈。嚴(yán)萍請江濤坐在小柜上。老奶奶又走進(jìn)來，瞇縫了眼睛，笑瞇瞇地說：“我當(dāng)是誰，你不是志和家的嗎？”</br>
    江濤局促不安，立起身來說出自己的姓名。奶奶把竹籃拎到外屋，說：“萍兒！你的朋友來了，叫老奶奶給你們做什么吃？江濤，說起來都不是外人，你爺爺在這院里待了一輩子。你爹年幼的時節(jié)，也在這院里扛活。那時候還有我們老頭子，看他父子倆安分守己，幫他們安下家來。后來你們才有了家業(yè)，成了一家子人家了。志和老運(yùn)不錯呀，修下這么好小子……”奶奶說著，擦擦案板，試試刀鋒。又說：“聽人們說，你哥哥被人家糟踏了。咳！年幼的人們，在外頭別擔(dān)那個兇險。光想割（革）人家的命，人家不想割（革）你的命嗎？光自把個小命兒也割（革）了！自己的事還管不清，去管國家大事。人小，心大！”</br>
    老奶奶說著，嚴(yán)萍打斷她的話，問：“奶奶，你給江濤做什么吃？”奶奶繼續(xù)說：“朋友們到咱家，多咱也沒怠慢過。黃芽韭豬肉餃子、四碟菜、一壺酒。有老頭子的時候，是個為朋好友的人。四面八方，朋來客往，成天價車馬不離門，壺里不斷酒，灶下不離肉，老頭子不在了，人客也稀少了。”她嘴上不停地說著，又想起嚴(yán)家興盛時代的情景。她說的老頭子，就是嚴(yán)知孝的父親嚴(yán)老尚。</br>
    老奶奶把案板搬到炕上，揎起衣袖，系上圍裙，剁了餡兒，和起面來。江濤和嚴(yán)萍盤腿跨上炕沿，幫奶奶捏餃子。奶奶洗碟、刷碗、炒菜，手等著就把飯做停當(dāng)了。老奶奶跪上炕沿，蹺起腿磕了磕鞋底上的土，盤腿坐在炕上。嚴(yán)萍端上菜，奶奶要陪江濤喝酒，江濤不喝酒，老奶奶自斟自飲。江濤吃著餃子問：“奶奶！一個人住在這院里，不悶的慌？”老奶奶說：“我嫌孩子們鬧的慌，叫他二叔住西院。有老頭子的時候，這院就不住人。朋友們來了住住，知孝父女們回來，也住在這院里。別人另有他們自己的屋子。我老了，怕麻煩。”</br>
    吃完餃子，江濤要嚴(yán)萍參加反割頭稅運(yùn)動，嚴(yán)萍一口答應(yīng)下。他倆說著話的時候，老奶奶在后頭聽見，問：“什么？</br>
    反什么割頭稅？”</br>
    嚴(yán)萍說：“今年又出了一種新稅，殺一只豬要……”</br>
    不等嚴(yán)萍說完，老奶奶說：“自古以來，老百姓就是完糧納稅的，又值得反什么？”</br>
    嚴(yán)萍說：“咳！這稅那稅，農(nóng)民們沒法生活了，都要起來鬧騰呀！”</br>
    老奶奶說：“可不能鬧啊！鬧鬧也得拿，今兒不同往昔，誰敢反上，就是殺頭，他們可厲害多了！”</br>
    嚴(yán)萍一聽，眼珠向江濤偷偷一斜，轉(zhuǎn)了一下，撅起小嘴兒。她心里在想：在鄉(xiāng)村里，農(nóng)民運(yùn)動將是什么規(guī)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