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
平日里殺這些東西根本不算事,但樂悅笙外傷沉重,兵器也沒了。樂悅笙躊躇一時,回頭向男人道,“待著別亂動。”
男人果然坐著不動。
畜生怕火,生個火應(yīng)該能夠抵擋一時——但生火難免把山鬼召回來,那廝可比野豺難對付多了。
樂悅笙瞬間有了決斷,抓一把石子握在掌中。暗夜中綠光閃動,野豺一躍而起,樂悅笙一揚(yáng)手,野豺從半空跌落,一雙眼已是瞎了,原地亂竄。
這一下枉動真力,傷口崩開,疼得鉆心。獸群被激怒,群起而攻,樂悅笙攔在男人身前,左臂大開大合,劃出一個漫長的弧度,石子如同天女散花激射而出,四下里砰砰墜地之聲不絕,瞬間十?dāng)?shù)條野豺負(fù)傷,山岰里沒頭蒼蠅一樣上竄下跳,叫聲凄厲。
樂悅笙拉住男人,“快走。”艱難移到山石后頭,樂悅笙只覺疼得鉆心,扶著山壁不住喘氣。
男人一言不發(fā)地盯住她。
樂悅笙按住血乎拉的肩臂,“此地萬萬不可久留,你趕緊走。”
男人只不吭聲。
樂悅笙見他不動,從懷中摸出一只瓷瓶,“吃一顆。”
“什么?”
“你是不是又被人弄了藥?”樂悅笙哼一聲,“玉清丸解百毒,尋常藥物服一顆便解——吃完快走。”
男人目光凝在藥瓶上。
再不走山鬼回來更倒霉,樂悅笙四顧一回,后頭山岰一群瞎了眼的瘋獸亂撞——只能往后山另尋地方。撐著山壁挪出兩步,男人叫一聲“小心”,搶一步攔在她身前。
樂悅笙回頭,迎面一雙碧綠的眼——這漏網(wǎng)的畜生體型格外巨大,毛茸茸兩只前爪離男人面頰已經(jīng)不足一寸,男人卻不知是醉了還是傻了,只顧攔在她身前不動。電光火石間,樂悅笙搶前一步,左手探出扼住那畜生咽喉,右手一劃,野豺發(fā)出一聲尖厲的嚎叫,鮮血如泉噴涌,澆了二人一頭一臉。
樂悅笙退后一步靠在山石上,一夜兩次用空手刀,差點(diǎn)沒虛脫,“這畜牲應(yīng)當(dāng)是外頭那一群的首領(lǐng)——”一語未畢已經(jīng)跌坐在地。
“誰傷你?”
樂悅笙愣一下,“什么?”往懷里尋摸傷藥,好容易摸出來,指尖乏力,瓶子又滾在地上。樂悅笙失笑,“勞駕幫我拾一下?”
男人站著,沉默地盯著她。
“喂——”
“誰傷你?”
男人這一句質(zhì)問極其不客氣,樂悅笙莫名其妙,“我第二次救你了,不謝我也罷了,你生什么氣?”
男人板著一張臉,雙唇抿作一條直線,嚴(yán)肅得駭人,更兼被澆了一腦袋狗血——活像地府爬出來的索命鬼。樂悅笙頓覺好笑,“不肯幫我罷了,趕緊走。外頭畜生叫成這鬼樣,一會兒真鬼來了——”
話音未落,暗夜中一個男人長聲怪笑,雖是笑,笑聲殊無半點(diǎn)喜悅,鬼哭一樣。
樂悅笙默默嘆一口氣——到底還是把山鬼引回來,“還不快走?”
男人不動。
怪笑慢慢止息,山鬼的聲音在暗夜山林中盤旋,催命符一樣,“樂少掌教如此想我,我怎能不來?”
樂悅笙無語。
平地里一陣亂風(fēng)掠過,山鬼倏忽現(xiàn)身,“樂少掌教行色匆匆要去哪里?”
“長清山。”樂悅笙含笑回應(yīng),“小鬼若有閑暇,與我同去呀。”
“樂少掌教說笑——你們長清山護(hù)山長天陣天羅地網(wǎng),剿滅千軍萬馬也不在話下,我去了能出來嗎?”
樂悅笙點(diǎn)頭,“小鬼今日為難我,明日說不定便要試用一回我家大陣。”
“威脅我?我今夜叫樂少掌教悄無聲息死在這里,以后不就無事了?”山鬼哈哈大笑,“殺了你,我便是神教鬼王——你到地下記得同閻王爺說,殺你的人——是鬼王。”
樂悅笙看一眼立在一旁的男人,轉(zhuǎn)向山鬼,“小鬼,你我之間恩怨與旁人無關(guān),你放他走。”
山鬼眼珠子都沒多轉(zhuǎn)一下,“樂少掌教好善心。”
樂悅笙傷處一直沒有好生處置,接連大戰(zhàn)失血過多,此時視線漂浮,深知兇多吉少,但如果叫山鬼殺了說不定就穿回去了——便也不怎么驚慌,“山鬼,你既是鬼王,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計較什么?放他走,我任你處置。”
山鬼“哦喲”一聲怪叫,“先時叫小鬼,這會有求于人叫鬼王了?晚了——”
“你是個什么東西?敢稱鬼王?”
這一聲語意極其冰冷,居然從身側(cè)傳來。樂悅笙回頭,男人立在自己身側(cè),冷冰冰地直視山鬼。她心下一沉,握住男人一點(diǎn)衣擺,“你在說什么?還不快——”
一個“走”字尚且含在齒間,樂悅笙只覺眼前一黑,往無邊黑暗墜落,恍惚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想做鬼王,下去請教閻王爺,問他肯不肯讓與你?”
……
樂悅笙睡了很久,她在漫長的昏睡中又入了夢,又回到那個山崖,又聽到一群人激斗,仍然什么也看不見。
山崖上女人的聲音,“沈獻(xiàn),你隨我回停劍峰,少掌教命我同你說,有我們在,沒有人能冤枉你。”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真的?”
樂悅笙心下一沉。女人的聲音已經(jīng)無法阻止地響起,“當(dāng)然。”
“當(dāng)”一聲響,男人的聲音伴隨著劍刃落地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哀鳴,“我隨你回宗門。”
“你過來。”女人仿佛笑了一下,語聲柔和,“沈獻(xiàn),少掌教一直是信你的,你有冤屈,好生說,少掌教疼你,不會任由——”
便聽男人壓抑的一聲痛呼,緊跟著三兩下急促的拳腳相擊聲,又一個女人的聲音尖叫,“沈獻(xiàn)——你殺害二師叔,你要反了嗎?你這是欺師滅祖——”
樂悅笙聽得皺眉,忍無可忍阻止,“沈獻(xiàn),不要……你不能——”指尖一緊,被人緊緊扣住,耳邊一個男人的聲音輕柔道,“沒事……沒事……”
樂悅笙便又昏睡過去。
醒來是一個蟬鳴不止的深夜,樂悅笙睜開眼,便見樂秋風(fēng)守在榻邊打瞌睡,“你怎么在這里?”
樂秋風(fēng)瞬間驚醒,“少掌教——”扁一扁嘴,眼淚在眼圈里滴溜溜打轉(zhuǎn),“你總算醒了——”
室內(nèi)一燈如豆,別無他人。樂悅笙問,“這什么地方?衛(wèi)棲呢?”
樂秋風(fēng)不答,倒一碗茶,扶著樂悅笙靠在大迎枕上喂她喝水,“奉禮城,咱們在客棧。那日我甩脫山鬼在山下藏身,天亮回來尋少掌教,沒找著,便按約定往禹城匯合。剛到禹城有人送一封信,讓我趕緊回來——還以為騙子,萬幸回來了,少掌教竟然真的在。”
樂悅笙默默聽著,“你到禹城又回來——我睡了多久?”
“六日。”
樂悅笙吃一驚,“區(qū)區(qū)外傷,怎么這么久?”
樂秋風(fēng)點(diǎn)頭,“我初時也疑心——還怕藥有問題。但我看少掌教傷勢一日比一日強(qiáng),恢復(fù)簡直神速,想來大夫診病總有他的道理。少掌教試試,外傷應(yīng)該沒什么了。”
樂悅笙默默提一口氣,果然內(nèi)息運(yùn)轉(zhuǎn)自如。“衛(wèi)棲呢?”
“誰?那個流伎?”
流伎?哪家流伎有本事在鬼主旗下平安脫身?樂悅笙無聲冷笑,“叫他來。”
“來不了。”樂秋風(fēng)道,“白日里都醉得不省人事,此時良辰美景,不知陪哪個女人喝得高興呢。”
“什么女人?”
“還能是什么女人?”樂秋風(fēng)翻一個白眼,“那廝一天也離不得女人,更離不得酒,傍上一個女人便討銀子買酒,沒一刻清醒。”
樂悅笙坐起來,奪過茶杯一飲而盡——這一動彈才知道用藥精準(zhǔn),除了肩膀有一點(diǎn)不舒服,外傷跟不存在一樣。樂悅笙便穿衣裳,“他在哪?”
“這個時辰——必定是在春風(fēng)樓——喜歲坊在奉禮城的分店,夜間買醉的好去處。”
“去,把與我診病的大夫?qū)恚矣性拞枴!睒窅傮弦贿呎f一邊往外走,臨了補(bǔ)一句,“不要跟來。”
出客棧果然是夜間,烏藍(lán)的天幕懸一輪圓月,樂悅笙揀著人群來處去,果然到得一間燈火通明的酒樓,懸一個匾——喜歲春風(fēng)樓。
小二看見,迎上來道,“客人是單只吃酒,還是要尋個人陪?”
樂悅笙根本不理,直往里走。入內(nèi)一個大戲臺,咿咿呀呀唱一個纏綿悱惻的小曲。兩邊俱是廂房,一個個房門緊閉,不知在忙些什么。樂悅笙就手尋一間,推門便入,里頭人正抱作一團(tuán),瞬間被驚,罵道,“什么人亂闖?”
樂悅笙摔上門,又開下一間。
小二急急上前阻攔,“客人這是何意?”
樂悅笙隨手掀開小二,仍然挨著開廂房尋人,小二跟在后面吱哇亂叫,打不過又拿她無法,只能去尋樓里打手。樂悅笙接連開了七八間,樓里已是罵聲四起。樓上廂房許多人聞訊出來,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看熱鬧。
小二帶著打手圍上來。當(dāng)先一個鐵塔樣的壯漢,一把向樂悅笙抓來。樂悅笙抬腳還一個端端正正的窩心腳,壯漢飛出丈余,躺在地上直哼哼。
樂悅笙隨手抓一把竹箸,用力一握便化成齏粉,五指松開粉末簌簌下落,“衛(wèi)棲在哪里?”
這一下技驚四座,一個場子鴉雀無聲,連臺上唱戲的都停下了。寂靜中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從后頭跑出來,賠笑,“貴客來尋人,你們愣什么,還不快去請?”又道,“我是此間主人,貴客同我喝個茶?”
樂悅笙道,“我等著。”
女人只能在一旁陪站。果然不足一盞茶工夫,二樓西側(cè)一間廂房打開,兩條壯漢架著一個人出來,那人早醉作一團(tuán),垂著頭,四肢軟垂。
爛泥一樣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