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身
謝平生還禮,“平生不知少掌教離開宗門,致少掌教在外遇險受驚,平生慚愧。”
樂悅笙在繼任掌教閉關(guān)祝天的時候跑到禮城逛喜歲坊,謝平生明里不說,暗諷一個字沒少。樂悅笙裝聽不懂,“師叔用過飯了嗎?”
“沒有。”謝平生道,“久不見少掌教,今日一處?”
客棧大堂擺了飯,二人一前一后坐下,師叔侄二人無話可說,默默對坐吃飯。飯后上茶,謝平生雙手扶膝,“聽聞少掌教在喜歲坊遭遇艷鬼?”
“看殺人手法是他。”樂悅笙想一想,“卻未必是他。”
“為何?”
“艷鬼此人,出手從來死傷無數(shù),此番殺一個伎人便銷聲匿跡,屬實不像他的風(fēng)格。”樂悅笙道,“不瞞師叔,為了等那廝我在喜歲坊還特意多留了一夜。”
“想是一無所獲?”
樂悅笙點頭。
“魔教兩個鬼主旗在奉禮滅了于氏,伏擊少掌教——鬼主旗從來沒有聯(lián)手的說法,除了教主,只有鬼王能使喚他們一同行動。”
“我先時也如此猜測。”樂悅笙道,“但這事說不通。殺一個尋常伎人鬼王親自出手,伏擊我倒只派兩個鬼主?”
謝平生點頭,“少掌教說的是——處置也很是得宜,禮城是武氏的地界,艷鬼先由武氏處置才是妥當(dāng)。”
“師叔既然與我一個意思,這便安排,早些回家。”
“是。”謝平生傾身,“奉禮十萬大山,地形隱蔽,鬼主旗在山里伏擊,以逸待勞咱們必定被動。少掌教的安危不容有失,我已經(jīng)命人買船,秘密走水路回宗門。”
樂悅笙站起來,“師叔想得周道。”便往外走。
“少掌教這是去哪里?”
樂悅笙回頭,“師叔還有事?”
“無事。”謝平生道,“只是少掌教若是去尋那伎人,不必去了。”
“怎么說?”
謝平生喝一口茶,“少掌教在此,不能草率,我來此已經(jīng)命人清場。如今這間客棧只有宗門自己人——那個伎人我已經(jīng)處置了。”
“怎么處置?”
“此等小事少掌教不必過問。”謝平生板著一張臉,八風(fēng)不動,“宗門大事,才需少掌教費心。”
“師叔究竟什么意思?”
謝平生直直盯住她,“下月繼任大典,掌教大婚,唐門的人已經(jīng)到宗門了——我什么意思,少掌教還要問?”
樂悅笙轉(zhuǎn)回來,停在謝平生身前,居高臨下道,“師叔這是在教訓(xùn)小輩?”
“是。”
“多謝師叔厚愛——”樂悅笙抬一只腳踏在椅子上,俯身道,“只是長輩教訓(xùn)小輩,不管諸峰事務(wù),那個人如今是我停劍峰的人,師叔只怕管不著。”
“停劍峰?”謝平生冷笑,“少掌教要收一個伎人入停劍峰?”
“不是要收,”樂悅笙糾正,“是已經(jīng)收了——既是我停劍峰的人,便是同門,請師叔休把伎人二字掛在口邊。”揚聲大叫,“樂秋風(fēng)——死去哪里了?”
好一時樂秋風(fēng)才氣急敗壞地跑過來,“少掌教,衛(wèi)棲被人帶走了。”
樂悅笙便看謝平生,“師叔把人帶去哪里?”
“少掌教從哪里弄來,便還去哪里——”謝平生道,“我看在少掌教面上不曾為難他,也勸少掌教不要再為一個伎人多生事端,否則我當(dāng)以副掌教之職,回宗門請長老堂問審,少掌教且想想,行事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長老詢問,罪罰你受不受得住?”
“我方才說話,師叔想是沒聽清?”
“聽清了。”謝平生淡淡道,“但伎人便是伎人,即便少掌教嚴(yán)令,也恕我不能從命。”
樂悅笙點一點頭,拂袖而去。樂秋風(fēng)跟出去解釋,“船泊在碼頭,問劍峰來人讓我去看少掌教座艙,布置回程事宜,剛回來就不見衛(wèi)棲——好一個調(diào)虎離山,雞賊得很。”
樂悅笙一言不發(fā),打馬出門。二人一路趕到春風(fēng)樓,門上圍著一大群人,踮著腳看熱鬧,一路看還一路熱聊。樂秋風(fēng)走過去打聽,“里頭怎么了?”
一個女人熱心道,“禮城來的那個衛(wèi)棲——兩日不見,以為攀上了什么高枝,剛才一副落水狗的模樣回來,衣裳都沒有一件完整的,想是被人打了劫,只不知劫的財還是劫的色?”
又一人哈哈大笑,“劫財他有嗎?劫色——衛(wèi)棲那廝見個女人自己就跟著走,尋他還用劫嗎?”
一群人哄堂大笑。
樂悅笙一手掀開擋路的女人,大步入內(nèi)。眾人被她氣勢震懾,笑聲戛然而止。樂秋風(fēng)跟在后頭,點著手指頭訓(xùn)斥,“大白日里沒事做?圍在這里看什么?還不滾?”
樂悅笙穿堂入庭,小花園里一群人圍在一扇紙窗格下頭偷聽,便走過去。紙窗開著,男人背對窗格,仍是那件中單,亂七八糟裹在身上,散著一頭濕漉漉的黑發(fā)——昨夜高燒,頭發(fā)不知被汗水浸過幾回,濕答答垂著,渾似一條喪家犬。
男人沒有筋骨一樣,偏著頭伏在案上,一只手握一個白瓷大杯,不時喝一口。
樓主在一旁搖扇子,“喜歲坊既然讓哥兒來我這,便要守我這兒的規(guī)矩,哥兒兩日不見行蹤,我當(dāng)你事出有因不同你計較。但份例銀子斷是不能少的,我不多要,一日五十兩,一百兩我放你一馬。”
男人手臂一抬,又一杯落肚,空杯頓在案上,自己續(xù)滿。
樓主看一眼,“旁的不說,哥兒一日的酒錢也不算少,我開門做生意,不是善堂放飯,便是善堂,也沒聽說有人放酒的不是?”
樂悅笙才知道這人喝的居然是酒——自己耗費真力同他續(xù)命,他倒不當(dāng)回事。
男人懶洋洋地笑,“我不給,你又怎樣?”
樓主冷笑,“樓里有樓里的規(guī)矩,你不給,一兩銀子算一板子,挨過一百板子我敬你能干,放過你。”
“打我?”
“我不能打你?”
男人哼一聲,“來試試。”
樓主大怒,向后一揚手喚人,“把他給我拖下去,打滿一百板子,沒死再拉回來!”
門上兩名打手一擁而入,一左一右去按男人肩膀,還沒碰上一人吃一顆石子兒,撞了墻一樣橫跌出去,滾在地上大聲喊疼。
樓主回頭,便見前夜那個兇女人正立在門廊下,來者不善的樣子,便結(jié)巴起來,“客人來尋哪位哥兒?”
樂悅笙冷笑,“你猜。”
男人回頭,樂悅笙這才看清他的臉,煞白,本就寡淡的五官如淡墨描在素宣上草草幾筆,仿佛輕輕一抹就要消失。男人看見樂悅笙一點表情也沒有,索性酒杯也不拿,提著壺直往口里倒。
樓主目光在二人身上走一遍,“貴客想是來尋衛(wèi)棲——哥兒福氣,還不快收拾了,與客人一同走?”
男人咕嘟嘟喝一氣才道,“誰說我要同她走?”
“不走難道還想留下來挨打?”樓主莫名其妙,“坊主說你有點瘋勁在身上,我看怕不是一點。難道今日酒沒喝夠,擱這鬧失心瘋呢?”
“你才失心瘋——”男人瞬間發(fā)作,“我偏留下,你敢打我,試試有沒有這本——”一語未畢,雙唇被一只手鉗住,口里嗚嗚咽咽,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男人大怒回頭,便對上樂悅笙清亮一雙眼。
樂悅笙等他銷聲,便放開手。
男人復(fù)又大叫,“誰許你碰我——滾——唔唔——”又被鉗住。
樂秋風(fēng)跟進來吐槽,“本事不大,脾氣不小——能活到今日真是奇跡。”
樂悅笙道,“安靜些,我便放開你。”
男人忍氣吞聲點頭。
樂悅笙果然松手,拾起酒壺湊到鼻端,竟是烈酒,忍不住罵,“你能坐在這里說話,費了我多少工夫?再不知保養(yǎng),好生拉去埋了,省是礙事。”
男人懶散地伏在案上,慢吞吞眨一眨眼。
“怎不說話?”
男人久久哼一聲,“樂少掌教命我安靜,不敢不從。”
樓主在旁,滿眼都是看人打情罵俏的吃瓜模樣,“我與客人安排一個上好的雅間?”
樂悅笙面皮一緊,久久肅然道,“這個人歸我了。”向她伸一只手,“身契拿來。”
樓主搖著的扇子都停了,艱難開口,“這位客人,渡夜的銀子我不同你討便罷了,算我同客人交個朋友。可這哥兒們的身契——都是要用銀子來贖的。”
“你可以選——要么自己給我,要么我打你一頓,你再自己給我。”
樓主掙扎一時,“客人看著便是身家不凡,不如先問問身價——衛(wèi)棲這一流不算貴。”
“不問。”樂悅笙笑一笑,“因為我不打算給。”
樓主瞬間換了臉色,“你這人如此托大,欺我春風(fēng)樓無人嗎?”
“你說對了,我正是欺你——”一語未畢,旁邊男人腦袋一沉,重重磕在桌案上,砰一聲響。樂悅笙心下一凜,掌心貼在他腦門上,果然不知什么時候又燒起來,罵道,“快死了還喝酒,喝不死你。”
男人神志模糊,還不忘頂嘴,“……我偏要喝。”
“偏不叫你如愿。”樂悅笙握住男人手臂,半扶半抱拉著他起來,轉(zhuǎn)頭道,“樂秋風(fēng),你把身契帶回來。”便拖著男人往外走。
迎面十?dāng)?shù)名打手來攔。
樓主站起來,“我勸你安生把了贖身銀子,衛(wèi)棲這廝我交與你。否則——雙拳難敵四手,再大的本事,也不好使吧?”
“你這做皮肉營生的臟婆子,我不來尋你晦氣也罷,竟然敢同我要錢?”樂悅笙冷笑,“等我燒了你這樓子,看你上哪要?”
樓主眼神一暗,“死不悔改——與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