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珍貴。”
    “比那些都珍貴。”
    ……
    這句話像點了循環(huán)播放似的，在他腦海里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重復(fù)。
    這是他能聽到的話嗎？
    景予呆住了，脊背緊繃，指尖摳住衣擺，腦袋有點暈暈乎乎的。
    他對李泯來說很重要嗎？
    他們今天才第一次見面。
    李導(dǎo)會簽他只是因為自己多年積累的演技爆發(fā)，剛好讓他覺得適合角色了而已吧。
    還是說是因為他是李導(dǎo)帶的第一個藝人，所以意義非同尋常？
    “第一個”，“第一次”，“唯一一個”，這些字眼所代表的意義光是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就讓人渾身發(fā)起躁來。
    那種奇怪的癢意在他骨頭里爬，順著血管亂竄，甚至指尖都麻了起來。
    景予忍不住又偷偷抬起眼，從電梯里看了看站在身后的男人。
    他身高腿長，身形筆挺，并沒有看向景予，直視著前方，面色平淡。
    景予害怕被發(fā)現(xiàn)似的收回視線，突然察覺到——李泯好像并不是在特意地夸他，而是，僅僅是在陳述自己認(rèn)知里的實話。
    不會夸人的人突然的夸獎才更讓人心情愉悅。
    其實景予給自己的評分很低嗎——并不。
    做林承替身的這一年，他的價值是一套房、一輛車、三千萬現(xiàn)金，還有很多隱性資源。
    因為他超凡脫俗的演技和無微不至的服務(wù)，在不影響到林承的地方，謝知安都給足了他優(yōu)待。
    景予覺得自己值得上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但李泯告訴他，你遠(yuǎn)遠(yuǎn)不止你所認(rèn)為的樣子，你有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能力。
    而他，樂意為此買單。
    這個想法，讓他感覺像有飽滿的花苞在自己胸膛里猛地綻開，還顫了顫似的。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情緒。有點兒……難熬。
    ……
    景予，不能再想了！
    啊啊啊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臉已經(jīng)紅成大龍蝦了！！！不要那么盯著李導(dǎo)看啊！！！
    景予心中嘶喊完，掩飾性地揉了揉臉蛋，飛快把口罩戴上。
    然而下一瞬，他動作暫停，呼吸屏住。
    ——他們兩個，好像互換口罩了。
    景予默了默，為了不至于讓自己不敢呼吸，又拉下了口罩，默默地塞回了口袋里。
    在李泯的視角中，景予從一進(jìn)電梯就死死地盯著鏡面門看，然后頭頂突然亮起小燈泡，想起要戴口罩遮住臉。沒過一秒，他又摘了下來，捏著小拳頭死死盯住地面，好像電梯門一開他就立馬要180度螺旋鞠躬然后連滾帶爬地闖出去。
    好像……有點緊張？
    李泯略加思索，沒有想出他緊張的理由。
    李泯在情緒上是相當(dāng)?shù)兔舻模旧頉]有情緒，因而也就很難察覺到別人情緒的變化。
    他無法探究情緒變化的原因，就如同別人不能理解為什么他總是一副沒有表情的臉色，不管事情多壞也不生氣，成就多高也不開心。
    他連笑和皺眉這兩個動作，都是后來和人交流的時候，通過觀察學(xué)會的。
    原本的他就是一塊冰冷的石頭，老爺子說他是石雕的佛像，沒欲沒求，無喜無悲，也沒有靈氣和悲憫，只有置身事外般的冷然，好像不屬于這個世界似的，旁觀著一切發(fā)生。
    這樣很好，能堪繼承家里的事業(yè)，永遠(yuǎn)冷靜，永遠(yuǎn)能夠不加任何立場地進(jìn)行判斷，不被別人左右。
    以致后來他離開家里去拍電影，老爺子都一直不能理解，為什么從來沒有愛好的李泯也會對一件事情產(chǎn)生愛好。
    就如同不能理解工具為什么需要被賦予感情。
    他靜靜地打量著景予豐富的表情變化，起初有些困惑，后來又有些驚訝。李泯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在短短幾十秒的時間里，還會出現(xiàn)這么多種的心情波動，他的情緒能力難道是無限值嗎。
    緊接著，視線上抬了抬，然后一手捏住景予的衣角，把他拽到自己身邊。
    景予：“！！！”發(fā)生了什么？
    那一瞬，他其實腦補了一百二十種電梯play，正在震驚慌亂地穩(wěn)住自己的身形，心跳巨快。他后背貼在冰涼的墻壁上，另一半邊卻緊靠著李泯力量感十足的手臂，一動不敢動。
    心臟提到了嗓子眼的時候，電梯門叮一聲打開了，一群人呼啦啦涌進(jìn)來，瞬間把電梯擠滿。
    終于下了班的人們嘰嘰喳喳地說話，空氣里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景予茫然地眨了眨眼。
    電梯在下一層又停下來，外面依然是擠擠攘攘的人群。
    再下一層，再停。
    就沒一個再能擠進(jìn)來的。
    ……原來，是遇上晚高峰了。
    李泯的手早在他站穩(wěn)的時候就松開。
    他站在角落里，孤高蕭索，認(rèn)真地避讓著其他人的靠近。對了，他不喜歡別人觸碰到他。
    可是為什么他的手臂卻和自己靠在一起，并沒有躲開呢？
    景予有點茫然。
    電梯門一層一層地開關(guān)，讓他們再一次清晰地見識到了恒星互娛是一個體量多么龐大的公司——每一層電梯門打開外面都是密密麻麻的人。
    這三十多層要下到什么時候。
    電梯里熱得讓人心浮氣躁，景予努力從前面三個人的夾縫里抬起胳膊，撩開汗?jié)竦乃榘l(fā)。
    他一抬手，站在前面的中年胖子就哎喲大叫了一聲。
    “擠什么擠，投胎啊！”胖子不耐煩地回頭吼道，看見后面的人的一瞬間卻愣住了——
    “景予？”
    聞聲，另一個人也轉(zhuǎn)過頭來，驚訝地看著他。
    電梯里的騷動暫且停了下來。從他們一擠進(jìn)來，就有人在悄咪咪地打量這兩個帥哥，就是那個戴口罩的高個猛男好像脾氣不太好的樣子，僅僅露出毫無波動的眼睛就能嚇哭小孩，他們只好強迫自己移開了目光。
    恒星的工作人員上個廁所都能碰見仨藝人，在電梯里撞上不稀奇。
    可是這種讓陌生人看一眼就屏住呼吸的顏值和氣場，居然還是倆沒有姓名、誰都不認(rèn)識的藝人，這就很稀奇了。
    畢竟誰不知道恒星互娛出了名的會炒作，但凡有點能說道的長處都能給你捧個限定流量出來。這樣的質(zhì)量還不火，只能說明他性子軸，豁不出去。
    ——或者就是得罪了人。
    看見高個猛男的臭臉，吃瓜群眾就覺得自己看見了真相。
    這下好了，居然有人認(rèn)識他們，還是最近一個大火項目的負(fù)責(zé)人，以及當(dāng)紅演員林承的經(jīng)紀(jì)人。
    這其中，必有瓜。
    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娛樂圈打工人們紛紛興奮地豎起了雷達(dá)，猛地低下頭去在屏幕上跟小姐妹噼啪打字：吃瓜了吃瓜了姐妹們！出來看我直播！！！
    景予當(dāng)然認(rèn)識他們，就在前不久他還和這位負(fù)責(zé)人坐在一間辦公室里相談甚歡，然后轉(zhuǎn)天就被放了鴿子，臨簽約的角色被劈手搶走。
    旁邊的那個他前兩天也在娛樂新聞上看過，是林承的經(jīng)紀(jì)人。
    自從在《以愛之名》這部劇的男主選角上配合林承下套之后，張力最近可以說是過得風(fēng)生水起。
    林承雖然口碑爛了，可是粉絲多，人氣底子還在那，他背后又有大佬捧，投資追加了一筆又一筆，整個劇的前期籌備簡直是要什么有什么，還沒開拍就上了好幾次熱搜。
    后期評價不好的解決辦法他也想好了，再大力營銷一波林承演技，引起觀眾逆反情緒嘛，這樣觀眾的火力就會集中在男主身上，制作方承擔(dān)的壓力就要小多了。而且他買的正面營銷，林承和他金主那邊也說不出什么。
    捧殺這招他順手得很，當(dāng)時下套整景予的時候還不是這么干的。
    所以現(xiàn)在撞見景予的時候，他多少有點心虛。
    但轉(zhuǎn)瞬又想到景予不過是個啥也沒有的小糊逼，心虛什么？這個圈子就是這樣，資本至上，人脈就是實力。他實力不行，只能認(rèn)輸，難道還要讓他們制作方頂著虧本的風(fēng)險去賭能不能紅嗎？
    再說了，現(xiàn)在爛劇請個人氣演員，炒幾個cp，屎糖交替，線下緋聞，編撰爆料，熱度蹭蹭就起來了。
    再營銷幾個梗出來，買個好玩兒的熱搜讓觀眾笑一笑，拿出自黑的態(tài)度。觀眾一向很好滿足的，發(fā)現(xiàn)你們劇方都承認(rèn)自己很爛，笑過了戾氣就沒那么重了，反而還會自發(fā)剪輯、配音、吐槽，生產(chǎn)衍生作品，擴(kuò)大知名度。
    作為恒星互娛的中高層，張力對這些太精通了，什么爛劇本爛演員不能賺錢？
    只要舍得下本宣傳，質(zhì)量，重要嗎？
    他又不是李泯那種怪物，既堅持做自己的內(nèi)容又能有高口碑高票房的。
    這么說吧，如果說李泯那樣的人從事的是創(chuàng)作，張力這樣的人眼中看見的就是市場。
    他們并不圖長遠(yuǎn)的發(fā)展，也從不會為行業(yè)的未來操心，只想撈夠眼下的每一分錢。
    踩著多少人的骨頭上去都不在意。
    張力假惺惺地笑道：“最近工作還順利吧？這么晚還來公司，又簽了什么好項目？”
    雖然他清楚得很，林承是不可能會給這個眼中釘留下活路的。他也正是推動者之一。
    景予嘴角輕抽了抽，本不想理他。
    但他看了看林承的經(jīng)紀(jì)人，腦瓜子突然一轉(zhuǎn)。
    “張總監(jiān)，你這話說的。”景予笑容清澈，眼神天真，十分無辜，“不是您說《以愛之名》的男主不能留給我了，特地托人情給我介紹了個好項目嗎？”
    林承的經(jīng)紀(jì)人臉色一變，張總監(jiān)也一愣。
    “忘了感謝您，托您的福，我有新工作了。”電梯走走停停終于到了一樓，他和李泯往外走，人群忍不住往兩邊擠了擠，給冷臉猛男空出一條康莊大道。
    景予在門外，笑盈盈地說：“祝您長命百歲。”
    “——張力！”林承的經(jīng)紀(jì)人一聲低喝，然后才想起地點不對，急忙壓低聲音瞪著他，“你解釋清楚怎么回事？”
    張力一臉的汗，茫然道：“我，我哪有給他介紹什么項目啊，我可是親手……”他猛地一咬舌頭，“哎哎哎，剛忘記下電梯了，我草快回去啊！！”
    他一邊擠過去一邊在心里暗罵景予，這不要臉的東西！怎么什么關(guān)系都敢蹭？
    等等，萬一他……他不是想蹭關(guān)系，而是想挑撥關(guān)系呢？
    張力頭上的汗頓時更多了，回頭對其他人喊道：“看什么看？公司的事不準(zhǔn)說出去。”
    其他人立刻點頭，然后手機上迅速打字，默默達(dá)成了共識——嗯，我只告訴我的閨蜜/老媽/好兄弟/二舅姥爺……不算告訴別人吧？傳不出去的！
    這邊張力忙著跟林承經(jīng)紀(jì)人一再申明自己的清白，掏心掏肺陳述利弊，《以愛之名》這么大的盤子，未拍先火，是公司近期的大制作，只要摻和一腳就能賺得盆滿缽滿。何況他是總負(fù)責(zé)人，等播出之后事業(yè)就能更上一層樓，又和林承早就有了合作，不可能暗地里給景予機會，景予根本沒有資源也沒有捧的價值，他干嘛為了景予背叛林承？又不是和錢過不去。
    林承的經(jīng)紀(jì)人將信將疑。
    這一招，雖簡單，卻有效。
    有效就有效在雙方都拿不出證據(jù)，而娛樂圈的交易關(guān)系里最不缺的就是互相懷疑、奇貨可居、陽奉陰違和背后捅刀子。
    這足夠張力頭疼的了。
    而那邊李泯則在離開人群之后，才停住腳步，差點讓景予撞在他身上。
    景予一個急剎，內(nèi)心叉腰大笑的小惡魔這才吞了聲，空氣有一些些的尷尬起來。
    李導(dǎo)會不會覺得他滿口瞎話啊……？
    會覺得他不是個好人嗎？
    他忐忑地低下頭，有點低落。
    李泯注視著他，好像在透過他的外表凝望著他過去的人生背景。
    良久，他依舊低啞的音色響起來：“有很多人欺負(fù)過你嗎？”
    景予愣住：“啊？”
    他抬頭，懵懵地仰望著李泯。
    這是什么問題？
    李泯依舊耐心，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讓他有點不明白意思的話——
    “他不是第一個是嗎？”
    是說張力嗎？
    “也不能說是欺負(fù)……”景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發(fā)，“就是很正常的兩面三刀見風(fēng)使舵而已啦。失去那個工作也沒關(guān)系，他可是讓我遇上了李導(dǎo)的作品呢！李泯哎！誰會不羨慕我！！過陣子他一定后悔死了……”說著說著景予的嘴就叭叭叭停不住了，小惡魔又開始叉腰。
    李泯安靜地看著他，耐心等待他把夸自己的話說完。
    最后，手掌壓了壓景予的頭。
    奶奶還在的時候，他去那間院子里，也是這樣拍著那只白貓的頭。
    說來很奇怪，別的動物都怕他，那只貓卻不怕。
    誰都接近不了發(fā)脾氣的白貓，他輕輕地拍拍它的頭，貓卻會迅速地安靜下來，溫順地蹭蹭他的掌心。
    那是他唯一知道的安慰的方式。
    少年的頭發(fā)細(xì)軟而密，和貓的觸感有一些相似。
    卻比貓更乖巧，清澈的雙眼懵懵地看著他。
    “不是第一個。”他下定論般，像有了什么決定，“我知道了。”
    景予：“……誒？”知道什么了？他好懵。
    李泯的思路很簡單。就如同他和周度說過的話一樣。
    有人再欺負(fù)景予怎么辦？
    擰斷他的手。
    張力那樣的人，要讓他有斷腕之痛，最殘忍的就是——項目全線崩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