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咸魚第二十一式(捉蟲)
兩人走到門邊, 池縈之摸了摸手臂處被凍得迅速浮起的雞皮疙瘩,“今晚能不能順遂心意臣不知道,但穿這身夜里出去, 多半是先凍斃在京城街頭。”
宣王大笑起來,吩咐隨侍去取他常用的那間銀鼠皮大氅拿來,披在了池縈之身上, 還親手幫她系好了帶子。
“差不多亥時了。”他的視線掃過桌上的小漏刻,“現(xiàn)在就去吧。”
宣王吩咐備入宮專用小車,又囑咐提前把車廂里的暖爐燒起來,親自送池縈之去了宣王府西角門上車,叮囑說,
“太子哥哥睡得晚, 沒這么早歇下。現(xiàn)在去時辰正好。那, 我等你好消息?”
池縈之:“……早去早回吧。”
角門伺候的小廝搬來了小杌子,池縈之踩著杌子正要上馬車,宣王的手卻伸過來,把她肩頭處的細系帶一拉, 剛才系了個活結(jié)的大氅系帶便開了。
“上車去吧, 小爐子都燒起來了,凍不著你。”宣王滿意地說著,把銀鼠皮大氅往隨侍手里一拋, 背著手哼著小曲兒走了。
只穿了件單薄春杉被塞進車的池縈之:“……”
位于京城東北的宣王府,距離北邊的皇城并不遠。
短短一刻鐘后,宣王府的小車駛近了下馬碑,并沒有駛到金釘朱漆的皇城正門前, 而是往側(cè)邊一拐, 熟門熟路地到了東華門外。
跟車隨侍用宣王腰牌叫開了宮門, 壓低了嗓音和值守禁衛(wèi)道,宣王殿下送個人進東宮。
當值禁衛(wèi)長拎著燈挑起了車簾子查驗,宮燈昏黃的光線照進了狹窄的車廂,里面端正坐了個身影,車廂里太過黑暗,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五官,卻一眼看到了那人身上輕薄如蟬翼的紗衣,寬大領(lǐng)口遮掩不住的瓷白的肌膚。
禁衛(wèi)長心里一跳,頭皮發(fā)麻。
我勒個娘哎,宣王殿下給太子爺半夜送了個美人來。
這種桃色皇家密辛,向來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多一事不少一事。
他反復(fù)檢驗宣王腰牌無誤,揮揮手,放行了。
小車進了宮門,在安靜的宮墻夾道里繼續(xù)前行。池縈之坐在車里,摸著輕而薄的春杉衣袖,心里想著,等下見面了,怎么開口才能表達你情我愿的意思而又不至于尷尬呢。
【太子殿下,臣信守承諾,來睡你了。】
應(yīng)該會被直接扔出去吧……
【太子殿下,宮墻下一別,這么快又見面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應(yīng)該還是會被直接扔出去……吧……
【太子殿下,我知你對我有意,我對你亦是如此。人生在世,聚散無常,你我當隨心所欲,喜則聚,不喜則散。】
池縈之喃喃念了兩遍,滿意地想:有意境,有逼格,既含蓄地表達出‘你情我愿’,‘不必強奪’的意思,又為將來的分開散場提前做出了鋪墊。
見面時,就說這個版本吧……
俗稱東宮的皇城東南角宮室所在,大名叫做正陽宮。小車停在漢白玉臺階下,正陽宮兩扇合攏的朱漆宮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細縫。
圓臉白胖的中年內(nèi)侍從門縫里露出了半張臉來,笑呵呵道,“太子爺睡下了。”
門外的池縈之:???
她抬頭看了看頭頂大團烏云遮掩中隱約現(xiàn)出的上弦月,懷疑地問,“才亥時初,太子爺這么早睡的嗎?你們當真有傳話過去?”
那白胖內(nèi)侍的脾氣極好,依舊笑呵呵地說,“當真?zhèn)髟捔恕L訝斣跁坷锎鹫f,‘告訴池世子孤已經(jīng)睡下了,不見!’”
池縈之:“……”
自己傍晚打好了招呼,來到東宮門外應(yīng)約了,怎么會‘不見’呢?
劇本老朋友雖然是個跟宿主相愛相殺的坑貨,但在重大事件的走向和人物描述上還是很靠譜的。
劇本里明確寫了太子‘好美人’,現(xiàn)在人都在東宮門外了,他怎么不按劇本笑納呢!
入宮的路上,倒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池縈之站在宮門邊思考了一會兒。
直到樓思危曾經(jīng)提過的一句話從腦海里浮現(xiàn),仿佛眼前揭開了遮目的薄紗,她終于恍然大悟。
樓思危對她說過,世家高門中怪癖多,有些人不喜歡送上門的,偏喜歡強取豪奪。
——或許東宮那位就是這樣的人哪!
如果自己主動表達了你情我愿的意向,卻是太子那邊拒絕的話……算不算是太子劇情線提前結(jié)束了?
如果這樣的話……那可太好了啊!
提前結(jié)束,比跳到結(jié)尾更省事!
池縈之抿著嘴忍了片刻,沒忍住,眼睛彎起了兩個喜悅的月牙。
東宮所在的正陽宮地勢極高,門外立著十幾級漢白玉臺階。
她想通了關(guān)節(jié),一句廢話也不再說,掉頭就走。腳步輕快地踩著石階下去,叮鈴~頭上束發(fā)的白玉簪末尾綴著的金鈴鐺發(fā)出了一聲聲細微的脆響。
但才下了四五級臺階,迎面一陣呼嘯而來的冬夜寒風,她原地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凍出來的雞皮疙瘩迅速爬上了胳膊,臉上才露出的一絲笑容凍沒了。
——剛才殷勤送她到正陽宮門外的宣王府小車,跑了,跑了……
車篷陰影伴隨著車轱轆聲消失在遠方宮墻轉(zhuǎn)角處。
刺骨的寒風里,池縈之站在宮門外的臺階上。
身上只穿了件春夏暖陽天氣穿的輕衫。
幾個呼吸的功夫,手腳已經(jīng)凍木了。
她把輕薄如無物、換言之沒什么卵用的外罩衫用力拉了拉,裹緊了身體,呵著手跑回了臺階高處,砰砰砰用力地敲門。
吱呀一聲,緊閉的正陽宮門又拉開了一條縫。
門縫里探出來的,還是剛才那張笑瞇瞇的圓臉。
“池世子又有何事呀?”中年白胖的高內(nèi)侍好脾氣地說,“我家太子爺吩咐了,他今晚不見外客。無論是誰來找,都說他睡下啦。”
短短幾句話功夫,池縈之被凍得已經(jīng)開始控制不住打顫了。
她商量說,“太子爺說他睡下了……那就睡下了吧。我不見他。我只想拿件御寒的衣裳,披風啊罩衣啊隨便什么都行。披上了我好出宮去。”
“笑話。”門縫邊鉆出來另一張下巴削尖的年輕內(nèi)侍的臉,語氣極沖地道,“東宮的衣物,是外人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能討得到的嗎?”
池縈之還沒說話,先前說話的高內(nèi)侍已經(jīng)抬手一推,把插話的年輕內(nèi)侍搡到了旁邊,轉(zhuǎn)頭笑道,“池世子稍等片刻。老奴去傳話。”
又吩咐年輕內(nèi)侍,“給池世子拿一件大氅過來先披著。”
厚重大氅的披在身上,夜里寒風的威力頓時散去了不少。
池縈之心里喃喃念了句,世上還是好人多呀……
她被感動了,在身上摸索了幾下,想摸個佩飾賞給好心的高內(nèi)侍,摸來摸去,卻只有個金腳鈴。
剛才換衣服的時候,她身上揣的一堆零碎都丟在宣王府里,又被徐長史帶回城東老宅子去了。
只有裝了風信子金鈴鐺腳鐲子的素色暗花錦囊還在。此物輕浮,交給徐長史多半會被嘮叨一頓,便隨身帶了出來,此刻就揣在懷里。
純金質(zhì)地的腳鈴鐺鐲子,少說也有五兩重,用來賞賜倒是極好的。
她把暗花錦囊隔著門縫遞了過去,客氣地道了謝,攏著大氅在正陽宮旁邊等著消息。
那年輕內(nèi)侍關(guān)了門,低聲嘀咕著,“干爹,為什么……”才起了個話頭就挨了一巴掌。
“憨貨。”高內(nèi)侍罵了干兒子一句,“就知道跟人瞎嚼舌頭,議論了整晚上的太子爺宮宴那句‘美貌可愛’,正主兒到了面前,你倒認不出來了!”
“什么?是他他他?”那年輕內(nèi)侍驚訝極了,“人都自己站在宮門外了,太子爺怎么卻不見呢?”
“太子爺心里想什么,你小子少瞎揣度。”
隨侍太子二十年的高內(nèi)侍提點干兒子,“總之,兩邊都別輕易得罪。今晚看到的,聽到的,咱們原話轉(zhuǎn)告就好。”
…………
正陽宮內(nèi)的守心齋里燒起了地龍,溫暖如春。
紫檀木大書桌上,放著高內(nèi)侍剛呈上的素色暗花錦囊。
太子司云靖只披了件單衣,坐在紫檀木大書桌后的高椅里,手里捏著一只純金打制的風信子腳鈴鐺。輕輕一晃,極度安靜的室內(nèi)便回蕩起一片細碎的響聲。
“——他只穿了一件單薄輕佻的春杉,大半夜的跑到東宮門外叫門。你們傳話了一句不見,他卻也不再吵著要進來,只同孤借一件御寒的衣裳?”
將金鐲子腳鈴原物獻給太子爺?shù)母邇?nèi)侍恭謹回稟,“正是如此。”
清脆的鈴鐺響聲停下了。司云靖視線掃過緊閉的窗,吩咐,“把窗打開。”
高內(nèi)侍急忙過去把木窗推開了一半。
冷冽的夜風立刻撲進了屋子,驅(qū)散了滿室的溫度,風里帶著些雨前的細微的潮濕微涼之意,桌案上攤開的書冊嘩啦啦翻過了十幾頁。
“外頭風這么大,要下雪了吧。”司云靖喃喃地自語著。
高內(nèi)侍小心地接了一句,“只怕是。今年京城還沒下過雪呢,夜風帶著雨雪濕氣,外頭冷得很。”
司云靖輕飄飄地道,“這么大的風,怎么沒凍死他呢。”
高內(nèi)侍:“……”
司云靖把金腳鈴丟在了大書桌上,卻又嫌礙眼,拉出桌子下方的暗格,撈出一個裝雜物的方形四角雕蓮花沉香木盒子,隨手把金鈴鐺腳鐲子扔進去了。
視野里恢復(fù)了清凈,他漫不經(jīng)心地拿起晚上讀了一半的書本,翻過了幾頁,“你剛才說,阿筳派車送他進宮,然后扔下他跑了?”
“是。”高內(nèi)侍回稟道,“老奴來回話的時候,池世子只剩一個人啦。哎喲那個小身板,只漂漂亮亮穿了件夏天的單袍子,被風吹地抖成篩子了……”
司云靖放下了書本,吩咐說,“別讓他單獨一個人在皇城里行走。找?guī)讉€今晚當值的禁衛(wèi),綴在后面跟著。”
高內(nèi)侍急忙應(yīng)下了,又追問了句,“太子爺?shù)囊馑迹扇烁厥雷印绞裁吹胤剑繉m門外?家門口?”
“一路跟著。”司云靖重新拿起桌上那卷書翻過了下頁,冷笑一聲,“在哪兒凍死了,原地給他收尸。”
高內(nèi)侍:“……”
高內(nèi)侍:“那……那御寒的冬衣,還要不要給了?”
司云靖的視線從書頁上挪開,涼颼颼地盯了他一眼。
高內(nèi)侍估摸著這位的意思,應(yīng)聲道,“老奴明白了!不給。”弓著身子往外退。
“站住。”司云靖伸手揉了揉眉心,把人叫住了,吩咐道,“孤記得前幾日新得了件銀狐裘,還沒上過身的。給他。”
高內(nèi)侍從守心齋退出來,直起身子便搖了搖頭。
跟著自家主子二十年,還是猜不透主上的心意。如今的差使越來越難辦了。
他找來了今晚東宮值守的禁衛(wèi)長,兩人小聲商量了半天。
得了,既然得了太子爺“一路跟著”的吩咐,索性送佛送上西天,把人全須全尾地送回家唄。
宮墻兩側(cè)的石座宮燈映亮了夜里的道路。池縈之只想借一件御寒的舊衣裳,卻意外得了件毛色上好的銀狐裘,宮燈的映照下,厚實的銀狐皮油光水滑。
她裹著銀狐裘往來時的東華門方向走,安靜的夾道里回蕩著她自己的腳步聲。
沒走幾步,后頭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東宮禁軍從后頭追上來了。
“往西邊走?從西華門出去,送我回府?”
池縈之莫名其妙地站著,“但隴西王府在城東啊。東華門出順路。”
今晚輪值的東宮禁衛(wèi)長賠笑,“東華門出……是順路沒錯。離咱們太子爺?shù)恼枌m最近的,可不就是東華門嘛。您從東華門出,落在別人眼里,一看就猜出半夜從東宮出來了。但太子爺今晚沒召見任何人,您這個大活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有心人一追究的話……”
他說一半留一半,隨即吩咐手下把準備好的步輦抬了過來,“勞煩池世子坐步輦罷。東西后宮的娘娘們有急事遣人夜里進出,都是走的西華門。”
池縈之莫名其妙坐著步輦出了宮,走的果然是西華門。
出了宮門換了馬車。
馬車一路把她送到了城東隴西王府老宅子門外。
徐長史焦慮得半夜沒合眼,站在門邊拉長著脖子看街角,終于把人等回來了。
一看時辰,還沒到子時,人挺好的,身上披了件毛色上好的銀狐裘,手里還捧著個精巧的小手爐。
徐長史扶著池縈之下了車,瞄了眼自家小主人今晚的打扮,眼角就是一抽,趕緊用準備好的大氅把人嚴嚴實實裹住了。
“世子爺半夜進宮這一趟去做什么了?怎么不到半個時辰就回來了?送世子回來的車馬也不像是宣王府的車,”送池縈之回正院的路上,徐長史憋不住問了一路。
池縈之自己也越想越納悶。
她摸著光滑的狐裘,感慨了一句,“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今晚進宮做什么去了。走向出乎意料,目標……或許達成了?”
徐長史:???
“算了,不想了。睡了。”池縈之用手掩嘴打著呵欠進了正屋,沐浴更衣,服了阿重煎的藥睡下,一夜香甜無夢。
她這邊睡得好,卻有人整夜沒睡好。
四更天末,東華門外苦等了一夜的宣王府小車沒等到人,眼看著天邊泛起微白,無奈回去復(fù)命。
宣王司云筳一聽就驚了,“整夜留宿在東宮?你們當真的?別半夜打瞌睡,把出來的人看漏了。”
隨車親信連聲喊冤,“小的確實在東華門外睜著眼睛守了一夜!東華門整夜沒開,里頭連個鬼影也沒放出來!昨夜送進去的那位現(xiàn)在還在宮里呢。”
宣王思索了一陣,突然想起一種可能性,臉色頓時變了。
“糟了,”他自言自語道,“該不會觸怒了我哥,被直接扔到外頭凍成冰條了吧……”
宣王驀然緊張起來,趕緊催促著親信出去打聽消息。
過了一個時辰,消息傳回來了。
“池世子沒事,已經(jīng)回城東隴西王府了。”
“喲。他沒事。”宣王拎到了半空中的一顆心緩了過來,琢磨了半天,樂了。
“如此說來,池世子確實在東宮待了一整夜,把那位成功拿下了?挺能耐的嘛。”
當天晚上,興致高昂的宣王殿下酒樓宴客,酒酣耳熱之際,嘴巴沒繃緊,向狐朋狗黨們泄露了昨夜的得意之事。
“東宮那位被人拿下了。”他肯定地對著酒桌上一幫京城中隨他胡混的世家紈绔們說,“就是昨晚的事兒。”
眾人震驚了。
“被人拿下了?”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問,“到底是誰……昨晚把東宮拿下了?”
另一個人更加小心地問,“此事當真嗎?上次有個倒霉鬼想要往東宮塞美人兒,結(jié)果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好好的京官被貶謫到東北去了,現(xiàn)在還在苦哈哈地墾荒呢。”
“你自己說的,那是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宣王摸著自己的下巴,意有所指地說,“我活了十九年,現(xiàn)在總算弄明白我這位太子哥哥的心思了。他果然不是個走尋常路的人,哈哈哈。”
在座眾人面面相覷。
最后有個關(guān)系親近地大著膽子追問了一句,“拿下東宮的那位到底是誰啊。”
宣王醉意朦朧,捏著酒杯沖著眾人得意地笑,“還能有誰?昨天宮宴的事兒你們都聽說了吧?”
他高高興興提點了一句,“‘美貌可愛’。”
一片杯盤倒塌和倒抽冷氣的聲音里,有人結(jié)巴著問了句,“被太子爺當眾夸獎的那位池世子?他、他畢竟是隴西王嫡子……”
“那又怎么了?”宣王冷嗤,“隴西王嫡子就不能尋樂子了?池世子跟我家太子哥哥,那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人家自己樂意,你們管得著嘛。”
想起池小世子昨夜那身勾人的風流裝扮,又想起了整夜留宿東宮的事實,宣王又管不住他的嘴了。
在眾人豎起的耳朵前,他神秘地吐出了八個字來:
“**。老樹開花。”
……………………………………
“孤和隴西王世子——**。——老樹開花。”
東宮守心齋內(nèi),司云靖一字一頓地念出最新探聽來的京城坊間情報,狹長的鳳眸里暗火升騰。
之前在宮墻之下,他出其不意被親吻在唇上,就知道池家的美貌小世子對自己動機不純,只怕是個斷袖。他顧念著舊日殘留的交情,賜下御寒冬衣,將池家小世子送了回去,沒有聲張他身為男子、居然夜入東宮自薦枕席的荒唐事。
結(jié)果呢,短短兩三天時間,京城的高門世家之間秘密傳遍了這八個字。
“行啊。”司云靖將手里的紙條揉成了一團,冷笑道,“孤小看他了。他能耐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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