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不到。”悠一絕望地說，那圓圓的眼睛里閃著淚光。要是聽從這樣的忠告，誰還敢觍著面皮向俊輔這種素昧平生之人傾訴衷腸呢？俊輔一番結(jié)婚的規(guī)勸對他來說是很殘酷的事。

傾訴之后雖說感到后悔，但至今一心想一吐為快的狂熱的沖動就不用說了。三個夜晚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的痛苦，使得悠一大肆爆發(fā)。康子絕不挑動他，一旦受到挑動，他會對她說明白的，可是在焦躁不安的黑暗之中，在經(jīng)風(fēng)時時拂動的鵝黃色的蚊帳里，一個少女眼睛直盯著天棚，屏著呼吸躺在自己的身邊。看到她的睡姿，悠一苦惱極了，他從未嘗過這種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可怖的疲勞使得他們兩個陷入困倦，他們擔(dān)心，假若繼續(xù)這般痛苦地醒著，那么只要活著就再也不能入睡了。

敞開的窗戶，布滿星星的天空，輪船微弱的汽笛聲……康子和悠一，久久地睜著眼，連身子也不翻一下。不說話，不動彈。他們覺得，只要交談一下，哪怕動一動身子，就會招來不測的事態(tài)。兩個人都保持同一行為、同一狀態(tài)，總之都是在勉強等待著一種東西。不過，康子是帶著一種千百倍強烈的羞恥心在等待，而悠一卻感到恥辱，他希冀著死。對于悠一來說，這個橫臥身旁、汗津津、瞪著黝黑的眼眸、雙手搭在胸間、一動不動的少女，就是死。假如她稍稍靠過來，那就是死。他被康子死乞白賴邀到這里來，因而對自己十分憎惡。

他不止一次地想，現(xiàn)在就能死。馬上起來，沿著那段石階跑到臨海的懸崖上就成。

一想到死，在這一剎那他感到一切都變成可能的了。他沉醉于可能之中。這樣可以帶來快活。他不住地故意打哈欠，大聲喊著“困死啦”。借此背對著康子假裝睡著了。不一會兒，他聽到康子嬌滴滴地小聲咳嗽，知道她沒有睡著。于是，他鼓起勇氣問道：

“睡不著嗎？”

“不。”康子流水般地低聲回答。他們兩個互相假裝入睡以欺瞞對方，結(jié)果各自都受到蒙騙而墮入困倦。他做了一個幸福的夢，夢見神允許天使將他殺掉。他哭了，哭聲和眼淚都沒有泄漏到現(xiàn)實世界。因而，悠一感到自己依然殘留著濃重的虛榮心，他放心了。

雖然青春期過了七年了，但悠一十分憎惡肉欲。他保持純潔的身子。他熱衷數(shù)學(xué)和體育、幾何學(xué)和微積分，還有跳高和游泳。這種希臘風(fēng)格的選擇，并非有意識的選擇，然而數(shù)學(xué)在某種程度上使他頭腦透明，比賽在某種程度上使他精力抽象化。可是，在體育部的屋子里，當(dāng)他看到一個低年級同學(xué)脫下汗?jié)竦囊r衫時，他為那位同學(xué)渾身飄溢的青春的肉香所迷醉。悠一再次跑出門外，來到薄暮冥冥的操場，趴在草坪上，把臉孔埋在堅硬的夏草里。這是為了等待情欲自行靜止。棒球部成員正在訓(xùn)練，那用干燥的球棒擊球的響聲，回蕩在黃昏黯淡的天空，又傳到操場的每個角落。悠一覺得有什么東西落到自己裸露的肩頭，那是浴巾，雪白的粗棉線，刺一般火辣辣扎著他的肌膚。

“怎么啦？要著涼的。”

悠一抬起頭一看，正是剛才那位低年級同學(xué)，俯首站在一旁。他已經(jīng)穿好制服，帽檐下面的臉上，于黑暗中滿含微笑。

悠一勉強地道了謝，站起身來。肩上披著浴巾，正要回屋里去。這時，他感到那位低年級同學(xué)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肩頭。可是他沒有回頭。根據(jù)純潔的奇妙邏輯，悠一發(fā)覺那少年愛上了他。結(jié)果他暗下決心，不能愛上那位少年。

如果悠一他自己絕不會愛女人而又偏偏切望想愛女人，那么，悠一要是愛上這個少年，盡管他是男的，也會將他看做女人，使之變異成為一個難以形容的丑惡而麻木的存在，不是嗎？

——悠一一連串的告白中，那種尚未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實的童蒙的欲望，道出了腐蝕現(xiàn)實本身的消息。他總有一天會和現(xiàn)實邂逅的吧？在他和現(xiàn)實遭遇的場所，他的欲望既然搶先一步腐蝕著現(xiàn)實，那么現(xiàn)實只能改換姿態(tài)，按照欲望的命令采取相應(yīng)的形式。他絕不想和自己的欲望相會，然而卻總是碰見自己的欲望。俊輔覺得，即使從那三個夜晚什么事兒也沒干的痛苦的告白里，也能感知這位青年欲望的齒輪徒然旋轉(zhuǎn)的聲音。

然而，這不正是藝術(shù)的典型、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實的雛形嗎？悠一為了使他的欲望變成他的現(xiàn)實，首先二者之中要死掉一個——他的欲望或者現(xiàn)實。他知道，雖然在這世界上二者幾乎并存，然而藝術(shù)必須敢于觸犯存在的法規(guī)，這是因為藝術(shù)本身需要存在下去。

慚愧的是，檜俊輔的全部作品，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對現(xiàn)實復(fù)仇的企圖。所以，他的作品不是現(xiàn)實。他的欲望輕輕觸及了現(xiàn)實，又令人厭惡地咬著嘴唇縮回到作品之中。他那一個接一個的愚行，只是在欲望與現(xiàn)實之間來來往往，努力起著一個虛假的信使的作用。那種無與倫比的華麗矯飾的文體，總起來說，不過是對現(xiàn)實的粉飾，不過是現(xiàn)實將其欲望腐蝕殆盡之后留下的奇拔的花紋。可以肆無忌憚地說，他的藝術(shù)，他三次出版的全集，一概都不存在。因為他從來沒有觸犯過存在的法規(guī)。

這位老作家已經(jīng)失去從事創(chuàng)造的膂力。他倦于嚴密構(gòu)思的工作，他只是對過去的作品加以美的注釋，這成為他目前唯一的工作。所以，當(dāng)悠一這位青年出現(xiàn)在他眼前時，對于他是多么大的譏刺啊！

悠一具備著這位老作家沒有的青年人的全部資質(zhì)。與此同時，又具有這位老作家一直夢寐以求的最高級幸福——不愛女人。假如具有這種矛盾的理想的形象，以有望青年的資格愛女人，那就不會有那一連串的不幸。在俊輔的一生中，他已經(jīng)感到愛女人這只能給自己帶來不幸。那么彌補俊輔這一觀念的存在，將他的青春夢想和老年悔恨交混在一起的存在，那就是悠一。假如俊輔是個像悠一那樣的青年，愛女人是多么幸福的事！再者，假如俊輔像悠一那樣不愛女人，或者說，他可以不愛女人的話，他的一生該有多么幸福！——這樣一來，悠一就成為俊輔的觀念和他的藝術(shù)作品的化身了。

可以說，一切文體都是從形容詞這部分開始老化的。就是說，形容詞就是肉體，就是青春。俊輔甚至認為，悠一就是形容詞本身。

這位老作家面帶審判官般的微笑坐著，雙肘支在桌子上，身著浴衣，單腿著地，露著膝蓋，聽悠一的訴說。過后他毫無所動地反復(fù)說道：

“沒關(guān)系，干脆結(jié)婚好了。”

“我怎么能和不喜歡的人結(jié)婚呢？”

“別犯傻啦，一個人即使是根木頭，是只電冰箱，也要結(jié)婚的。結(jié)婚這玩意兒，本來就是人的發(fā)明嘛。這是人人都要做的工作，不需要什么欲望。至少在這個世紀，人已經(jīng)忘記憑借欲望而行動了。權(quán)當(dāng)把對方當(dāng)成一堆碎木柴、一副坐墊，或者肉鋪屋檐下吊著的一塊干牛肉。你是一定能夠煞有介事地大振雄風(fēng)，討得對方歡心的。可是要記住，正如剛才所說，使女人獲得快樂，有百弊而無一利。重要的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在對方身上尋求什么精神。你自己也不能保留一點點兒精神的殘渣。聽到嗎？只能將對方看成物質(zhì)。這是我長年積累的痛苦經(jīng)驗，就像入浴時要摘掉手表一樣，當(dāng)你面對女人時，如果不擺脫精神的制約，那就立即會敗下陣來，成不了事。正因為我做不到這些，所以我失掉了無數(shù)只手表，一生中都在為制造手表而忙忙碌碌。積攢了二十塊生銹的手表，這回出了一套全集。你讀過沒有？”

“沒有，還沒讀過。”——青年臉紅了，“不過，先生說的話我有些明白。我一直在考慮，自己為什么從來都不想女人？每當(dāng)我想到我對女人的精神之愛是一種欺騙的時候，我就傾向這樣的想法：精神本身就是欺騙。現(xiàn)在我就在考慮。我為何同大家不一樣？為什么我的朋友都不像我肉欲和精神相乖離呢？”

“大家都一樣。凡是人都一樣。”老作家提高了嗓門，“不過，不作如是想，這是青年的特權(quán)。”

“可是我就不一樣。”

“沒關(guān)系，我也想懷著你這種確信返老還童呢。”

狡黠的老人說道。

然而，悠一到底是悠一，對于他自身秘密的天性，他自身一直為那種丑事所折磨的天性，俊輔不僅很有興趣，還十分憧憬，這使悠一感到困惑不解。可是，現(xiàn)在平生第一次將秘密公開出來了，等于是把全部秘密賣給了對方。于此，悠一感受到一種自我背叛的喜悅。猶如被可憎的主子驅(qū)使賣秧苗的人，偶爾碰到一位好心的顧客，把秧苗全部賤賣給他了，他也會感到叛徒般的喜悅。

悠一把他自己和康子的關(guān)系簡要講述了一遍。

他的父親和康子的父親是老朋友。大學(xué)時代，悠一的父親選修了工科，作為培養(yǎng)技術(shù)員出身的重鎮(zhèn)，受雇擔(dān)任菊井財閥一個子公司的總經(jīng)理，后來死了。這是昭和十九年夏天的事。康子的父親畢業(yè)于經(jīng)濟系，在某百貨公司工作，現(xiàn)在是那里的部門經(jīng)理。根據(jù)兩位父親的約定，悠一二十二歲這年元旦，同康子訂了婚。他的冷淡使康子感到絕望。她經(jīng)常到俊輔這里來那一陣子，也是她無法引他動心的時候。這年夏天，她好容易勸說悠一同她兩個人單獨到K鎮(zhèn)旅行。

康子覺得他另有意中人，時時為此煩惱。這是一個未婚妻常有的懷疑。不過悠一只是守著康子一人。

他目前在一所私立大學(xué)讀書，同患慢性腎炎的母親和女傭三人一道生活。生長在這個健全的沒落家庭，他的一副恭謹?shù)男⑿模蔀槟赣H的一塊心病。在他母親相識的親友中，除了這位未婚妻之外，還有許多寄意于這位美青年的女子，但他一個也瞧不上眼。做母親的只能認為，兒子是為照顧自己的病體或出于經(jīng)濟方面的考慮吧。

“我不想把你培養(yǎng)成一個老實巴交、毫無出息的孩子。”這位心胸坦率的母親說，“要是你爸還活著，該是多么傷心啊！你爸從大學(xué)時代起就沒日沒夜地玩女人，上了年紀后變得老實多了，我也就省心啦。像你年輕時這么規(guī)規(guī)矩矩，等年齡大了，反而會使得康子小姐大吃苦頭的呀！別看你長著一副老子遺傳下來的眠花臥柳的面相，可真叫人想不通。我這個當(dāng)媽的，總想早一天抱孫子，要是你不喜歡康子小姐，那就早點兒撕毀婚約，自己挑個中意的帶來也好啊！和她結(jié)婚之前，你盡管挑，哪怕挑得眼花繚亂，只要不給我丟丑，十個二十個都行。只是媽媽這病，不知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可就走人嘍！所以嘛，還是盡早結(jié)婚為好啊！一個男子漢，堂堂正正的，做事要敢做敢為。不要擔(dān)心沒錢花，我哪怕瘦成一把老骨頭，管飽肚子的錢總會有的。這個月，我供你雙倍的錢，學(xué)校的書也不必再買啦！”

他用這筆錢學(xué)習(xí)舞蹈，技術(shù)出奇的好。然而，這種十分藝術(shù)化的舞蹈，和那種專為床戲作準備運動的庸俗低級的實用舞蹈相比較，可以說帶有一種單調(diào)的過于機械化的動作，令人感到寂寥。悠一那種心情低落的動作，在觀者眼里，使人覺得他的美貌的內(nèi)里，隱含著不斷受壓抑的行動的潛能。他參加舞蹈比賽，獲得了三等獎。

三等獎獎金兩千日元。他母親的銀行存折上號稱有七十萬日元的存款。他到銀行想為母親存錢時，發(fā)現(xiàn)存折上的金額相差甚遠。母親查出尿里含有蛋白臥床休息之后，把存折交給行動懶散的老女傭代管。母親每次問起存款總額，這位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子，都要特意將存折的上段和下段用算盤匯總起來，然后報告母親。就是說，換了新折以后，不論過多長時間，一直都是七十萬日元。悠一一算，已經(jīng)變成三十五萬了。證券收入月月兩萬，但由于近來不景氣，這個靠不住了。考慮到生活費和他的學(xué)費，以及母親的醫(yī)療費和以備不時之需的住院費，就必須盡快把這幢寬敞的房子賣掉。

這個發(fā)現(xiàn)反倒使悠一喜出望外。他想，自己心里總是有一個結(jié)婚的義務(wù)壓抑著，這樣一來，要是搬到剛能住進三個人的窄小的房子，就可以避免結(jié)婚了。他主動擔(dān)當(dāng)財產(chǎn)管理。他把這件粗俗的工作，硬說成學(xué)校經(jīng)濟課程的實際運用，母親看到兒子高興地埋頭于家庭開支賬本里，心中感到傷悲。實際上，悠一這一舉動，對于上述母親坦率的慫恿來說，暗暗包含著一種強烈的對抗：呶，我干的這份工作，讓您無話可說。一次，母親無心地說道：“一個做學(xué)生的，對家里柴米油鹽這么感興趣，實在有點兒變態(tài)。”悠一一聽，氣得臉都歪了。這句帶有幾分沮喪的話語，足以使兒子跳起來。她對這種反應(yīng)反倒很滿意。她不知道這話哪一點兒如此傷害了兒子。憤怒使悠一從日常極其單調(diào)的趣味里解放出來，他認為，對母親寄托在兒子身上的浪漫主義空想，踏上一腳的時機到來了。因為他覺得，這空想對于他來說是毫無指望的幻想，母親的希望也是對他的絕望的一種侮辱。他說：

“結(jié)什么婚？連這房子都得賣掉！”——兒子發(fā)現(xiàn)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情況，出于愛心，一直隱瞞到今天。

“別瞎說，不是還有七十萬存款嗎？”

“缺了三十五萬。”

“算錯了，還是你撒謊？”

腎臟病慢慢給她的理性攙進了“蛋白”。悠一這個頗感自豪的證言，反而驅(qū)使她熱衷于這一可愛的陰謀了。本來雙方約定，康子要有一筆陪嫁錢，悠一畢業(yè)后到康子父親的百貨公司就職。為此，一個急著要結(jié)婚，一個有點兒勉強，提出首先要維持這個家。同兒子媳婦一塊兒住在這座房子，這是母親長年的愿望。心地善良的悠一看到這一點，反而陷入必須結(jié)婚的困境。于是，這一自恃的念頭給了他力量。他一旦和康子結(jié)婚（勉強作出這樣的假定，更加深了他的不幸之感），靠她的陪嫁錢拯救家計危機的企圖，馬上就會暴露。這樣一來，結(jié)婚就顯得不是出自真情，而是基于一種卑微的打算。這位純潔的青年，是不容許自己有一點兒自私的想法的，他希望這樁婚事的實現(xiàn)完全出自孝道這一純粹的動機。不過，對于愛來說，這就更是一種不純的動機了。

“怎樣做才能最符合你的希望呢？”老作家問，“我們先來考慮一下吧。婚姻生活是沒意思的。不過，我為你做保人。因此，你結(jié)婚完全不必顧慮什么責(zé)任或良心。為了患病的母親，還是早些結(jié)婚為好。不過，至于這筆錢……”

“哦，我倒不是為了這個。”

“不過我聽出來了。你害怕為陪嫁錢而結(jié)婚的原因是缺乏一種自信。你怕不能把這種卑俗外表掩蓋下的愛情傾注給妻子。你總是巴望有一天能背叛這樁自己本不情愿的婚事。一般青年人總是相信，計劃可以通過愛來補償。一個精于算計的男人，總在某些方面依靠自己的純粹行事。你的不安來自不明確依靠什么。陪嫁錢存起來，留作將來離婚的贍養(yǎng)費。這點兒錢不必在意。剛才說了，有四五十萬足夠維持家計，還可以把媳婦娶進門。說句不必見外的話，這筆錢包在我身上。只是不要告訴你家母親好了。”

悠一面對的地方，有一個漆黑的鏡框。渾圓的鏡面也許被來往人的衣角扇動了一下，微微上揚著，正好映出悠一的面孔。悠一一邊談話，一邊不時注視著自己的表情。

俊輔急急地繼續(xù)往下說：

“你知道的，我可不是喝醉酒的財主，隨隨便便拋給一個過路人四五十萬。我之所以給你這些錢，理由很簡單，有兩個原因……”——他不好意思地猶豫了一下，“一，你是世上的一位漂亮青年。年輕時，我也曾想像你一樣。二，你不愛女人。我現(xiàn)在也還想有女人。不過，生就這副樣子，沒辦法。我受到你的啟發(fā)，拜托了，請讓我的青春再來一次吧。坦白地說，我想讓你做我的兒子，為我復(fù)仇。你是獨子，不能做養(yǎng)子，那么就做我精神上的（啊，這可是禁忌！）兒子吧。替我對那些墮入迷途的無數(shù)件愚行作一番吊慰吧。要是能這樣，花多少錢我都愿意。本來也不是為老后的幸福才攢錢的。不過，為了我，你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你的秘密。我叫你見哪個女人，你就去見哪個女人。要是碰到一眼看不中你的女子，我倒是想見識見識。對于女人，你沒有任何欲望。有欲望的男人，他們的做派我會一一教給你的。我教你男人如何用冷酷使女人白白死去。怎么樣？就照我的指示行動吧。也許你會問，假如被識破沒有欲望，該怎么辦？我有辦法，交給我好啦。為了使你的秘密不被識破，我要運用一切手段。你今后萬一沒法找到安心于夫妻生活的路子，我會讓你實地涉獵一些男人之間的情愛。雖說還未到這種地步，可我也要尋找機會。不過這件事，萬不可向女流們泄漏。前臺后臺不能混在一起。我陪你到女人的世界串一串，那里是我一直扮演丑角、用香水和脂粉涂抹成的大布景的舞臺，你扮演對于女人不曾動過一根指頭的唐璜[11]。過去的舞臺，不管多么偏僻的劇場，演唐璜也不出現(xiàn)床上戲，你只管放心好啦。至于舞臺背后的那一套，我正在學(xué)習(xí)研究來著。”

老藝術(shù)家?guī)缀踝叩酵侣墩媲榈牡夭搅恕Ｋv述了一部尚未動筆的作品的寫作計劃。盡管如此，他還是掩蓋了部分難以啟齒的真情。這個突然心血來潮的五十萬日元的慈善行動，正是對于抑或是他最后的一次戀愛——使這個不愛出門的老人大夏天跑到伊豆半島南端來的戀愛、一次悲慘的愚行中可憐的失意的戀愛、第十多次愚癡的抒情式的戀愛——奉獻的一份祭奠。他沒想到愛上了康子。他嘗到了犯下這個錯誤而受的屈辱。為了報復(fù)，他必須使康子成為一個愛上沒有愛的丈夫的妻子。她和悠一這門婚事，是基于擄掠俊輔意志的一種兇暴的邏輯。他們必須結(jié)婚。盡管這樣，這位不幸的作家，過了還歷之年依然不能從內(nèi)心里尋求一種控制自己意志的力量。為了根絕或許還要再犯的愚行而花的這筆錢，竟然當(dāng)做為了美而舍棄的費用，還有比這更空虛的陶醉之情嗎？這樣一來，俊輔不就借結(jié)婚這件事間接地對康子犯下了罪行嗎？同時，這樁罪行不也將使他品味自己心靈受到苛責(zé)而產(chǎn)生的快慰的苦痛嗎？在過去不幸之中，俊輔從來沒有一次站在犯罪的一邊。

這段時間，悠一從鏡子里一直盯著自己，他被一個漂亮青年的面龐吸引住了。那雙含著深深憂郁的眸子，從秀美的眉毛下邊向他這邊瞧著。

南悠一品味著這副美貌有何神秘。這副面孔如此充滿青春的朝氣，如此帶有男性雕像般的深沉，如此具備青銅似的不幸的美質(zhì)。這副青年人的臉，就是他的臉！過去，悠一對于意識到自己的美感到厭惡，對于那些可愛的少年不斷拒絕的未來的美感到絕望。按照男性一般的習(xí)慣，悠一自行禁止認為自己美。然而，如今隨著眼前一位老人熱情的贊詞流進他的耳朵，這種藝術(shù)的毒素，這種語言的有效的毒素，消解了長期的禁忌。他現(xiàn)在容許自己感覺到自己的美。這時候，悠一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漂亮。他看到小圓鏡里出現(xiàn)一個他不認識的絕美青年的臉，那富于男性性感的嘴唇，顯露著一排潔白的牙齒，不由笑了。

悠一不理解俊輔那種發(fā)酵和腐敗交混形成的復(fù)仇的熱情。盡管如此，俊輔還是急著提出一個要求，逼著他回答。

“你怎么答復(fù)我？和我訂合同嗎？愿意接受我的補助嗎？”

“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種預(yù)感，好像要發(fā)生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的事。”

這位漂亮青年夢幻似的說。

“現(xiàn)在不一定馬上回答。如果有意接受我的提議，可以打電報通知我。我馬上履行剛才的約定。婚禮上我來致祝賀辭。此外，只管按我的主意行事，好嗎？我決不會給你惹麻煩的，還要送你一個美名——浪蕩公子。”

“假如要結(jié)婚……”

“絕對需要我。”

老人滿懷自信地答道。

“阿悠在這里嗎？”

康子從格子門外頭問道。

“請進。”

俊輔說。康子拉開門，同驀然回頭的悠一打了個照面。她看到一個年輕人臉上令人著迷的美好的微笑。她意識到這是悠一的微笑。一剎那，她發(fā)現(xiàn)這青年滿含著光輝而動人的美。這是從來沒有的事。她迷茫地眨巴一下眼睛。她也學(xué)著那些被感動的女人，不知不覺體驗著一種“幸福的預(yù)感”。

康子在浴室里洗完發(fā)，她想悠一可能到俊輔房里聊天去了，不便到那里叫他。她倚著窗口晾頭發(fā)。輪船進港了，這是傍晚自O(shè)島出發(fā)，經(jīng)由K鎮(zhèn)，明天微明到達月島棧橋的班船。她一邊梳頭，一邊眺望水面上燈火閃耀的進港的輪船。K鎮(zhèn)缺少三弦之聲。因此，輪船一進港，甲板上的擴音器就清晰地響起流行歌的音樂，在夏天的夜空中回蕩。棧橋上聚滿了旅館導(dǎo)游的燈籠。不一會兒，輪船靠岸作業(yè)的尖利哨音，劃破夜氣，如不安的鳥鳴傳入她的耳鼓。

康子感到洗過的頭發(fā)迅速變得干爽、清涼起來。黏在太陽穴附近的幾根頭發(fā)，摸上去像草葉一樣冰冷，仿佛不是自己的頭發(fā)。她害怕用手摸自己的頭發(fā)，這逐漸干燥的頭發(fā)，其手感里包含著爽凈的死。

“阿悠在為什么而苦惱呢？我不明白。”康子想，“如果這苦惱一旦說出來就應(yīng)該死，那就一道去死也沒有什么。自己特意把阿悠叫到這里來，很明顯，心里早有這個打算。”

好大一陣子，她一面梳理頭發(fā)，一面反復(fù)思慮著。突然，她被一種不祥的念頭所困擾：悠一眼下不在俊輔房里，而是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康子站起身，快步跑到走廊上。她一邊叫一邊拉開格子門，正好碰見那美好的微笑。她自然產(chǎn)生了幸福的預(yù)感。

“正在談話嗎？”

康子問。那微微傾斜著腦袋的媚態(tài)，老作家一看就覺得明顯不是沖著自己，他轉(zhuǎn)過頭去。他想象康子七十歲了。

房子里飄蕩著不自然的空氣。這時，就像人們常做的那樣，悠一看看表，快到九點了。

這時，壁龕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三個人像刀刺一般一起轉(zhuǎn)向電話看著。誰也不接。

俊輔拿起聽筒。他馬上向悠一遞眼色。原來是東京家里給悠一打來了長途電話，要他到柜臺去接。悠一出了房間，康子害怕只剩下她和俊輔兩個，也跟著去了。

過一會兒，兩人回來了。悠一的眼里失去了沉靜，沒等人問就急急地說道：

“母親似乎患有腎萎縮，心臟很弱，一味感到口干。不管住院不住院，先叫我馬上回去。”——他很激動，報告了平時不大提起過的事。

“而且整天念叨，說總得看到悠一娶過媳婦再死呀。病人簡直像個小孩。”

他說著，越來越感到自己應(yīng)該結(jié)婚。這一點俊輔也看出來了。俊輔的眼睛里暗暗泛起喜悅的神色。

“總之，我得馬上回去。”

“現(xiàn)在還能趕上十點的班船，我也一起回去。”

康子說罷，跑回屋子收拾行李。她的腳步帶著歡樂。

“母愛浩大無比。”因為丑陋、一直未能嘗到親生母親之愛的俊輔想道，“她不是能憑自己腎臟的力量，拯救兒子于危機嗎？這樣一來，悠一不也就能實現(xiàn)今夜趕回去的愿望了嗎？”

在他考慮這些問題之前，悠一也陷入沉思之中。一瞥見那低俯的細細的眉毛，以及冷峻的流線型的眼睫，俊輔感覺到輕輕的戰(zhàn)栗。“今夜是個奇特的晚上。”老作家在心中自語。對于這位青年思念母親的不安情緒，從反面加以刺激，以使其就范，這個辦法要謹慎運用。沒關(guān)系，這位青年會按照我的意思行事的。

正好趕上十點出發(fā)的班船。頭等艙已經(jīng)滿員，八人一間的二等艙日本式房間只住進他們兩個。俊輔聽到這些，拍拍悠一的肩膀，逗笑地說：“今夜可以保證睡個好覺啦。”他倆上船不久就撤去了舷梯。碼頭上兩三個身穿白色內(nèi)衣的男子，拎著提燈，和甲板上的一個女子打情罵俏，那女子用尖利的叫聲回擊他們。康子和悠一被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征服了，含著微笑，任輪船遠遠離開了俊輔。于是，輪船和棧橋之間徐徐露出油一般閃著萬斑光點的靜靜的水面，這片肅穆的水面又像獲得新生似的眼見著慢慢擴大開來。

老作家的右膝經(jīng)夜間海風(fēng)一吹，有點兒疼痛。有段時間，神經(jīng)疼發(fā)作的痛苦，是他唯一的熱情。他憎惡這些日子。現(xiàn)在慢慢不討厭了。這右膝陰險的疼痛，有時成了他為人所不知的熱情的藏身處。他由旅館掌柜的提燈引導(dǎo)著回到旅館。

一周之后，俊輔匆匆趕回東京，他接到了悠一應(yīng)允的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