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諦聽
黎奪錦從武場回來,即便是在涼風(fēng)如許的三月也還是出了一身汗。</br> 他解開衣襟領(lǐng)扣打算沐浴,手指忽然頓了頓。</br> 他想起陸鳴煥同他提了幾次的阿鏡,便朝旁邊吩咐道:“去把阿鏡叫過來。”</br> “是。”</br> 熱水在桶中早已備好,黎奪錦洗好后,閉目靠在桶沿休憩了一會兒,直到聽見外面有輕巧的腳步聲,且在房中溜溜達(dá)達(dá)地到處走著,便從桶中站了起來。</br> 會這樣走路的人,全天下大約也就一個阿鏡了。</br> 黎奪錦嘴角含著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笑意,擦拭過后披上新衣。</br> 他一邊系著腰間垂絳,一邊從里間走出來,長發(fā)濕著,只擦了個半干,披散下來垂在腰間,衣衫的領(lǐng)口微敞,露出一小片精壯胸膛。</br> 他散漫一眼朝屋廳正中瞥去,去找那個他叫過來的人,眼尾被熱水蒸氣潤出來淺淺的色澤,讓底下那顆淚痣更加明顯。</br> 這一眼,黎奪錦的目光忽然停在那里。</br> 他凝滯了一會兒,接著大步走過去,十分不能理解地看著眼前的阿鏡:“你這是在做什么?”</br> 阿鏡左手抱著一個大瓷瓶,右手托著一個琉璃盤,艱難地以腰肢后仰的姿勢固定著這兩個東西。</br> 那個大瓷瓶有半人高,她扶著一動也不敢動,稍微挪動一下,就有摔下來的風(fēng)險。</br> 阿鏡轉(zhuǎn)眸看他,眨了眨眼:“想吃核桃。”</br> 黎奪錦輕輕一瞥,旁邊的楠木架上擺著一碟新鮮核桃。</br> 他臉色有些黑,幾乎能想象出來在他洗完穿衣的時候,阿鏡在外面是怎么踮腳去夠核桃,然后碰倒了一旁的大瓷瓶,慌亂躲避的時候又蹭到了桌上的琉璃盤……</br> 一碟核桃?guī)讉€錢,這些瓷瓶琉璃盤可都是已故名畫師的珍稀作品。</br> 好在阿鏡還算乖巧,懂得起碼不能讓它們就地摔碎,還算用盡全力在護(hù)著。</br> 黎奪錦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覺得欣慰。</br> 阿鏡手臂纖細(xì),他只好上前幫忙,替她扶住瓷瓶,又從她快要酸軟的另一只手上接過琉璃盤。</br> 阿鏡終于變得輕松了,趕緊踮腳,勾下了之前沒勾到的那盤核桃,敲開一顆吃起來。</br> 于是現(xiàn)在換成黎奪錦一手抱著瓷瓶,一手托著琉璃盤,動不了地僵持在那里,頗有些滑稽,他半濕的烏黑長發(fā)覆在衣服上,印出點點濕痕,如同纏繞蛇紋。</br> 那張秀美雅致的面容上,目光平靜,唇畔揚(yáng)起一個沒什么感情的笑容:“阿鏡?你就這樣,在我面前吃核桃?”</br> 阿鏡呆滯,這才反應(yīng)過來,又趕緊幫黎奪錦將東西放下,這才總算將一切都回歸了原位。</br> 黎奪錦氣得發(fā)笑,倒也不打算說她,對著阿鏡上下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少了個東西,出聲問:“你荷包呢?”</br> 阿鏡摸了摸腰間,這才想起來,仰起臉對黎奪錦說:“黎奪錦,我沒有錢了。”</br> 黎奪錦又是一陣頭疼。</br> 阿鏡確實是個很好的幫手,但她實在太不懂得照顧自己,經(jīng)常身上弄得臟兮兮的回來,黎奪錦替她準(zhǔn)備的錢袋也能弄丟。</br> “你不至于被人偷錢。是不是被騙了?誰,什么模樣,我讓人去查。”</br> 黎奪錦沒想到自己養(yǎng)個手下,還要擔(dān)心她在外面被人騙。</br> 阿鏡搖搖頭,把自己買了個人的事告訴了黎奪錦。</br> 黎奪錦聽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br> 指尖在桌沿敲了敲,問了一句:“你喜歡那個孩子?”</br> 喜歡的話,也可以帶到府里來養(yǎng)著,就當(dāng)阿鏡的妹妹了。</br> 阿鏡點點頭,又搖搖頭。</br> 她看著自己的指尖,臉上的神情有些空茫,不大理解地問:“什么叫喜歡呢?”</br> 她看到珠珠窩在鋪主懷中,覺得羨慕。看到兩個人共用一柄傘,也覺得羨慕。</br> 她只跟珠珠有一面之緣,跟雨中偶遇的那兩個人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難道,她也喜歡那兩個人嗎?</br> 好像不是這樣。</br> 她只是覺得他們跟自己不同,他們無論去哪兒,都有人一起,而她生下來就是孤身一人。</br> 天大地廣,阿鏡原本躲避著人群,獨(dú)自想法兒活著,覺得這樣很安全,現(xiàn)在她被放到人群中去,才開始覺得孤獨(dú)。</br> 原本的阿鏡沒有欲求,只是單純地想活著。可現(xiàn)在,阿鏡想要在一個需要她的地方活著,想要身邊一直有熟悉的人。</br> 那個詞,應(yīng)該叫“陪伴”。</br> 她揚(yáng)眸看向黎奪錦。</br> 黎奪錦正從他自己身上解下來一個金絲編成的囊袋,然后打開暗格里的盒子,拿出一大把金珠,一粒粒全部入到囊袋中去。</br> 他對阿鏡招了招手,讓阿鏡靠過來,然后將新的囊袋系在了阿鏡腰間。</br> 阿鏡低頭看著他的動作,忽然想起她把之前那個錢袋留給鋪主時,鋪主感到驚慌的模樣。</br> 這個錢袋,比之前那個更重。她眨了眨眼,學(xué)著那個鋪主的話,說:“黎奪錦,錢太多了。”</br> 黎奪錦哼笑一聲。</br> 平遠(yuǎn)王世子怎么會缺錢?這個世子的名號,是朝廷給的,但朝廷也只給了這么一個虛名而已。黎奪錦不靠皇廷供養(yǎng),他同父親平遠(yuǎn)王現(xiàn)在征伐下來的土地,沒人開墾的千萬畝荒田早已變成了他名下的良田、莊園,還有十?dāng)?shù)個城鎮(zhèn)里的店鋪、經(jīng)營,一整個賬房的先生替他管賬,錢財對于黎奪錦來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br> 他拉了拉那個金絲囊袋,確認(rèn)綁緊了,才抬頭看向阿鏡,眼尾含著笑意說:“拿好了,給你便是你的。這一粒金珠可以買一匹良馬,五粒金珠可以買一座大宅,自己拿去用,不夠了還來找我。”</br> 阿鏡低頭看自己的新錢袋,伸手摸了摸。</br> 黎奪錦瞥到她手指上還沾著剝核桃的皮,便隨手拿起一旁的濕手帕,抓住阿鏡的爪子,給她一點點擦干凈。</br> 快要松開手時,黎奪錦才猛然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自然得過頭。</br> 他碰了阿鏡的手,主動碰的,而且他沒有任何的排斥反應(yīng)。</br> 黎奪錦想到自己手里的是另一個人的皮肉、肌膚,瞳孔有一瞬的渙散,胃里開始翻涌起熟悉的窒息感,他臉色白了白,下意識地抬頭,眼中隱隱閃著極致瘋狂的抵抗之色。</br> 但他抬起頭,看見的是阿鏡低頭同他對視的目光。</br> 那雙眼透澈至極,如同泉漫石上,清澈見底,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只仿佛是一枚純澈的琉璃珠,會接納所有看見它的人。</br> 黎奪錦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平靜,胃里的掙扎也平息了下來。</br> 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平靜。</br> 和阿鏡初次見面時,阿鏡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那時他們隔著極近的距離對視,令黎奪錦頭疼欲裂的瘋狂也仿佛被梵音洗滌蕩去。</br> 身軀不受控制的麻癢感逐漸消退,這是意料之外的救贖與解脫。</br> 黎奪錦不由得盯著阿鏡多看了幾眼,甚至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br> 直到他確認(rèn),的確是阿鏡的存在,令他平靜。</br> 在看著阿鏡時,他的腦海中沒有出現(xiàn)任何令他痛苦作嘔的別人,她的雙眸中,只純澈地映照著他自己。</br> 阿鏡掙了掙,像一只被喂食人捏了太久爪子而不耐煩的貓。</br> 黎奪錦把阿鏡放了。</br> 阿鏡溜到一邊去,掂了掂腰間的錢袋,回頭看他一眼,招呼也沒打的,直接走掉了。</br> 黎奪錦失笑,阿鏡還是阿鏡,這個沒規(guī)矩的,拿了賞,一句好話也沒有。</br> 外面下人來報,說有一位公公要求見世子。</br> 黎奪錦令他等等,換了身整齊衣物束發(fā),才出去見人。</br> 看到那“公公”,黎奪錦眉目便沉了一下。</br> 那太監(jiān)身著服飾都是宮里的制式,是從京城來的人。</br> 黎奪錦刻意遠(yuǎn)離京城,在這個別院落腳,就是為了避著皇廷里的那些人,現(xiàn)在卻一聲提前招呼也沒有,直接來了個太監(jiān)?</br> 誰送到他這里來的?</br> 那太監(jiān)跪在地上行了禮,抬起頭來,旁邊準(zhǔn)備奉茶的小丫鬟被嚇得一聲尖叫,茶碗差點打翻在地上。</br> 太監(jiān)臉上,覆著白色的粉末,將一張臉抹得煞白,連眉毛都看不見,只露出一條細(xì)縫似的眼睛,嘴巴上點著一點血紅的印記。</br> 他的嘴殷勤地彎著,但那笑起來的弧度太過夸張,讓人根本感受不到尊重,只有嘲諷和徹骨的涼意。</br> 不知他為何要裝扮成這副模樣,但這張臉看起來著實令人驚悚。</br> 太監(jiān)開了口,卻并沒有自報身份,而是聲音尖細(xì)地念了一句詩。</br> “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br> 念完,他便起身立起,也不在乎首座上的人是什么態(tài)度,依舊挽著他那可怖的笑,轉(zhuǎn)身離去。</br> 太監(jiān)起身之時,露出拂塵底部的一個吊墜,那吊墜是個獸物模樣,額上有角,虎頭碩大,身上卻有龍鱗,四足乃麒麟模樣,身后垂著一條獅尾。</br> 旁邊的侍衛(wèi)锃锃亮出了長劍,要攔住那詭異太監(jiān)的去路,黎奪錦卻揚(yáng)起手,阻止了侍衛(wèi)。</br> 太監(jiān)自顧自地離去,消失不見。</br> 黎奪錦神容緊繃,眸色暗沉無比。</br> 本是描寫落花的詩句,但從那詭異的太監(jiān)嘴中出來,定然沒有這么簡單。</br> 黎奪錦眸光微微回轉(zhuǎn),看向后山的方向。</br> 后山荒僻,兩個月前,黎奪錦在一棵枯死的大樹下以私刑處死了一個死囚。</br> 不,那并不能叫處死,而是發(fā)泄痛楚的凌遲。</br> 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正是當(dāng)時的場景。</br> 血光漫天,平日里良善溫和的平遠(yuǎn)王世子,如地獄修羅。</br> 這事,理應(yīng)瞞得很好,除了世子府中人,外面不應(yīng)該有任何一點消息。</br> 但這個太監(jiān)卻如親眼所見一般。</br> 黎奪錦拳心在膝頭攥緊。</br> 那太監(jiān)拂塵上的吊墜……</br> 看來,宮中早有傳聞的“諦聽”,是真的存在。</br> 作者有話要說: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出自王建宮詞一百首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