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兔子
岑冥翳僵立著,沒有動作,好像被施了咒語忘記自己姓名的可憐凡人。</br> 他腳底下綿軟的草葉盈盈散發(fā)出清爽的香氣,纏繞著爬上他的衣袍,沾染上他不知所措的眉梢。</br> 終于,謝菱看著他,善意地笑了笑,從他手里接過了那個小藥瓶,自己在手指上倒了一些,然后在脖頸周圍抹了點。</br> 原來她是說脖子也要涂藥,不是說,要他給她涂。</br> 仿佛魔咒解除,岑冥翳這才輕輕眨了眨眼,肩線也慢慢放松下來。</br> 不遠處匆匆走過來一個人影,謝菱看了一眼。</br> 青衣,侍奴,距離有些遠,分辨不出來與剛才離開的那人是不是同一個。</br> 謝菱很快就不感興趣地收回視線。</br> 岑冥翳也注意到了那邊的動靜,對謝菱說了句“稍等”,便朝那邊走去。</br> 在遠處等著的人見岑冥翳過來,臉上的焦急之色才顯露出來。</br> 他欲言又止,目光殷切地落在岑冥翳身上,又看了看謝菱。</br> 似乎有些忌諱,不知道謝菱是什么身份,不知道有這個人在,他能不能說話。</br> 岑冥翳雙手負在身后,斂眉思索了一下,沒有提謝菱的身份,只說:“有什么事,撿要緊的說。”</br> 那人會意,低聲稟報了幾句。</br> 岑冥翳聽完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沒有什么變化。</br> “我知道了。你們還是按照原先的安排。”</br> 那人還想說什么,岑冥翳用眼神制止了他。</br> “我不會去了。”</br> “你們也不要再來找我,我和她待在這里,來的人多了,她也會起疑。”</br> 那人猶豫再三,終究不好反駁岑冥翳的決定,嘆息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了。</br> 再回來時,岑冥翳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神思恍惚的模樣。</br> 謝菱也已經(jīng)涂好了藥,岑冥翳收起小瓶子,走到一處臨水的樹下蔭涼地。</br> 那附近的草綿密倒伏,比起別處看起來更加柔軟些,已經(jīng)鋪好了地席,果然是早就準備好的。</br> 謝菱順其自然地走了過去,掖好裙擺,屈腿跪坐下來。</br> 地席上擺著一張小矮桌,桌上放著茶盤,謝菱多看了一眼,岑冥翳就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br> 頗有些熟悉的場面,讓謝菱回想起那次在鹿霞山,她因為覺得茶杯圓潤可愛就拿在手里把玩,岑冥翳大約以為她口渴,便從她手里接過茶杯倒?jié)M。</br> 注意到她凝視著茶水的目光,岑冥翳下意識地挺了挺肩背,眉心輕輕地蹙了蹙:“怎么了?”</br> 他皺著眉的時候,原本就深刻的五官更顯鋒利,讓不熟悉的人很難分辨他是真的疑惑,還是疏冷。</br> 謝菱接過茶杯,指尖在他手心里擦過,笑了一聲:“沒事。”</br> 岑冥翳唇瓣輕抿,單手在地上輕輕撐了一下,站起走到一邊。</br> 他背影很高大,步伐沉穩(wěn),卻莫名透著一股局促。</br> 岑冥翳不知道在那里忙碌什么,謝菱隱約聞到一種草葉燃燒后產(chǎn)生的香氣。</br> 她只能看見他彎腰摸尋的背影,袖口卷起,露出緊實修長的小臂。</br> 謝菱喝了口茶,味道很淡雅,帶著微苦,謝菱覺得很喜歡。</br> 過了好一會兒,岑冥翳才走回來,目光朝下撇著,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躲開謝菱。</br> 他會主動替她倒茶,朝她走過來時眼睛卻不看她。</br> 謝菱眼睛看著岑冥翳,摸了一下她旁邊的坐墊。</br> “沒有刺啊。”</br> “什么?”岑冥翳沒明白。</br> 謝菱懶散地翻過左手手背,撐著側(cè)臉:“我以為這坐墊有問題。不然三殿下為什么在我旁邊坐了沒一會兒,就要走開。”</br> 岑冥翳又頓住了,好像花費了很多的腦筋來想明白這句話,然后回答了一聲:“沒有。”</br> 好像為了證明自己說的話,岑冥翳屈膝坐了下來。</br> 他坐在謝菱身邊,視線平定地看向前方,小心地攏了攏自己的衣袍,不讓它們占去過多面積。</br> 謝菱眨了眨眼,心里冒出一個有些荒謬的猜想。</br> 難道岑冥翳之前是為了不打擾她休息,所以寧愿站在一旁。</br> 但很快謝菱打消了這個念頭,岑冥翳哪怕是一個體貼型的海王,他也實在沒有必要做到這一步。</br> 但事實上,地席的面積有限,岑冥翳坐下之后,原本寬敞的空間也變得局促起來,稍微動一動,就會碰到。</br> 謝菱想越過岑冥翳去拿東西,但是跪坐的姿勢畢竟不穩(wěn)當,她晃了一下,為了避開桌上的茶水,就差點倒在岑冥翳身上。</br> 岑冥翳下意識地身子后仰,謝菱雙手撐在他的身側(cè),在兩人之間留出足夠但又并不充足的距離,道歉說:“三殿下,抱歉。”</br> 岑冥翳沒有亂動。</br> “你要什么,我給你拿。”</br> 他的語氣很正直。</br> 謝菱心想只有笨蛋才會在這個時候相信她是真的想拿東西而不小心摔倒。</br> 她覺得岑冥翳不是笨蛋,因此岑冥翳這樣的說辭,她理解為欲擒故縱。</br> 謝菱手上用力,像是要努力爬起來的樣子。</br> 岑冥翳眉心又輕輕皺了皺,像是受到了猝不及防的疼痛。</br> 謝菱睜圓了眼睛,抬起手心說:“壓到你的頭發(fā)了。抱歉。”</br> 岑冥翳后仰著,上半身快要倒下去,全靠腰腹的力量維持著平衡,束起的長發(fā)綿延鋪散在草地上,被謝菱壓住幾縷。</br> 她挪開手,卻又并未完全挪開,而是放到了岑冥翳的頭上,輕輕碰觸了一下。</br> 岑冥翳正面對著她,不方便晃動腦袋,看不到自己身后的情形,只感覺到自己的頭發(fā)被輕微地碰觸了一下,然后好像還被揉了揉。</br> “好軟。”謝菱說,語氣中帶著一點驚訝和感嘆。</br> 謝菱是真的很驚訝。</br> 有人說頭發(fā)軟脾氣好,這說法雖然是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玄學(xué),但是以岑冥翳的外形來說,他理應(yīng)和柔軟無關(guān)。</br> 岑冥翳幾乎立刻感覺被碰過的地方有些發(fā)燙,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br> 好在謝菱很快就輕松地爬了起來,沒有再碰他的頭發(fā),也拉開了和他的距離。</br> 岑冥翳淺淺地呼了一口氣,好像是變得放松了些。</br> 謝菱看著他,又說了一句:“好像比我養(yǎng)的那只兔子還要軟。”</br> 她告訴過他自己養(yǎng)了一只兔子的事。</br> 岑冥翳剛呼出一半的那口氣又定在胸腔間,不上不下。</br> 他定定看著謝菱,深黑的瞳眸中隱隱像有煙花在噼啪閃耀。</br> 岑冥翳心跳聲很響,謝菱和他距離近,能很清楚地聽見隔著他結(jié)實的胸膛,傳來的鼓噪聲響,仿佛就差沒從喉嚨口里跳出來。</br> 謝菱說完那句話,就規(guī)矩地坐回了原位,守著禮貌的距離,仿佛剛剛那場意外與她無關(guān)。</br> 岑冥翳要欲擒故縱,她也不是不會。既然她已經(jīng)先讓了一局了,接下來就要看岑冥翳的了。</br> 在那沉渾有力的鼓點敲到最響時,岑冥翳果然朝著謝菱靠了過來。</br> 他靠得越近,那露在外面的脖頸、被包裹著的蓬勃胸肌就越彰顯著強悍霸道的力量。</br> 謝菱揚起眸,剛想直視他的正臉,岑冥翳身后的草堆里傳來些許動靜。</br> 岑冥翳頓住,接著立刻扭過頭,起身大步跨進了草叢里,彎腰一撈。</br> 謝菱:“……?”</br> 她還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br> 岑冥翳轉(zhuǎn)身,眼里有些許喜悅的光斑,似乎還有頗為自得、等著受到夸獎的成就感。</br> 他手里拎著兩只兔子。</br> 毛色略有不同,都被他掐著耳朵,逮了個正著。</br> 岑冥翳把那兩只兔子端過來,給謝菱看。</br> “捉到的。”</br> 半晌,謝菱才扯了扯唇角:“好樣的。”</br> 好家伙,這可不是好樣的么。</br> 她費盡心機營造出來的氣氛,只有兩個人單獨相處的美好野外,突然除了兩個人之外,還多出了兩只兔子。</br> 難道她的努力還不如兩只兔子有價值。</br> 岑冥翳有些困惑地抿了抿唇,他似乎聽不出來謝菱這句話究竟是不是褒獎。</br> 被提溜住耳朵的那兩只兔子用力地蹬腿,在岑冥翳手臂上憤怒地踩來踩去,看樣子力道不輕。</br> 謝菱總算知道岑冥翳之前在做什么了。他在熏兔子洞,過了這么一會兒,兔子受不了了,就跑出來,被他捉住。</br> 可是兔子又有什么錯呢?</br> 謝菱伸手碰了一下兔子的耳朵,果然被敏感地避開。</br> 她說:“放了吧,難道要現(xiàn)在烤來吃嗎。”</br> 岑冥翳的困惑變得又多了一點。</br> “吃?”</br> 謝菱對上他的目光。</br> 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岑冥翳捉這兩只兔子,大約是要給她養(yǎng)。</br> 謝菱失笑道:“我不要了,我只養(yǎng)一只兔子。”</br> 在這個世界,她愿意投入真情實感的事物并不多,寵物一只就已經(jīng)足夠。</br> 岑冥翳把兔子放走,她不要他的禮物,他看起來也并不遺憾。</br> 謝菱還想說什么,山下卻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吵鬧聲。</br> 那聲音和之前的爭斗沖突不同,幾乎是撕心裂肺,驚慌失措,接著掀起了一陣陣軒然波濤,不停地有人喊著“太子!太子!”,但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卻聽不清楚。</br> 出事了。</br> 謝菱看了岑冥翳一眼,卻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br> 可這是他們皇家的事啊。</br> 底下這么大的動靜,謝菱和岑冥翳也沒有在山頂久留。</br> 他們下山后,底下已經(jīng)亂成了一片,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好像親眼看到天崩地裂。</br> 謝菱好不容易才在慌亂中找到了謝父。</br> 謝兆寅看到謝菱,緊緊拽著她的手。</br> 心有余悸說:“太子,將八皇子射殺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