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見睜開眼，睫毛也隨之顫動，露出一雙漆黑的瞳仁。

　　他大約是察覺到了眼前模糊的陰影，但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沒有在意。

　　明野并未驚慌，而是不動聲色地放下手，輕聲問：“殿下睡得好嗎？”

　　容見歪著腦袋，有些茫然地看著明野，頭上搖搖欲墜的金釵也徹底滑落，掉在地面上，發(fā)出一聲脆響。

　　“叮當(dāng)——”

　　容見嚇了一跳，終于完全清醒過來，意識自己做了什么。

　　擅自進(jìn)了別人房間，三顧茅廬的第一回就睡著了，主人回來了還先質(zhì)問一通。

　　堪稱是惡人先告狀，無理也要辯三分。

　　明野低著身，單膝跪地，仰頭看著容見。

　　窗戶上糊著一層藤角紙，透著漸弱的天光，容見看到明野眼里倒映著的自己。

　　是才睡醒后的癡呆模樣。

　　容見有些慌亂，含糊了一句：“睡得……還行。”

　　明野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異樣，偏過頭，很安靜地等待著，在狹窄的房間里留給容見一片很小的單獨的空間。

　　容見迅速地整理了一番儀容。他想要隨手抓起頭發(fā)，結(jié)果頭發(fā)太長太多，單手竟握不住，只好先行放棄，做別的要緊的事。然后彎下腰，理了理裙擺，藏起沒系好的羅襪，自欺欺人，裝作無事發(fā)生的模樣。

　　明野從地面拾起那枚金釵，遞到容見面前，道：“您的釵。”

　　容見倉皇失措，強作鎮(zhèn)定，從明野手中接過那支冰冷的金釵。又覺得今日簡裝出門真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不然再落了一地珠釵首飾，撿都撿不過來，樂子就大了。

　　然而容見高估了自己，即使是一只釵子，他也搞不定。

　　這么簡陋的屋子里當(dāng)然不可能有鏡子，容見只能盲人摸象，全靠自己摸索。

　　容見拼命回憶周姑姑平時是怎么為自己梳頭發(fā)的，現(xiàn)實卻很殘酷，他一手握著長發(fā)，一手拿著簪子，左支右絀，硬是挽不起來。

　　好麻煩，人為什么要養(yǎng)這么長的頭發(fā)，好想全剪了！

　　惱羞成怒之下，容見產(chǎn)生非常可怕的想法。

　　不做公主了，他要去做姑子。不用上學(xué)，不用相親，世俗的紛紛擾擾和他都再沒有關(guān)聯(lián)。

　　就在容見猶豫要不要把身上系著的絲帶扯下來綁頭發(fā)的時候，他聽到明野問：“殿下，需要臣為您挽發(fā)嗎？”

　　容見別無他法，他想反正周圍沒有外人，天知地知他知明野知。于是自暴自棄地把金釵遞了過去，向這個人尋求幫助。

　　明野站起身，走到容見的身后。

　　那些對于容見而言繁復(fù)雜亂的長發(fā)，在明野手中卻很乖順，不需要多用力，就全都收攏在了一起。

　　他的手指很冰，似乎比金釵的溫度還要低，無意間掠過容見的后脖頸處的皮膚，容見很輕的瑟縮了一下。

　　那支金釵回到了容見的頭發(fā)，在昏暗的房間里有種純粹的燦爛，卻又顯得格格不入，突兀地裝點著他的鬢發(fā)。

　　容見松了口氣，說：“謝謝。”

　　他頓了頓，決定一鼓作氣，提出自己來這里的理由：“明野，本宮已經(jīng)決定轉(zhuǎn)去仰俯齋讀書了。”

　　明野站在容見身后，容見看不到他有什么反應(yīng)。

　　他繼續(xù)道：“仰俯齋教的東西，我之前沒有學(xué)過……”

　　其實容見還是不太習(xí)慣用公主的自稱，但平時和旁人說話很少，講得又慢，有充分的時間考慮，在明野面前則不同，他有時候會忘掉那些。

　　“所以，想請你教教我，可以嗎？”

　　一瞬的寂靜，連容見都放輕了呼吸。

　　明野重新走到容見面前。

　　容見以不算端莊的姿勢坐在椅子上，他的手搭在椅背，下巴抵在上頭，緊張的時候又在無意間吃了很多口脂。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這位想法很多且很怪異的長公主。

　　明野問：“殿下為什么要去仰俯齋？”

　　這樣的姿態(tài)，作為下臣，對尊上而言就太不恭敬，甚至可以稱得上以上犯亂了。

　　但容見不在意這些，他的眼神飄忽不定，想要臨時編一個借口：“本宮原來在寧世齋學(xué)的東西都不能作數(shù)，全是弄虛作假之事。又在病中感圣人之言，知道不能再繼續(xù)下去。又身為皇族子嗣，理應(yīng)背負(fù)天下蒼生，所以想去仰俯齋讀書，卻……學(xué)識不夠，所以想請你教教我。”

　　也不能全算是編，大多是真心話，就是容見的水平和原身都不能相比，是個來自現(xiàn)代社會，讀書十六年，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文盲。

　　天色愈暗，房間里沒有點燈，幾乎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兩團(tuán)濃重的影子。

　　明野問：“為什么不能繼續(xù)下去？屬下是殿下的侍衛(wèi)，理應(yīng)為殿下做事，即便是圣人，也推崇仁義忠孝，對君上赤忱奉獻(xiàn)一切。”

　　容見一怔，他想了一會兒，還是說：“我覺得，不太好。”

　　“為什么不好？”

　　明野的話聽起來平靜，其實言語間咄咄逼人，似乎非要問出個結(jié)果。

　　容見仰起頭，看向模糊不清的、明野的臉。他本來是在說謊、編假話，他所做的事是為了在這個危險的世界保護(hù)自己，但不知為何，真心話脫口而出：“那些都是你的。你的才華，你的學(xué)識，你的天分，應(yīng)該由你自己展示，而不是被別人拿去炫耀。”

　　如果《惡種》里不是完整的講述了明野將來波瀾壯闊、直至頂峰的龍傲天的一生，容見都想讓他去考科舉算了。

　　但考狀元不能當(dāng)皇帝，造反能。

　　自古以來，也只有擁兵者能得天下。

　　容見不會自作多情地覺得，自己可以改變男主明野的命運，讓他過上比書中更好、更完美的一生。

　　《惡種》的確是作者寫的，但在這個世界中，明野將會作出自己的選擇。

　　容見會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

　　明野挑了挑眉。

　　他竟然是真的這么想的。明野忽然意識到這個事實，他說的話是真的，他不想繼續(xù)作弊，突然的改變，沖動的計劃，一切只是因為這樣令人無法理解的原因。

　　明野無法明白他的想法，他只是覺得那雙發(fā)亮的眼睛似乎很與眾不同。

　　明明是同一個人，卻有一雙那么漂亮的眼睛。

　　明野沉默了很久，久到容見以為他不會答應(yīng)，而自己也不該再糾纏下去，這種你情我愿的事，總不能也以勢壓人吧。

　　太難看了。

　　然后，他聽到明野說：“好。”

　　這樣沒有意義，沒有價值的事，他也會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