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不會忘記。”
    云羽有些無奈地回答,
    “人類的記憶……額……”
    她想說，人類的記憶比只有七秒鐘記憶的魚長久多了。
    但這句話在此時顯得非常不禮貌，畢竟對面坐著的是半個魚,  而且記憶力明顯不差。
    云羽重新組織了措辭，對坐在河岸邊的人魚公主說：
    “人類的記憶雖然沒有長生種那么好,  但也不至于兩年就忘記留下了深刻的特殊印象的朋友。”
    “也對。”
    艾莎笑了起來,  她眼角的藍色鱗片閃著粼粼的波光，像是游動的水。
    人魚公主又往岸上挪了挪,  轉(zhuǎn)過身來。
    云羽才看見，她那雙白皙卻有力的手臂抱著一本棕色硬皮的書,  書頁厚重,  內(nèi)容似乎非常豐富。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方法,  才保證了書本沒有被打濕。
    云羽覺得那本書有些熟悉。
    “那你還記得這個嗎？”
    艾莎舉起了厚厚的書本。
    “我和你說過吧,  人魚的記憶會隨著血脈傳承,  先祖的記憶會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來。因此,  我即便生在了萬物衰退的時代，也仍然記得海洋的生命力最為旺盛的時候，記得她的繁榮。”
    艾莎撫摸著書本硬質(zhì)的封面，摩挲著每一道紋理，她說，
    “也記得過去曾得到的珍貴友情和禮物。”
    云羽伸出手，艾莎有些不舍地將書遞給她。
    坐在云羽肩膀上的紫羅蘭甩了甩尾巴。
    她的魚尾巴被藏在了裙擺里,  甩尾巴的時候,  只能看見搖晃的厚重裙擺。
    云羽才想起來自己帶了紫羅蘭。
    她看了看紫羅蘭，又看向人魚公主艾莎,  介紹道：
    “這是一只小人魚,  在深淵孵化的,  才剛剛滿兩歲。”
    “是人魚？”
    艾莎有點驚訝地看著紫羅蘭，
    “我還以為是個小精靈……”
    紫羅蘭指了指自己，堅信道：“人魚。”
    艾莎打量著只比手掌大一點的同族，說道：
    “仔細一看，她的眼睛是藍色的呢——所有的人魚都擁有著藍色的眼睛，那也是海洋的顏色。”
    紫羅蘭眨了眨眼睛，歪頭蹭了下云羽的脖頸。
    “真可愛。”
    艾莎忍不住笑起來，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在海洋以外的地方誕生的人魚，總覺得很不可思議呢。”
    云羽摸了摸頭，笑著道：
    “我也沒想到在深淵能孵化出人魚。”
    她在心里默默地補充——
    這人魚剛出生的時候丑的很，她差點就把“魚人”砍了，還起了個很難聽的名字。
    還好，孩子年紀(jì)小，不記事。
    這種事就不要讓來自大海的人魚公主知道了，不然人家估計會覺得她虐魚。
    云羽看向手中的硬皮書。
    封面和書脊上沒有書名——
    在很早以前，有一部分人類的技術(shù)有限，在制作封面后，刻印下的字往往會傷害到書封。所以他們往往選擇不在書封和書脊上刻寫書名，只會在內(nèi)襯的第一頁標(biāo)注。
    云羽翻開封面，看到了內(nèi)襯的第一頁，那是一張牛皮紙。
    《冒險故事集》
    黛麗絲&瑪利雅的書。
    云羽怔了片刻，她的記憶忽然被喚醒。
    “在人魚和人類的關(guān)系還沒有那么差的時候，我的某一位祖先，就是這位瑪利雅小姐，她曾在未沉落的太陽的故鄉(xiāng)的海岸上得到過一份友誼。”
    艾莎晃了晃垂在河中的魚尾，藍色的鱗片熠熠生輝，像是燈沉進了水中。
    “有一個人類女孩，常常會在深夜從家里翻墻出來，跑到海岸邊看日出，在日出之前，就抱著書消遣時間。”
    云羽又翻開一頁，果不其然，內(nèi)容是用太陽的故鄉(xiāng)的文字寫的。
    艾莎語氣溫柔，像是在對孩童講童話故事那樣，一點一點揭開過去：
    “我的祖先愛看日出，也愛聽故事，她在太陽的故鄉(xiāng)遇見了那個人類女孩，她想看對方的書，又不是很熟悉對方的文字，閱讀起來會很吃力，所以纏著人類女孩給她念了很多很多書本里的故事。”
    云羽記不清這些事了，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一個大概。
    “然后，有一天，那個女孩說要學(xué)習(xí)，要準(zhǔn)備考試，要隔一段時間再見面，還將書送給了我的先祖。”
    艾莎嘆了口氣，低垂下眼簾，語氣也變得有些悲傷，
    “我的先祖每天都去海岸邊等待她，然而，那個人類女孩再也沒有出現(xiàn)。”
    云羽站在河岸邊。
    她心想——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那天之后，黛麗絲就變成用以討好神明的祭品了。
    “我不久前才想起了這些事。”
    人魚公主看著云羽，說道，
    “我發(fā)現(xiàn)，記憶中的那個人類女孩，和您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只有眼睛顏色不一樣。”
    云羽牽起唇角，想要露出個習(xí)慣性的笑容，但是她實在笑不起來，所以表情顯得格外僵硬。
    “不是長得一樣。”
    云羽看向艾莎，說道，
    “是同一個人，嗯……身份、性格、人際關(guān)系都不同，只是說，在靈魂的角度來說是同一個人。”
    云羽聳了聳肩膀，故作輕松地問艾莎：
    “你是來替你的先祖指責(zé)我失約的嗎？”
    人魚公主搖了搖頭。
    “我知道第二神紀(jì)的歷史，我知道過去發(fā)生了什么，失約不是你的錯誤。”
    艾莎晃著尾巴，仰起頭，看著夜空中的交織成河流的星辰，說道，
    “我只是記起來瑪利雅很擔(dān)心你，所以想來看看你，看看現(xiàn)在再也不會被命運、人類和神明支配的你。”
    云羽拿了個坐墊出來，在艾莎身邊坐下。
    “我想道歉，也想道謝……”
    云羽盤起腿，臉上掛著淺笑，說道，
    “可是，不管我想做什么，對瑪利雅來說都已經(jīng)晚了吧？”
    還是個幼年人魚的紫羅蘭已經(jīng)被大人們之間的對話繞暈了，她聽不懂，干脆就不聽了。她從云羽肩膀上滑下來，趴在云羽的腿上，打了個盹，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我不是為了您的道歉和道謝來這里的。”
    人魚公主搖了搖頭，側(cè)頭對云羽說，
    “正相反，我來到這里，是為了向您道謝和道歉。”
    云羽疑惑地看著她。
    “為曾經(jīng)得到的寶貴友誼、為過去、為永遠留存于血脈中的美好記憶道謝。”
    人魚公主的眉眼間滿溢著溫柔，像是春日的碧藍海洋。
    “為以后的選擇道歉。”
    云羽：“以后的選擇？”
    云羽想起了系統(tǒng)的“立場不明”的警告。
    “海神冕下蘇醒了。”
    人魚公主艾莎撐在地上的手摳緊了，在河邊濕潤的泥土上留下抓痕。
    “我們這些誕生于海洋的種族，是海神冕下的眷族。”
    云羽低下頭。
    神明——
    舊神給她帶來的糟心事已經(jīng)夠多了。
    但現(xiàn)實告訴她，糟心事以后還會更多。
    “我知道您是對的，也很想站在您的這一邊，可是沒有辦法。”
    艾莎看著星空，嘆息道，
    “人魚由海神冕下創(chuàng)造，世世代代生活在海洋之中，是大海的孩子。因此，我們永遠無法擺脫海洋，也無法擺脫支配海洋的神明。無論有多么不情愿，我們都會被海神冕下支配。”
    云羽沉默了很久。
    半晌，她才開口說話：
    “我們會當(dāng)敵人嗎？”
    “應(yīng)該不會。”
    艾莎肯定道，
    “人魚雖然很強韌，但神明與神明的戰(zhàn)爭，是沒有我們插手的余地的——為了族人的安全和存續(xù)，我會全力避免人魚族卷入神明們的事情里。”
    云羽嘆了口氣。
    “云羽大人，這樣說或許很狡猾，但這是我們真實的心聲——”
    人魚公主對坐在身邊的黑發(fā)少女說道，
    “我們的選擇是與我們深愛的海洋站在同一邊，而不是那位突然蘇醒的神明。”
    云羽點了點頭：
    “我能夠理解。”
    無論是誰，都有被逼無奈的時候。
    人魚一族依存于海洋，力量與神明天差地別，在這種情況下，她們擁有的選擇就已經(jīng)被圈定了范圍。在這種情況下，身為族民的領(lǐng)導(dǎo)者，艾莎只能在有限的范圍里，去追求一個讓種族存續(xù)，又不那么愧對內(nèi)心的決定。
    云羽很清醒地意識到——
    在這個世界里，很多人都不具備自由做出選擇的權(quán)力。
    大概是因為法制不完善，勢力太復(fù)雜，種族與種族的力量差距太大，甚至連同族之間都能明顯區(qū)分高下，所以才充滿了弱肉強食的不公現(xiàn)象。
    云羽看了看自己的手。
    萬幸的是，她具備這樣的權(quán)力——
    不受到任何人、任何事的壓迫，自由選擇，甚至能夠支配一切、親手去締造理想未來的權(quán)與力。
    這是一份貴重到有些奢侈的禮物。
    “你要聽故事嗎？”
    云羽翻開書，看向坐在一邊的人魚公主，
    “我記得，黛麗絲沒有為瑪利雅讀完這本書。”
    “可是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人魚公主看了看夜空，猶豫半晌，說道，
    “請您讀一部分吧，我想聽，哪怕只聽一小部分也好。”
    云羽看著書本上的文字。
    “在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在大陸東側(cè)的人類，冬天遇見暴雪，春天干旱，夏季遭遇暴雨，因此糧食緊缺。有一個人類，穿越了漫長的旅途，想要到達木精靈生活的森林……”
    天漸漸地亮了。
    故事也已經(jīng)來到了尾聲。
    “經(jīng)歷重重危險的人類沒能找到木精靈，但他遇見了惡魔。”
    云羽翻過保存完好的書頁，
    “他交出了一只眼睛，剩下的那只眼睛從此能夠辨認許多植物。他交出了一條手臂，換取了能夠使植物生長的魔法。他獻出了自己的聽力，但自此，他偶爾能夠聽見植物與動物的聲音。”
    “他帶著魔法回到了故鄉(xiāng)，受到擁戴，成為了此地的國王。”
    就在這時，河水奔淌的方向，深淵的東側(cè)，日輪緩緩升起。
    云羽放下書，笑著對艾莎說道：
    “你看，深淵的日出也是很漂亮的，不比太陽的故鄉(xiāng)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