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狗娘養(yǎng)的
溫暖潮濕的氣息從臉上傳來,還伴著陣陣難以形容的味道。昏迷中的云瑯忍不住皺了皺眉,正想呵斥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攪和了他的好夢,心中突起一絲警覺,想起自己是受傷后仗著最后的意識跳進了一戶人家。難道是他們追來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想也不想就揮出一掌。
聽到嗷的一聲慘叫,云瑯緩緩睜開了眼睛,一條黃毛癩皮狗被自己擊殺在不遠處。他喘了口氣,心中暗罵虎落平陽被犬欺。
他正打量著身處的環(huán)境時,聽到身后有腳步踏在雪地上的細碎聲響,只可惜那一掌已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竟連扭個頭后背都痛得鉆心。云瑯悲憤得眼中幾欲噴出火來,嘴里嗆咳出一口血沫子,染在白皚皚的雪地上觸目驚心。
他艱難地吐出一句:“小爺今日斃命于此是天意,報出你的名號來!”
“啊——”身后響起尖銳憤怒的叫聲。
云瑯睜大了眼睛,只等著來人一掌或一劍取了他的性命。誰知一團青灰色的身影從他身邊跑過,直撲在黃毛癩皮狗身上大哭起來:“阿黃!阿黃!阿黃啊!”
見那條癩皮狗被抱在一個穿著青色棉襖的小丫頭懷里,云瑯這才松了口氣。看到不是來追來殺他的人,心頭松了一口氣,腦子嗡嗡作響又暈了過去。
花不棄抱著狗,見阿黃早閉了眼,心里痛得跟什么似的,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是被藥靈鎮(zhèn)的乞丐花九撿來的棄嬰。
據說花九上溯九代都是乞丐。花九從小殘疾,到老也沒有為花家傳下個一兒半女。他撿到花不棄后禁不住喜笑顏開,長嘆花家終于有后了。他沒有延續(xù)花家的門風,把撿來的便宜女兒叫花十,而是深思熟慮后為棄嬰取名花不棄。告訴不棄要將花家的行乞事業(yè)代代傳下去。
說也神奇,不棄一歲時就能唱“蓮花落”,兩歲就知道笑彎了眉眼伸手討錢。叔伯姨娘叫得脆生生的,咬字清楚,黑漆漆的眼睛里像汪著水似的惹人憐惜。
花九大贊不棄是天生的乞丐苗子,把家傳乞討絕學傾囊相授。不棄聰明機靈,學得賊快,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小嘴甜得似抹了蜜。這讓花九從此放心大膽地過上了在橋頭曬太陽捉虱子的慵懶日子。
不棄長到五歲時,一場罕見的大雪凍死了花九。她用一張破竹席蓋住了花九的臉,將跟了花九一輩子的討飯?zhí)绽彺нM懷里,哆哆嗦嗦地從狗洞爬進了劉二娘家。
黃毛狗當時才做母親,生下了的崽兒剛巧被劉二娘捉走了。也許見花不棄瞪圓了的烏黑眼睛像極了自家的狗崽,黃毛狗母性大發(fā)地收養(yǎng)了花不棄。
劉二娘發(fā)現(xiàn)狗窩里的花不棄時正值雪后初霽。她把一盆狗食放在狗窩前,見黃毛狗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從窩里出來,劉二娘心中詫異,彎下腰一看,驚呆了。
黃毛狗安靜地側躺在狗窩里,露出溫軟的腹部。花不棄正銜著它的奶頭吃奶。
劉二娘后退幾步,飛快地提起裙子跑去前院叫相公來看稀奇。等二人趕到后院時看到了溫馨的一幕。
陽光灑在雪地上泛起一陣淡淡的暈黃色,一人一狗正和平地分食著狗盆里的食物。
黃毛狗吃得幾口就退到一邊,溫柔地注視著花不棄。花不棄沒有吃完,端著盆子又放在黃毛狗身前。她用手輕撫著黃毛狗,凍得通紅的臉頰上露出甜甜的笑意。
劉二娘當場抹開了眼淚。人能不如狗嗎?她拉了相公轉身離開,默許了不棄住在阿黃的狗窩里。
阿黃用它的奶水與狗食喂飽了花不棄。它溫暖的身軀與還能擋擋風雪的狗窩讓不棄活過了嚴冬。
不棄也懂得人情冷暖,進出從不走大門,只鉆狗洞。討得的吃食從不忘分阿黃一份。每天都會將劉二娘家的水缸裝滿清水。而她,只是個不到六歲的乞丐女娃。
這事一經傳開,整個藥靈鎮(zhèn)都知道這件奇事。人們贊劉二娘家的黃毛狗厚道,贊不棄人小卻明白知恩圖報。
春天來臨時,花不棄的人生像枯枝綻開了新芽,爆發(fā)出新的生命力。
鎮(zhèn)上藥靈莊林家信佛的老夫人聽說人吃狗奶過活的稀罕事后,囑人帶來了花不棄。見洗干凈臉的花不棄眉清目秀,眼睛黑烏烏的靈活得很,有問有答,小嘴忒甜,一口一個老夫人叫得她舒坦。林老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讓人領著花不棄進了林家后院菜園里當了澆菜的小丫頭,收容了她。
在林家菜園安頓下來后,花不棄去求得了老太太的恩準跑到埋花九的亂墳崗上燒了香燭紙錢。
山林催發(fā)了新枝,點點綠意翠得清新可人。略帶寒意的風與淺淺陽光鋪灑下來,亂墳崗也失去了夜晚的恐怖,安靜恬然。
紙錢的灰燼被風吹散,花不棄坐在墳前癡癡地望著灰燼飄散的地方發(fā)了會呆。又抱著阿黃喃喃自語說了些旁人聽見會一把火燒了她的話。
不棄邊說邊抹淚。等到淚干她對癩皮狗說:“古代缺啥啊?人才!當丫頭也是份工作。雖說老板不是自己了,但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抱大腿也要抱根粗點的。我覺得林府不錯,你覺得呢?”
阿黃親熱地用頭蹭了她一下。花不棄咧開嘴笑了:“走,領你認認門去。別看林府大,菜園挨著圍墻,墻上開了個很大的狗洞,你來找我不妨事的。有奶就是娘,以后我伺候你吃香喝辣吧!”
阿黃對花不棄有了感情,加上林府的泔水油水的確足,它跑到林家菜園后就不回劉家了。劉二娘嘆了口氣說:“天要下雨,狗要戀人,由它去吧!”
從此阿黃就和花不棄便在林家菜園里相依為命。
林老夫人念了句阿彌陀佛說:“不可讓不棄與她的狗娘生分了!”
林府眾人掩了嘴笑這句狗娘,緊接著吩咐下人在圍墻狗洞旁搭了間小木屋,讓不棄和阿黃住。
小木屋名副其實,只放得下一張小床與一張木桌。不棄卻很是開心。這是她第一次有自己的家。她抱著阿黃舒坦地躺在床上悠然地說:“比劉二娘家的狗窩大多了。”
阿黃汪汪叫了幾聲表示同意,跳下床圍著小屋灑了幾泡尿,圈了地盤。
還能怎么樣呢?沒有打罵,沒有做不完的活計,沒有讓她簽賣身契。還有阿黃溫存的眼神和柔軟的身軀溫暖著她。盡管林家的少爺小姐曾指給朋友看,說她就是那個狗娘養(yǎng)的。花不棄也是照樣行禮請安。
她剛到林府時常坐在小凳子上看星星。思考帶著前世的記憶投到一個棄嬰身上究竟是好命還是命賤,直把脖子望酸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不棄便打著呵欠對阿黃說:“算是好命吧,好歹我活了兩世。九叔叫我不棄,我現(xiàn)在也不嫌棄是乞丐丫頭出身還有你這個狗娘了。走,睡覺去!”
如此平安過了七年。阿黃變成了一只慵懶的癩皮狗,花不棄成了林府菜園里手腳麻利的打雜丫頭。
此時抱著癩皮狗阿黃漸漸冷去的身軀花不棄只覺得心口有把刀在鉸她的肉。阿黃的溫暖,前塵舊事,今生無依紛紛涌上心頭,不棄哭得肝腸寸斷。
菜園偏僻。打霜落雪的嚴冬里,連下人們都窩進了暖和的房里。不棄的哭聲在菜園里寂寞的回蕩,還沒吹到園外就飄散了。
抹了把淚,不棄突然想起了打死阿黃的兇手,殺了他的心都有了。她回頭一瞧,擊殺阿黃的少年滿身是血地躺在雪地上已暈了過去。
她磨著牙,眼里滿含仇恨。一個受傷暈過去的少年有什么可怕的,不如殺了他為阿黃報仇,還沒有人懷疑她。殺機一起,不棄提了根棍子走過去。看到云瑯蒼白的臉,她的心又怯了。
棍子舉起幾次始終落不下去。畢竟他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還是條人命啊。不棄無力地垂下棍子,傷心地望向癩皮狗說道:“阿黃,都說打狗看主人,你要是喂奶給四小姐吃,也沒人敢動你一根毫毛。殺人我手軟害怕,不能替你報仇,你別怪我!”
她下不了手,卻也不愿救他。沖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地罵了聲小賊后,抱著癩皮狗去找地方埋了。
大朵大朵的雪紛紛揚揚的下著,漸漸掩埋了地上的血跡。云瑯躺著的地方像微隆起的一個雪堆。
天色暗下來時不棄埋掉阿黃回來了。菜園里寂靜無聲,一片白茫茫的田地反射著清冷的月光。她怔怔地站著,低頭看著身后被月光投下的陰影。少了阿黃的影子與它的依戀,孤單油然而生。從此這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不管怎樣,總要活下去的。不棄拭去淚,擠了個笑容安慰自己。她攏抱著雙臂往小屋走,才走得兩步就被地上白雪掩蓋的云瑯絆倒在地。他還沒離開?死了?不棄拾起棍子捅了捅云瑯,見沒動靜。真的死了?她用棍子拂開云瑯身上的雪,露出張蒼白的臉來。
他的嘴角還帶著一絲干涸的血跡,臉色白得像地上的雪,眉毛倒顯得墨黑。身上的血凝成了紫黑的雪塊。天明后他就是一具凍硬的死尸。阿黃的仇已經報了。
偌大的菜園里,她的狗屋前擺著一具死人尸體。不棄想著有點毛骨悚然。
這時,地上的云瑯突然動了動。駭?shù)貌粭壪乱庾R發(fā)出一聲尖叫。
云瑯聽到叫聲顧不得背上傷口的痛,從地上一躍而起,捂住了花不棄的嘴帶著她撲倒在雪地上,喘著氣威脅道:“再喊我就殺了你!”
不棄氣得渾身發(fā)抖,他居然還沒有被凍死?!他憑什么這么命大?想到苦命的阿黃她心中悲凄,又被云瑯壓在雪地上動彈不得。剛才為什么不先下手為強?不殺他也能把他綁起來啊!不棄悔得腸子都青了,這時只能瞪圓了眼睛記住了這個少年的兇悍的模樣,用力地點頭表示明白。
滴水結冰的寒冬,劍傷雖重,傷口的血卻因為天寒而凝凍住,否則云瑯早就失血過多而亡。雖躺在雪地里,卻半是昏迷半是在恢復力氣。花不棄的棍子捅醒了他。聽到她的叫聲情急之下用力躍起捉住了花不棄,背上的傷口已然崩裂,痛得他齜牙咧嘴。
重重地喘著氣,云瑯這才看清身下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他松了口氣,將手移到她的脖子輕按住。花不棄瘦得豆芽似的,他單手就能掐斷她脖子。云瑯為自己的緊張好笑,看到花不棄烏黑地眼里透出懼意后這才微微放松力道。
他低聲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不棄的手非常自然地撐在云瑯胸前,她緊張著瞪著云瑯,心里再恨也只能服軟,低聲告訴他:“林府!”
“藥靈莊林府?”
不棄點了點頭。
云瑯心里一聲哀號,跑了半天居然還是跑回了林府。他看了看四周,滿意的發(fā)現(xiàn)這是片極空曠的菜園。孤零零的只立著一間小木屋。就算花不棄喊叫,他也有把握讓她喊得一聲喊不出第二聲。云瑯吸了口氣,抓著花不住的手臂以劍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進去!”云瑯看到面前的小屋低聲喝道。
不棄在心里問候著他的祖宗十八代,忍著手臂的痛楚撐扶著云瑯進了屋。
屋內簡陋狹小,僅放下一床一桌。云瑯坐在床上,順手拿起桌上的茶壺搖了搖,發(fā)現(xiàn)有水不禁大喜,仰頭喝了個干凈。
背上的傷必須包扎才行。云瑯瞧見不棄縮坐在墻邊的可憐模樣不禁放軟了聲音道:“丫頭,你過來替我裹傷,我不殺你!”
不棄巴不得他傷重不治而死,磨磨蹭蹭只露出害怕的神色拖延時間。
“過來!”云瑯低喝道,隨手將茶杯一捏,茶杯碎了。
他手上用力,目光死盯著不棄的脖子。這仿佛在告訴她,剛才掐的如果是她的脖子她就沒命了。
不棄情不自禁地扭頭朝門口的方向看了看。
云瑯望著她冷笑道:“我保證在你還沒跑出屋就能殺了你。小丫頭片子,想給小爺陪葬的話你就喊!”
“不要殺我!我不喊!”不棄聲音這回是真的在顫抖。她機械地回轉身,腳軟得移不動。眼里蓄滿了害怕的淚,慢慢涌出眼眶。
屋里沒有點燈,雪光淡淡從窗戶紙上印進來。云瑯有些失神地看著不棄。他覺得她可憐得像一條小狗。如果不是身處險境,云瑯想,他也不會這樣去嚇一個小姑娘。他放軟了語氣道:“你也算是救了我,我不會殺你。只是想請你幫幫忙,替我包扎一下。我會盡快離開,不會連累你。”
不棄這才慢吞吞的移到床前,呆呆看著渾身是血的云瑯,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云瑯費力地解開衣裳,后背卻和傷口粘在了一起,動一動都痛得撕心裂肺。他皺眉低聲說:“撕掉床單直接纏!”
不棄握著床單,想著昨天晚上還抱著阿黃睡在一起,心頭恨意頓生。床單撕裂的聲響像刀,尖銳的刺進她的心。她默不作聲地替云瑯包扎,眼淚一滴滴落下來,屋里再不會有阿黃的影子了。
纏好后云瑯動了動,感覺舒服了不少。他又饑又乏,只想吃點東西恢復體力盡快離開。見不棄不停流淚,想到威脅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心里不免有些歉疚。但身處險境他也只能扮得兇惡點,瞪著花不棄說:“這里有吃的沒有?!”
不棄心頭一動,垂下眼簾低聲說:“屋外有蘿卜,我拿幾個去。”
她此時的模樣單純可憐,菜園空曠云瑯不疑有它,喘著氣道:“好。”
見他點頭,不棄這才往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她回頭看到云瑯正閉著眼調息,手迅速拉上房門,將鎖一合,拿起屋旁的鐵鍋和鍋鏟用力地翹響,扯開喉嚨大喊道:“來人呀!抓賊!有賊啊!走水啦——”
云瑯聽到門鎖響和花不棄的喊聲,暗罵了聲好個會演戲的臭丫頭!提起長劍就向窗戶撞去。
窗戶被撞得粉碎,云瑯一躍而出。
聽到聲響,不棄猛地回頭,看到雪地微光里一雙寒冰似的眼睛盯著自己。她心頭駭極,扔掉鍋拔腿就往園外飛奔,嘴里喊得更為大聲。
“臭丫頭,敢出賣小爺!”云瑯咬牙切齒地罵了聲。
她的聲音清脆,黑夜里傳了極遠。藥靈莊林府并非普通的人家。家傳的醫(yī)術治好不少武林人士,也籠絡了一批看家護院的好手。遠處漸漸有人亮起了火把燈籠朝園子里趕來。云瑯顧不得追,狠狠看了眼像兔子般跑得飛快地她,轉身踉蹌地走到了院墻下。
林府的院墻由青磚壘成,高兩丈有余。云瑯吸了口氣想縱身越墻,瞬間扯動后背的劍傷,痛得他眉毛都在發(fā)抖。平時這樣的高度難不倒他,現(xiàn)在卻讓他有心無力。受傷逃命時拼著一口氣躍進來,現(xiàn)在卻跳不出去了。眼見園外的燈光離這里越來越近,云瑯一低頭看到了墻上的狗洞,眼睛一閉彎下了腰。
不棄飛快地往園子外跑,胸中怒意翻涌,只盼著莊里的人捉住云瑯后為阿黃報仇雪恨。這時她回頭正好看到云瑯彎腰鉆狗洞,想跑?不棄停住腳步,大聲喊道:“賊子鉆狗洞跑啦!他鉆狗洞了!他鉆狗洞跑啦!”
清脆的聲音在黑暗中直傳到云瑯耳中,一張俊臉氣得發(fā)白。堂堂飛云堡少堡主鉆狗洞逃生,將來被這個丫頭認出來傳揚出去他還有臉在江湖中立足嗎?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日必報此仇!云瑯咬牙切齒。回望墻根下黑漆漆的狗洞,忍著背上的傷痛,提起內力寒聲罵道:“臭丫頭!你死定了!小爺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他的聲音隔著院墻幽幽傳來。不棄如同被雷劈中,雙腿癱軟,一頭栽倒在雪地里,啃了滿口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