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罰罪雨
裴景挑眉:“禁忌——那就是說去不了?”</br> 趙又晴用指甲刮著蠟燭,她本身是溫婉的長相,卻因死后一直呆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染上一層灰暗,唇抿成一線,語氣冷漠:“你去不了,這村子里的人也去不了,放心吧,你朋友不會被關在那地方的。”</br> 裴景搖頭:“不,他就在那里,他親口告訴我的。”</br> 趙又晴抬起頭來,灰白色的眼眸帶著極深打量,一字一句反問:“他親口告訴你?”</br> 裴景瞎扯:“是啊,我們心有靈犀,他托夢跟我說的。”</br> 趙又晴聞言笑了:“可真是情深義厚,那你去吧。就在南山,你從這一直往南邊走——過南村的祭祀臺,有一片廢墟,廢墟的盡頭,就是張家了。”</br> 裴景:“多謝又晴姐。”</br> 趙又晴心情明顯不好,垂眸說:“叫什么姐,我的年齡夠當你祖宗了。”</br> 裴景笑,心道:那可不一定哦。</br> 傳承夜還沒結(jié)束,這里即便沒有星月,也分晝夜。趙又晴點了兩根蠟燭,說蠟燭燃盡之時他就可以出去了。裴景百無聊賴,看著蠟燭上的火一點一點往下移,火聲嗞嗞,他視線又落到了旁邊趙又晴的手上,干瘦的、青白色,卻能看出生前的養(yǎng)尊處優(yōu)。</br> 她用一根小棍子撥弄火芯,懸腕挽袖,動作優(yōu)雅。</br> 裴景想,她生前一定熱愛書畫。于是說:“又晴姐你生前一定還是個才女。”</br> 趙又晴變放下棍子,說:“你還想知道什么,直接問便是。”</br> 裴景馬上眼睛一亮,正襟危坐:“那么爽快,我其實還蠻想知道這張家到底出了什么事的,這整個村子都是鬼,你們鬼之間也有禁忌的?”</br> 趙又晴說:“恐懼不敢觸碰的東西,就是禁忌,還分什么人鬼。”</br> 她低頭,輕聲說:“誰知道當年張家發(fā)生了什么,反正整個村都對那里避猶不及,又厭惡又敬畏。他們自己不敢進,也不讓別人進。我剛剛應該囑咐你的,去張家的路上小心點,別被發(fā)現(xiàn)。”</br> “好的,謝謝又晴姐提醒。”</br> 裴景表面上繼續(xù)裝嫩。心中卻慢慢沉重下來,當初他和虞青蓮就探討過的,能讓無妄峰峰主一個元嬰期的修士走火入魔,忠廉村里絕對藏著一股不為人知的神秘力量——賜予張青書莫測的能力,賜予這個地下世界的人永生。</br> 他現(xiàn)在唯一的疑惑是張青書為什么不直接殺了他。</br> 以及,楚君譽真的是被張青書困住的嗎?</br> 蠟燭燃到一半,忽然外面?zhèn)鱽砹讼掠甑穆曇簦坏我坏温湓诤谏嗤晾铮瑵B入白骨,滴滴答答,很響。</br> 趙又晴猛地抬起頭來,站起身,風一樣地往山洞外跑去。</br> 裴景納悶,也不明白她急啥。跟著出去,卻看到,趙又晴止步在山洞前,抬頭遙望著外面漆黑色的大雨,眼眸如沉寂千年的灰。</br> 裴景奇怪地看她一眼,然后伸出手,雨滴落到他手背上,由皮膚映襯,留下一道紅色的印記。</br> 他嘀咕:“原來不是黑色的啊。”</br> 緊接著他聽到了,在忠廉村方向,各種響徹天際的惡鬼的哭嚎□□,貫耳欲聾。</br> “怎么回事?”</br> 趙又晴沒說話,也伸出一只手,攤開,掌心向上接住從天而落的雨。腐蝕皮膚,腐蝕血肉,然后腐蝕白骨,她的手活生生在雨中“沒了”,只留下猙獰的斷口。</br> 趙又晴似有若無扯了下唇角,把手收回來,鬼的身體都可以再生,她的表情怏怏:“你運氣真的不好。”</br> 裴景:“什么?”</br> 趙又晴說:“你去不了張家了。張家的人回來了。”</br> 裴景明知故問:“誰?”</br> 趙又晴答:“一個你最好不要去招惹的人。”</br> 她心情似乎更低落了,看著自己消失的手,“這雨可以說是整個忠廉村的噩夢了。剛到地下的時候,就一直下著這種雨,那個時候房屋都傾塌,沒處躲,村民們只能在雨中一直腐爛后重生,周而復始,不過當初我不會被雨傷害,就像你一樣。”</br> “這雨是來罰罪人的。罪孽越重,痛苦越重。邪念越深,折磨越深。”</br> “我現(xiàn)在居然也有了罪孽和邪念?”</br> 她聲音越來越低,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br> 裴景對張青書的性子差不多也有了個了解。</br> 一個沉浸在自己的善惡是非觀中,執(zhí)迷不悟,企圖拯救世人的瘋子。</br> 七殺歌,罰罪雨,張青書就沒想過——這一切的罪惡源于他自己嗎?</br> 他才是最大的惡人,怎么不選擇自殺?</br> 季無憂醒過來的時候,肚子被人狠狠踹了一腳,他還沒睜開眼,先聞到一種惡臭味,沖得他胃部翻滾。地下室里,燈火泛著一點微微的青色,人油燈掛在兩壁。</br> 他被人拽著頭發(fā),往上提。先看到的是墻壁上被擺開的幾張人皮,視線更清楚,看到一張布滿溝壑的臉。</br> 一個老人,表情古怪,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見他醒來后,揚手聲音下命令:“可以了。”</br> 季無憂嚇得往后退了兩步,但兩邊的人力氣更大,直接把他摁在地上。他的臉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劃破,是地上的人骨,血流滿臉,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感受不到痛苦了,大腦里只有恐懼。</br> 老人說:“這小胖子肉倒是多,不用養(yǎng)缸里了,直接吃吧。”</br> 一句話相當于在季無憂腦袋里放了個□□,嚇得他渾身冒冷汗,嗚嗚嗚想說話,卻被死摁著頭,鼻涕眼淚混合著血一起流入地下。</br> 這時,有人從外面走過來,聲音涼颼颼:“長老,另一個祭品也醒了。”</br> 長老慢悠悠應了聲,人骨做成的拐杖輕輕敲了下地面,然后轉(zhuǎn)身:“那就去看看吧,把這個人也帶過去。”季無憂又被人提起來,拖著往前走,燭火森森,照著兩邊被掛在墻壁上的斷肢、內(nèi)臟,血腥又恐怖。</br> 他閉著眼,不敢抬頭。</br> 長老帶他來到了另一個房間,房間擺著一口棺,他還沒走進,先聽到了熟悉的鈴鐺聲。</br> 一愣后,惶恐又害怕地抬起頭,就看到虞青蓮坐在棺材里——血紅紗裙,烏發(fā)低綰,面沉如水。渾身的氣質(zhì)張揚又冷艷,如寒刀出鞘,完完全全另外一個她。</br> 地下燭火沉沉,她一人成一景,美人如花。</br> 長老忽然就停下腳步,藏在皺紋里灰褐色的眼眸露出一絲淫邪的目光來。</br> 季無憂心提到嗓子口,不知道要不要喊她。他覺得眼前的少女,陌生得讓他有點害怕。這幾日,只見她嬉笑怒罵人間,待他如阿姐般溫柔細致,未曾想,這樣的少女身處困境、面對邪靈,是這樣的。</br> 長老往前走一步,低低笑起來:“今年倒是送來一個好東西,我都多久沒見到女娃了,還是長得這么俊俏的女娃。”</br> 虞青蓮迷迷糊糊只記得自己在文曲星神像上看到一束光。</br> 那光如天地孕育,日月共養(yǎng),之后她便失去了記憶,等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棺材里。站起來,面對的還是一群低等妖怪。</br> 她用手揉了揉太陽穴,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半閉的眼眸里慢慢滲出冰冷殺意。</br> 那個老頭還在慢慢往前走,聲音流露出一絲貪婪:“女娃你可知道這是什么地方?”</br> “這里就是陰曹地府。在我們這,活人都是畜生。要么就當奴隸,要么就當食物,可我見你,心生喜愛,再給你一個選擇。你跟了我,我讓你活下來如何?”</br> 虞青蓮挽了挽衣袖,從棺材里走出來,紅紗飛揚。一直纏在手臂上做裝飾的鞭子,慢慢掉下,落回她手中。“不勞喜愛,我沒這命。”</br> 老人意味深長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是修士,但在這里,你用不出靈力。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小美人。”</br> 虞青蓮琢磨著小美人這三個字,念著有幾分好玩。這天底下,敢這么叫她的人可不多了。</br> 血池生碧花,當年瀛洲那一晚,血染紅靈渠,她殺死的人,或許比這個村子還多。</br> 不用靈力,你們也不是我的對手啊老人家。</br> 她握著鞭子,衣裙如血,往前走。</br> 一身殺氣。</br> 逼得長老都面色微僵。</br> 天下五杰里,和她性子最近的大概就是裴御之了,都是以殺出名,其余三人行事都各有顧忌。</br> 鳳矜身為一族之帝,一舉一動都事關妖族聲譽;寂無端是鬼域少城主,性子陰晴難測,被鬼族人人緊盯;悟生更不用說,佛門中人,忌諱太多。</br> 她不知道裴御之遇到的是不是也是這種情況。</br> 反正一醒來就那么不爽。先把這里血洗一遍再說吧。</br> 隨破碎空氣的風聲,金鈴響徹。</br> 一鞭,身首分離。</br> 長老頭顱滾到地上,至死都是驚恐的表情。</br> 二鞭,她手腕高揚,衣裙回旋,眾人只見紅影如鬼魅,她鞭子所到之處,無人生還。</br> 踩過一地活死人的背,她伸出手,把兩個壓著季無活死人用鞭子捆著,甩到一邊。</br> 這一切只在電光火石間,季無憂還沒反應過來,已經(jīng)被她牽住了手,往外走。少女身上是新花雨露的香,一身血氣,卻不然污穢。</br> “走。”</br> 她聲音果斷而決絕,如一道風,如一道光。</br> 季無憂臉上很臟,鼻涕眼淚口水鮮血都混在一起,凝結(jié)在頭發(fā)上。他本來是已經(jīng)害怕到不想哭的,但現(xiàn)在遇到熟人。遇到把他救出去的人,忽然就眼眶一熱。</br> 一直以來,都被忽視被冷遇被不當人對待,如今卻在生死關頭,感受到了被人在乎的感覺。</br> 鬼又復生的功能,很快,掉在地上的長老咬牙切齒,頭重新和自己的身體結(jié)合在了一起,聲音森冷:“你們以為能跑得出去?”</br> 虞青蓮當然沒自負到和一個村子的鬼為敵,沒靈力又打不死,簡直浪費時間,不如先跑。</br> 她神識還在,自然找得到出路。</br> 把季無憂也拽出地牢。借著暗轉(zhuǎn)明的天光,他轉(zhuǎn)頭卻看到這個臟兮兮的小胖子居然哭的一抽一抽的。</br> 哭的特別狼狽,卻特別真實。</br> 一是以來惶惶不安,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的小胖子,第一次真實流出自己的情感,后怕的、難過的。</br> 虞青蓮一時間愣神,然后笑得不行:“哎呀,我的乖乖,你這是感動哭了。”</br> 季無憂抽氣,抹眼淚:“扶、扶桑姐。謝、謝謝你。”</br> 虞青蓮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的一天,擺手:“不用謝,你在我這邊,我要是把你給丟下。以后都沒臉見裴呃,你張師兄了。”</br> 季無憂還在哭:“謝、謝你,謝謝你沒有丟下我。謝謝你們。”</br> 虞青蓮撲哧笑出聲。</br> 不再說話。</br> 他們現(xiàn)在逃到了村子的后山,旁邊是廢棄的農(nóng)田,前方是荒冢。枯木森森,墳墓堆集。季無憂很怕這種場景,可怕自己成為麻煩,也不再哭了,他每一步都走得特別瑟縮。相反虞青蓮在前面,倒是挺悠閑,一路上左顧右盼,觀察地勢。</br> 她靈力不能使用,可威壓還在,尋常小鬼自然不敢近身。</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