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二兒子
實際上已經(jīng)不早了。
這個時間點,是云霄的早課時間。
裴景剛回來就要走。
天色青灰,霜霧凝結(jié)在道路旁的草木上,添了好幾分濕寒。
楚君譽對他昨天的夜不歸宿似乎毫不在意。裴景卻認真跟他說起了云嵐山脈那個老人家里發(fā)生的事。
“我后來和許鏡又回去了一趟,老人家房里的那些鏡子果然有蹊蹺。鏡子貼在窗和門的對面,都是為了防鬼怪進來。老人的孫子小時候得高僧點化,雙眼通靈,對鬼怪之事也比其他人敏感。”
“只是他還是死了,房檐上的鏡子被人打碎,鬼怪從地底下鉆出來。他們家人口不多,那時能進入他的房間的,只有兩個人。所以我猜,小孩應該是被他身邊的人所害,最大可能是他二伯。”
“要么就是受妖魔所惑,要么就是利欲熏心。”
裴景走在路上,隨手扯了跟狗尾巴草捏在手里搖,跟在楚君譽旁邊,說著自己的發(fā)現(xiàn)。
“然后當天夜里,我進山林,真見到了那鬼怪,模樣猙獰,全身上下都是臉——怪不得怕鏡子,估計是怕自己嚇到自己吧。本來我是打不過她的,但是我遇到了貴人,貴人救了我一命,讓我有驚無險地下了山。嚇死我了,我差點以為我要被那妖怪吃了呢。”
他說了一路,得楚君譽一句平靜的點評:“你運氣挺好。”
裴景丟掉手里的草,走過去,很親切和楚君譽勾肩搭背:“可這事還沒完呢,老人的二兒子下個月回來,你和我一起去抓他怎么樣,我怕他身上有鬼怪,我打不過。”
他靠過來的一瞬間,楚君譽步伐停頓。
少年身上朝氣蓬勃,氣息如青草溪澗般干凈。
他極淺的眼眸落到裴景臉上,“憑什么?”
裴景說得特別理所當然:“憑我倆關(guān)系好啊。”
天色青灰,田間陌道泥濘不堪。春夏相交之際,暮雨紛紛。男人披著一襲蓑衣,坐在馬車前方,從千里之外歸鄉(xiāng)。
靠近村莊的時候,馬車漸漸慢了下來,尤其在經(jīng)過一片田野時,蓑衣人把呼吸都屏住了。那片田野早就荒蕪,因為離奇地死過人,村民們刻意避開,現(xiàn)在長滿了荒草。男孩被活埋倒栽泥地形成的洞,被云游四方的仙人插上了一個稻草人,說是為了渡亡靈。
實際上他心里清楚,那是騙人的,仙人是自己花錢請來的。稻草人的作用不是渡亡靈,是鎮(zhèn)壓那小孩的鬼魂,讓他不得超生也鉆不出來尋他報仇。
怪只怪他那雙眼睛,總能看到一些不該看的。
把馬車停在屋門外,他叫了聲爹,老頭卻沒回他。男人摘下蓑衣,露出一張兇惡的臉,進了院子里,找半天也沒看到老人的聲音。頓時自言自語,語氣輕蔑道:“又進城里去賣木頭了?這老不死的累死累活能掙多少錢,盡瞎折騰。”
他趕了一天的車,又渴又困,進廚房,把頭埋進水缸里大口喝水。喝到一半隱隱約約覺得有什么柔柔的東西碰著他的臉。他睜開眼,缸的內(nèi)壁長滿青苔,所以顯得水渾濁。而現(xiàn)在這混渾濁缸底被人扭曲身體,塞著一具女尸。尸體凸起的漆黑的眼與他對視,臉浮腫,看久了神情有一股怨毒之色。
男人嚇得大叫了一聲,咳進一大口水,嗆到快要窒息。可他作惡多端,早就不怕鬼怪了,從旁白的灶臺上拿下一塊磚頭。
捏著轉(zhuǎn)頭,用力砸碎水缸。水缸碎了,缸里的女鬼也消失,他把頭抬起,大口大口地呼氣起來。
用袖子一抹臉,男人道:“真晦氣。就你還想找我索命,做夢呢。”
他喝完水后,眼睛抽了抽,渾身疲憊。拖著步子往房子里走,老頭不在,馬車里的那一群女人他現(xiàn)在也不忙著處理。
回到房間,脫掉鞋子,男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一睡睡到了晚上,夜色降臨,這間房子的氣氛馬上變了,月光透過紙窗都帶著血色。
男人夢到了他的大哥。
大哥活生生被木頭壓斷腰,整個身體斷成兩截,所以在夢里面也模樣扭曲。大哥活著的時候就是個愣頭呆腦,死也死不明白,找他問話還一臉老實相,說:“你為什么要殺我兒子?”
男人在夢里也懶得偽裝自己,輕蔑一笑:“那小兔崽子能活那么大全是命硬,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老子過夠了這山溝溝里的窮日子,好不容易找了條發(fā)財?shù)穆罚l攔誰死。”
大哥像個懦夫一樣哭了起來。
這時他嫂子的冤魂也出現(xiàn)了,比起懦弱無為的大哥。他嫂子生前就是個潑婦,化為厲鬼也兇殘至極,兩只眼睛布滿血絲,指甲青黑,撲過來:“你還我兒命來!”
只是畢竟是在他的夢里,根本傷不到他分毫。但被惡鬼掐著脖子那種窒息感,卻非常清晰,他在床上身體抽搐,猛地驚醒,落了一身汗。
醒過來,房間里光線忽明忽暗的。他喉嚨又干渴起來,突然背后一涼,當初在云嵐山脈誤入一片林子,跟那女鬼做成交易后,他就很少被鬼怪纏上,今天這是怎么了?
他下了床。聽到了尖銳的指甲撓窗戶的聲音,定眼一看——只見紙窗上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條女人的手臂,血紅色的,索性好像被擋在外面,進不來。男人后知后覺地往后看,他的墻上也掛著面鏡子,反著幽幽的白光,是那小侄子非堅持給每間房子都弄上的
若不是后來那女鬼提出要求,他還不知道原來這鏡子有辟邪的作用。
“你也怪不得我,怪只怪,你那眼睛留著遲早會害事。”
從小侄子說二伯你背上有個女人時,他就知道,留不得他了。他低頭,穿鞋,嘀咕著:“我把自己兩個媳婦都搭了進去,殺你也就不算什么了。”
彎身的一刻,什么東西從天而降,碎在地上發(fā)出聲響,他怔怔地往前看,是面鏡子。鏡子從房頂上掉下來的,映出什么一團紅色的東西。他額頭滲出冷汗,后背發(fā)寒。
往上看。
房檐上一個紅衣服的女鬼四肢爬行,黑發(fā)覆面,低頭,裂到耳邊的嘴,朝他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半夜,男人發(fā)出了一聲殺豬般的慘叫!
云嵐山脈里那些沒有靈智,卻依舊含著恨意的冤魂,齊齊集聚于此,如潮水一樣涌入男子的房間,將他分食,整座屋子都被血染紅。
房子外,裴景、楚君譽還有老人,慢慢走出。
老人神情呆滯看著前方血光沖天,干澀的眼中沒有感情。
裴景道:“你二兒子心性歹毒,這也算罪有應得。”
老人一瞬間蒼老了十歲,閉上眼,一地眼淚從眼角緩緩滲下:“他小時候就心術(shù)不正,長大了更是無所事事,賭博成癮。我就說他哪來的錢去還那么多的債……原來……唉。”
老人顫顫巍巍道:“只是可憐了我的孫子。”
裴景沒有說話。
等老二被分食完,冤魂的怨氣似乎也解了,東方吐白,太陽出現(xiàn),女人和嬰孩都一一化為煙塵。
把老二的房翻個底朝天,露出一個入口來。
往里面走,是個地窖。地窖里面惡臭無比,骯臟黑暗。白色堆積在一起的是一群大肚女人,蓬頭垢面,都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肚子里的東西卻還在蠕動。裴景閉眸,一劍劃開了一個女人肚子。
瞬間從里面鉆出一條一米長的青色蟲子來,大概就是寂無端說的蠱母了。
在老人的授意下,裴景一把火把這片房子燒了。希望那些被殘害的女人可以安心轉(zhuǎn)世,不再化為惡鬼游離。
馬車內(nèi)幾位被拐的少女被救后,后怕不已,哭哭啼啼跪下來,再三叩首感謝。裴景不理凡間事已經(jīng)很多年,給了她們一些銀兩,把她們帶到城鎮(zhèn)就離開。
接連幾日下雨。再回云霄的路上,經(jīng)過當初那個小孩死去的地方。
裴景走進田地,把稻草人拔了出來,青灰色的雨里,一個模樣乖巧的男孩魂魄,從洞里一點一點鉆了出來,他天生七魂六魄不全,即便被悟生點化,也還是存留幾分癡傻懵懂。
男孩手和腳都很短很白,看起來特別小,漆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著裴景,不知道該干什么。他甚至死了,都沒有什么怨恨的情緒。
裴景能看出他眉心一道金色的佛光。本該是福澤流長,生生招惹上妖魔。
男孩愣在原地。
裴景輕笑一聲,他一指點在了男孩的眉心。
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聲說:“去吧。”
男孩疑惑地眨了下眼,一道白光匯入眉心,又忽然恍然大悟般。恭恭敬敬朝裴景鞠了個躬。腳步不由自主地往一個地方走去。身影慢慢隱在青色煙雨里。
路上,裴景若有所思:“那老人一輩子積德行善,最后卻是毀在了他二兒子上。真不明白,他們一家都是良善之輩,怎么會養(yǎng)出這樣一個畜生。”
楚君譽唇噙一絲譏諷冷淡笑意:“大概有些人天性本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