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選拔
云霄第一峰,長極。
裴景出關(guān),才發(fā)覺洞府外的桃花都開了。
粉白花蕊,綠葉相間里,一只小黃鳥不知道等了多久,昏昏欲睡,鳥喙有一下沒一下往下栽。
裴景看著好玩,用手指戳醒了它。
小黃鳥一個激靈,差點從桃枝上摔下去,幸好反應(yīng)過來自己會飛,撲騰撲騰翅膀,心驚膽戰(zhàn)、后怕不已地站到了裴景肩上。它圓溜溜的黑眼珠極其怨念地看了裴景一眼,但還是盡職盡業(yè)地抖了抖身體,一卷小紙條從翅膀下掉下,泛著淡淡銀光,而后浮空,在晴天下映出一行字來。
——是師尊給他留下的話。
裴景若有所思看完,把小黃鳥揪下來,似笑非笑說:“師尊去歷練,要我當(dāng)臨時掌門?那么信任我的嗎?”
小黃鳥憤憤不平,掙扎出來。
裴景不繼續(xù)逗它,放開它:“有空把你燉了吃,只要傳話,就不是什么好事。”
小黃鳥躲他躲得遠遠的,臨空不忘控訴地看一眼。
裴景笑一下,初春之際,枝頭還覆薄冰。他衣袍掠處,流風(fēng)回雪,清華萬丈。風(fēng)過,桃花簌簌,有細雪落在他發(fā)梢,凝結(jié)不化。
陳虛御劍前來,入長極峰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裴御之自桃花下走出。古簪墨發(fā),白衣如雪,乍一看還真的狗模狗樣。
他扯了扯嘴角。對于裴御之,不了解他的人,把他夸到天上。稍微了解他的人,聽到那些夸詞,都恨不得自戳雙目。
裴景笑一聲:“夠義氣啊兄弟,來的那么快,你別不是就在山門外等了我?guī)啄臧伞!?br/>
陳虛瞪他一眼,道:“你正經(jīng)些,今日是宗門選拔弟子的日子,別這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樱 ?br/>
凌塵劍出鞘,發(fā)出清鳴,橫于空中,裴景一躍而上,白衣颯颯,回首疑惑道:“宗門選拔弟子,什么時候要我們參加了?”
陳虛御劍與他并排,說:“今年的門選,掌門修改了制度,打算在入宗門的那兩百人里面,再來一次選拔,取十人,直接入內(nèi)峰。而這十人,交由我們來決定。”
裴景嗤笑:“有意思。估計是上一回宗門比試,外峰一個人都沒能入內(nèi)峰,把師傅氣著了吧。要我說內(nèi)峰那些長老簡直就是無理取鬧,自己百歲才筑基,就要求人家小朋友十幾二十上天入地。要真有這能耐,還拜在他們門下當(dāng)徒弟干什么。”
陳虛聽了這話,翻個白眼:“行了,掌門能被這事氣著?除了你裴御之干下的那些混賬事,我還沒見掌門生過氣。”
他沒干過什么混賬事。但把師尊從一個仙風(fēng)道骨的宗師,活生生逼成暴躁老哥,倒是真的。
裴景不想提那些尷尬事,只道:“這是你對臨時掌門說話的態(tài)度?”
陳虛翻個白眼,“要你當(dāng)掌門,云霄怕不是要完。”
裴景凝氣空中,結(jié)雨成珠,砸了陳虛滿臉。
“云霄完不完我不知道,不過我看,你要先完。”
陳虛被砸個猝不及防,差點從劍上掉下去,氣得跳腳:“裴!御!之!”
沒有掌門壓制他,他這人嫌狗憎的性子越發(fā)讓人抓狂了!
裴景沒理他的暴跳如雷,目視前方,笑容散漫:“不過這樣也好,去見見新面孔。”
陳虛:“……”
這一屆弟子是不是命犯太歲。
兩人從長極峰御劍前往山門處。在
懸橋之前停下來。當(dāng)年先祖開山之時,曾定下規(guī)矩,此處必須步行而過。懸橋口是一塊青石,立門之始,便立在這迎客,青石上書“俯仰無愧,以劍為證”,旁有三道刻痕,劃得亂無章法,十分扎眼。
陳虛每過此處,都是一陣唏噓。搖頭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裴景順著他的目光,落到石頭上,道:“我又怎么了,這字寫的不好看嗎?”
陳虛:“這上面就不該有字,當(dāng)初先祖立此石警示眾人,百年來,門派弟子無一敢觸。你倒好,掌門叫你對石思過,結(jié)果你拿劍在上面刻花!也是云霄真人已經(jīng)羽化,不然非掐死你不可。”
裴景只道:“你不懂就別瞎說。”
他持凌云劍,當(dāng)著陳虛的面,從青石上縱劃到尾。陳虛驚得頭發(fā)都快豎起來:“你在干什么!”
裴景收劍,抬下巴:“自己看。”
只見凌云劍劃出的淡淡的痕跡,很快便被一股柔和的光給消磨。
陳虛呆愣的表情僵住了,“這?”
裴景說:“這塊石頭里藏著云霄前輩的靈識,哪是想刻字就能刻字的?當(dāng)初師尊罰我面石思過,倒是讓我頓悟了一番。在頓悟之境里,與云霄前輩見了一面。我之所以刻字,就是受前輩所托。”
陳虛:“你居然還有這種奇遇。”
裴景往前走一步,半蹲下身體,手指扶上了青石,嗤笑:“你以為天才的世界像你想的那么簡單?”
陳虛:“……行行行。”
俯仰無愧,以劍為證。
八個字,是云霄的訓(xùn)導(dǎo),也是先輩的期望。裴景垂眸,指尖傳來冷意,很快被一層柔和的光包裹。他笑了一下,頓悟之境里跟云霄真人打下的賭,沒過多久他就實現(xiàn)了,問天試第一,天下第一。也算是不辜負他的期望。
只愿懸橋之前這塊迎客石里,先祖之魂永在。
看山峰亙古、云霄輝煌。
外峰的首峰大殿內(nèi),已經(jīng)占滿了人,都是云霄盛名一時的年輕一輩。裴景的到來,讓不少人眼睛一亮,當(dāng)然更多人拉下了臉。
裴景在外人面前,一向是高冷人設(shè)。雪衣掠過門檻,前走,站到了人群中央,他不說話時如一柄覆雪的劍,寒芒映得所有人心頭發(fā)慌,不敢說話。
大殿的上方懸浮著幾面玄水鏡,將參與選拔的弟子一舉一動都記錄了下來。
現(xiàn)在山門還未開,來自五湖四海的少年們站山腳下,翹首以待,眼中有緊張,也有興奮。
裴景饒有興趣看著,偏頭問負責(zé)的人:“試過靈根了嗎?”
負責(zé)此次選拔的是名女修,容顏秀婉,姿容曼妙,上前一步面帶喜色道:“回師兄,試過了,這一回倒是資質(zhì)挺好,出了好幾個雙靈根,還有一個單靈根。”
裴景挑眉道:“單靈根?”
女修笑道:“對,水系單靈根,很純粹,內(nèi)峰不少長老都暗暗盯著他呢。”
陳虛也頗為驚訝,道:“那不是資質(zhì)都快趕上你了?”
裴景說,“遠著呢。”
他把視線放到玄水鏡中。
玄水鏡里,一張張稚氣的臉,寫滿憧憬寫滿期望。
終于一聲鶴唳,調(diào)動了少年們的所有情緒。
只見一行白鶴破云而下,其上藍白衣袍的劍修們臨風(fēng)而立,頭戴玉冠腰配長劍,氣質(zhì)身姿都瀟灑清絕。為首的是一名女弟子,自仙鶴上一躍而下,水藍衣裙蕩漾如波,風(fēng)華無端。
少年們張大嘴,看著師兄師姐們的風(fēng)采,眼中涌現(xiàn)無盡的向往。
女子落地后,笑了一下,便道:“我是此行接引你們的人,杜雙雙。你們可以喚我杜師姐。今日踏入我云霄山門,此后便是我云霄弟子,門規(guī)一萬,戒律三千,都要熟爛于心,萬不可犯,明白么”
少年們興奮得臉通紅,正豪情萬丈,齊聲道:“明白!”
“好。”
杜雙雙滿意地點頭,手一招,瞬間浮在天上的仙鶴齊齊展翅,遮天蔽日。飛下來,落到地上,彎下脖子,等著少年們。
第一次見這樣的陣仗,年紀尚小的少年們緊張得不知所措,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踩上去。還沒定下神,忽聽口哨一響,白鶴起飛,天旋地轉(zhuǎn),嚇得在一眾少年尖叫出聲。白鶴漸行平穩(wěn),他們后知后覺四顧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天上。茫然抬頭,見身立云海間、金光漫漫,山河如畫。沒見過世面的少年們,張大嘴,滿是震驚。
“這就是云霄嗎?”
“也太美了吧。”
杜雙雙帶他們到了懸橋之前,從白鶴背上跳下,少年們看到的就是浮在薄云淡霧中的一座橋。下面是萬丈高空,不少人嚇得臉一白,哆哆嗦嗦問道:“杜、杜師姐?我們要走過去嗎?”
杜無雙笑說:“對,這橋是你們?nèi)朐葡龅牡谝粋€挑戰(zhàn),沿著此橋往前走,中途可能會有幻象頻生,但是發(fā)生什么都不要信。堅定心性,走過這橋。”
少年們臉色還是沒緩過來。
懸橋沒有欄桿,就是短木相接而成,稍有不慎就會墜落下去粉身碎骨。但是他們吃了那么多苦來到云霄,又怎么可能因此怯步。平復(fù)下心情后,眾人按捺住恐懼點頭:“明白了。”
杜雙雙滿意一笑:“好。你們挨個往前走吧。”她往后退一步,把空間留給了這群少年。
將少年門的一舉一動收入眼中。
大殿之內(nèi),裴景問陳虛:“懸橋上有幻境?我怎么不知道?”
陳虛:“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呢。”
裴景:“那你跟我講講唄。”
陳虛不以為意:“說是幻境不過就是個障眼法,糊弄一下煉氣期的小弟子而已。無非就是什么惡鬼骷髏,血雨尸山罷了,嚇嚇人的玩意。”
裴景噎了一下,神情有幾分古怪:“哦。”
在陳虛嘴里嚇嚇人的玩意,對于這一群未諳世事的少年來說,足矣成為畢生夢靨。他們本來就懷著恐懼的心思踏上的橋,一舉一動兢兢戰(zhàn)戰(zhàn),恨不得閉眼走直線。
沒想到,只是一秒鐘的功夫,周圍的景色全都變了。
青色蒼穹瞬間變得血色森森,密密麻麻下起了濃稠惡臭的雨。
那雨也是紅的,腳下的路變得異常難走,又滑又黏。少年們怕得不行,心中默念假的假的,但是血雨落在臉上身上,奇癢無比,那種癢滲到了骨子里,他們不得不伸出手去抓,一抓馬上變成鉆心的痛。
血雨淋漓,少年們視線都模糊,突然有罡風(fēng)起,帶來冤魂惡鬼的凄厲呼嚎。從橋的邊緣,慢慢伸出一只只青白的手,試圖抓住他們的腳。
仿佛身處修羅域。懸橋之上,很多少年展露了最原始的恐懼,尖叫、倉惶、奔跑。只是他們越恐懼,出現(xiàn)的鬼怪就越多,甚至追著他們跑。
第一個人手忙腳亂,驚懼之下,從懸橋之上掉落下去。掉下去時發(fā)出的驚叫,聽得裴景都于心不忍。云霄不會讓人受傷,少年很快便被候在一旁的云霄弟子救下,只是他平安落地后,還是哭了出來,為自己斷送的資格。
懸橋之上人人自危,也有心性比較穩(wěn)的,任血雨紛紛,任惡鬼糾纏,不為所動,沉默往前走。
裴景的目光卻被一個人所牽引,指道:“他是誰?”
這樣一個人大概很難不引起人的注意。
血色漫天,云霾沉沉,他握著一柄傘,手像死人一樣蒼白。
黑衣如同沉寂的河。
傘是靈力匯聚而成,雨水落在上面,將它映成紅。
最開始藏于眾人間,沒有顯山顯水。落到這樣的幻境里,他的氣質(zhì)卻仿佛被帶了出來,幾乎和背景融為一體般森冷。
裴景眉頭一皺。
陳虛驚嘆道:“凝氣成物?那么年輕就已經(jīng)到筑基期了么?”
裴景問女修:“他叫什么名字?”
女修收回震驚神色,道:“師兄,他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單靈根的少年。楚君譽。”
凝氣成物筑基。要知道,被譽為天之驕子的裴景,筑基也是在十八歲,而這個少年看起來甚至不足十六。
裴景斂了幾分笑意,認真觀察起他來。比起陳虛的興奮和激動,他的視線里,更摻了一分打量和深思。
陳虛激動道:“以他的實力,可以直接入內(nèi)峰了。”
裴景淡淡道:“也未必。”
陳虛難以置信偏頭看他:“為什么,那么好的資質(zhì)。”
裴景笑,眼里卻半分不退讓:“再看看。”
玄水鏡里,選拔還在繼續(xù)。
那位名叫楚君譽的少年,不出意外,就快要走到懸橋盡頭。天地混沌,他手中一柄血色的傘隔開外界魑魅魍魎。
黑衣在霧中掩藏虛實。
橋上有人被雨淋得癢痛難耐,嘶喊著追上他的步伐,想要躲到他的傘下。少年充耳不聞往前走。追逐的人被幻境中的鬼怪抓住了腿,直直摔倒在他身后,掉落前手指抓住了少年的一角衣袍,痛苦地大喊救命。
而血雨紛紛。
掙扎求助融在風(fēng)里。
少年將傘微偏,伸出手,指尖一道血色弧光,薄如刀。
割斷衣袍。
一聲凄厲的尖叫后,那人掉下懸橋。
目睹一切,裴景臉上的笑容在某一瞬間散了。
他語氣冷淡,點評道:“這少年未免也過于冷血無情。”
陳虛皺眉,解釋說:“他們本就是競爭對手的關(guān)系——沒有傷到人,這么做也無可厚非。”
裴景:“你就那么欣賞他?”
陳虛被他一噎:“我是就事論事好不好!他天賦那么好,不收入內(nèi)峰是真的可惜。”
裴景抬頭,笑容散漫,聲音也漫不經(jīng)心:“他那么厲害,這等試煉怎么夠呢。”
陳虛一聽他這話就知道沒好事,壓抑怒火:“你又要搞什么鬼?這場選拔可不止你一個人負責(zé)。”
“我哪是搞鬼?”他的手指虛虛往玄水鏡中一指,唇角勾起懶洋洋的笑:“我是給他一次機會——再來給他一關(guān),他過了。內(nèi)峰那些長老都可以歇了,我親自收他為徒。”
殿內(nèi)的修士都瞪大眼,驚疑道:“裴師兄……這樣是不是不妥?”
云霄每一任掌門畢生只收一徒,徒弟不僅是門派的天之驕子,更是下一任掌門人。
陳虛真生氣了:“你別一時興起行不行,掌門都不在,你收什么徒?”
裴景看著玄水鏡,沒說話。
橋上血雨成幕,少年似乎預(yù)料到即將走到橋頭。他停下腳步,把傘慢慢收了回來,露出一張蒼白俊秀的容顏。
傘在他指間化為血色的水,很淺的琥珀色眼眸隔著血雨織成的幕望了過來。
就似在和眾人對望。
大殿內(nèi)除了裴景所有人都渾身一寒。玄水鏡里的凄風(fēng)苦雨似乎傳來,掙扎著、困苦的、血腥的、冷漠的。
少年眼中是純粹的冰冷,沒有情緒。
他們卻從他的眼中,看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