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
橫濱市北部。青葉區(qū)。
第二學期,期末考試最后一日。
市立中學一年級生神立美笑用不著把飯菜往客廳的電視跟前端了。冰箱旁邊有張小桌,上面亂七八糟地擺滿茶葉罐、速溶咖啡瓶和雜糧盒子。湊在小桌邊吃就行了。
最后一門是《公民》。考得如何?考試一結束,美笑就把它拋在腦后,不再關心了。
空蕩蕩的家里,不開電視獨自待著,四下一片悄寂。啾啾,是鳥在啁鳴。呼呼,是風的響動。
弟弟妹妹若是在家,會吵得要命。母親會高聲叱罵,弟弟會犟嘴,父親又哄又勸,妹妹哭個不停。
騎自行車五分鐘的距離,就是母親的娘家,一間名叫“白雪”的連鎖洗衣店。外公當年從一家大型食品公司的分社退休之后,就加盟該品牌,開設了旗下店鋪。日常主要由外婆操持打理,母親在店里打下手。分別上小學一、二年級的妹妹和弟弟,只要學校一放課,就直接回洗衣店那邊去。
下午四點半至五點左右,母親會帶著弟弟妹妹回到家。美笑能夠獨處的時間,也就眼前這一小會兒。因此,獨自一人待在靜悄悄的家中,倒也愜意。
吃完飯,美笑刷好鍋碗,打開冰箱。一點五升裝的大瓶可爾必思汽水只剩下一點點。她索性連瓶子一起拿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
坐在床沿,美笑喝著汽水,翻著雜志。
這張小床,是升入中學時,祖父母在NITORI年齡只相差一歲的弟弟妹妹,合睡一張上下床。這是妹妹上小學時,開洗衣店的外公外婆買給她的入學禮。
美笑是家中“最年長的姐姐”,因此一直獨據(jù)一室。房間里放了床以后,就局促得夠嗆,然而比起睡地板,每天早晚要把被褥鋪了疊、疊了鋪,還是睡床更省事。
房間位于家中東南角。書桌前開了一扇窗。坐在桌邊,雖說只能望見一片天空,但只要站起身,眼前就會出現(xiàn)大塊的卷心菜地和芋薯田。穿過這片菜地,對面是遠藤牙科診所的一排圍墻,還能望見探出墻外的樹枝。
對于橫濱這座城市,日本人大多抱有高端、時髦、品位優(yōu)雅的印象,認為它是開國以來一直走在潮流前沿的時尚之都。實際上,時髦的僅是中區(qū)而已。橫濱市地界廣闊,綠區(qū)、瀨谷區(qū)、泉區(qū)、旭區(qū)等,行政劃分上屬于橫濱市的這幾大區(qū)域內,大都是農田菜地與居民住宅混雜分布的狀態(tài)。
美笑的親戚,無論母親家,還是父親家,都會在喪葬嫁娶、例行法事,或正月、盂蘭盆節(jié)等祝祭之日團聚一堂,嘴上也會大大方方承認:“咱家祖上本來就是農夫嘛。”是從美笑的祖父母這一代起,方才開始半農半勤的。
隨著東急電鐵[哎?]
美笑的視線,逗留在雜志的某一頁上。
女子時尚月刊CanCam。這是父親從他負責送餐的高中拿回來的。它被丟在午餐室里一直無人問津,父親把它拿到校務室去,被告知“估計不會有人認領了吧,丟掉算了”。封面仍然潔凈嶄新,丟了怪可惜的。“美笑說不定會看吧?”父親把它捎回了家。
雜志內含大量彩頁,也有一些人氣化妝品店之類的介紹,風格類型雖不甚符合少女路線,但每當美笑去遠藤牙科診所,或是“佐藤小姐那兒”——升入中學后父母方才準許她出入的美容院“普麗緹”(Pretty)時,定會從等候室的雜志籃里抽出這本雜志來讀。
頁面攤開在膝頭,是個簡短介紹文化活動、電視劇集、電影與書籍的專欄。
“騎著白馬的王子。”
某行文字倏而一閃。
是某部即將上映的電影簡介當中的一行。
起初,美笑是覺得劇照好看才瀏覽這一頁的。相比頁面內其他圖片,唯獨這部電影的寫真尺寸較大。
寫真里,一名大學男生背著一副不知是網(wǎng)球拍還是什么的運動道具,面朝一名身穿淺色上衣,搭配一條深色百褶裙的女大學生。女生手持文件夾,當中夾著教材與筆記紙。兩人的背景處,有座貌似體育館的建筑。寫真邊緣,印有“德意志·比利時聯(lián)合攝制”的字樣。
一九九五年出生,年方十三的美笑,不明白“德意志”是什么意思。
讀了讀電影簡介。據(jù)說是,主人公女大學生,因偶然的契機結識了別校的一名大學男生,兩人一見傾心、墜入情網(wǎng)的故事。僅憑簡短的介紹,無法了解影片的詳情。“德意志”到底指什么,也不明就里地不了了之了。
[反正也不可能去看的……]
美笑總會以這樣一種淡漠無謂的心情,隨意翻閱著電影或文藝活動的信息頁。
咦,竟還有這么不可思議的活動?咦,竟還有這么不可思議的電影?以一種漫不經心、事不關己的姿態(tài),瀏覽著那些圖文。
每日在田園都市線的“淺見野”站搭乘電車,站內常年貼著房屋中介公司的廣告,聲稱“由此通勤至市中心極為便利”。然而,說到底,這里終究屬于“郊外”。
從車站步行,要走上老遠一段路,才能到美笑的家。
在市中心舉辦的活動、上映的電影,或電視里成為熱門話題的店鋪……對一名中學生來說,不是輕易可以前往或參加的。
但話說回來,這里也并非偏僻到連此類事物的蹤影都無處見識的地步。只是,僅能從遠處遙遙眺望著它們。因為此地,屬于“郊外”。
從此處可以遙望到對面豪邸的大門與露臺,然而,花園露臺上舉辦的舞會,卻從不會向自己發(fā)出邀請。所謂“反正也不可能”,便是這樣一種自知之明。
[換成明日香,大概會去的吧?]
自外婆家洗衣店所在的那條路,走入旁邊的里巷深處,有一片豪宅林立的小區(qū)。明日香就住在那里。
從幼兒園到小學,明日香總是與美笑同班。兩人常一起玩躲避球,一起參加學校組織的露營活動,或報名班級舉辦的音樂會。明日香是班長,美笑是副班長。然而,若問兩人是否要好,美笑自感也談不上十分親密。
明日香的生日會,倒是也會邀請美笑參加。每年夏季,明日香全家都會到輕井澤“好棒呢,我們美笑能跟明日香做好朋友!”美笑的母親總會如此感嘆。但每一次,美笑都覺得,自己跟明日香也算不上什么“好朋友”。
這種別扭的感覺,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呢?身為小學生的美笑,對此不明所以。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而自己以外的旁人,就更無從理解了。從物理距離來講,明日香就在美笑的身邊,但是……
[反正,我和明日香不一樣。]
這感覺雖懵懵懂懂,長久以來,卻一直盤踞在美笑心底。升中學時,明日香并未選擇公立學校,而是去了日本女子大學的附屬中學。這一點,更強化了美笑的感覺。
私鐵與JR[真厲害啊……]
雖說對學校知之甚少,但能考進去就很了不起了。名校,以及這件事本身,在美笑眼中,仿佛城堡里的公主、王子、王后與國王,“嘩嘩”掀動著他們高貴華美的衣袍,徹底將美笑征服。
說來也許不可思議,美笑對自己的弟弟妹妹,也抱有相同的感受。弟妹二人,不管索求什么,要么軟磨硬泡,要么撒潑哭鬧,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美笑做不到。
剛一懂事,就被父母、祖父母,以及左鄰右舍的大人們教育:“美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呀!”“美笑五歲了,是大姐姐啦!”或許是這個緣故,又或許是天生如此,即使有什么愿望浮上心頭,也會立刻被她按捺下去。
次次不變的體會,讓美笑漸漸意識到:只要自己率先退縮,率先撤銷心頭的欲望,全家上上下下,就都能消停。這,已然成了她的一種毛病,或者說習性。
對美笑來說,這談不上痛苦,也并不悲哀。如同緩緩地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能夠讓她得到心境的安寧。
弟弟妹妹任性地撒嬌哭鬧,美笑想:“反正我辦不到。”
明日香考上了“附屬”中學,美笑想:“反正我辦不到。”
“反正”這個詞,宛若巫術,是使她心境得以平復的咒文。
“騎著白馬的王子。”
美笑目不轉睛,凝視這閃閃發(fā)亮的一行文字。
昔日,似乎也聽到過類似的說法。但它仿佛是從城堡里流傳出來的“古老年代”的表達,而非今日自己尋常生活里慣用的詞語。雜志頁面刊載的大幅寫真里,是兩名當代的男女大學生。原來這樣的語句,超越了時代,在自己生活的世界中依然被使用著。
[真美好啊。]
并非具體的某位異性觸動了美笑的心弦。這行語句,它意味著什么,該如何理解,美笑也懵懂不明。一顆心只是莫名為之雀躍,真美好啊。
冬日晴空里,云層依稀泛起緋紅,日光自窗子傾注到室內,一派溫煦的暖意。隔著卷心菜田,對面遠藤牙科診所的院內,高高的樹梢上飛起了一群鳥兒。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
東京都,澀谷區(qū)。
第二學期,期末考試最后一日。
三年級生竹內翼走出區(qū)立中學,心里盤算想去Café des Près西餐廳吃點什么,但手頭錢沒帶夠,便放棄在街頭瞎逛,回到家里。
在廚房餐臺邊坐下以后,母親給他端來了三明治手卷,里面結結實實裹滿了無農藥有機蔬菜店買來的胡蘿卜與西芹,多到讓人膩味。
“今天是考試最后一天吧?我做了好多呢。小光那份,我已經提前留出來了,剩下都是小翼你的啦。”
母親不無得意地說。上小學的時候,翼和哥哥光,一看到圓圓的卷狀食物就開心不已。而今時今日,兄弟倆的喜好早已不復幼時,母親對此卻毫無察覺。真叫人為難。
好歹用的是不含食品添加劑的有機面包。母親想必做了一大堆。哥哥高中放學后,會直接去補習班上課,等他晚上到家吃飯的時候,這些三明治卷早就干巴巴了吧?
“飯后再喝點兒酸奶。是大豆酸奶哦。大豆能提升注意力,據(jù)說是有益大腦、增長智力的食物。小光也是上中學的時候起,每天飯后都會喝上一盒呢。”
母親從冰箱拿出大豆酸奶,又給翼配了把小勺。
“行吧行吧。”
翼口中答應著,手肘懶懶支在餐臺上,兩口扒拉完了那盒酸奶。
“怎樣?”
母親往杯中倒入無咖啡因的柚子茶。
“什么怎樣?”
“期末考啊。”
最后一門是《公民》。考得如何?沒有哪道題是翼答不上來的。來年一開年便是高中升學考試。區(qū)立中學的定期考試,就像參加電視益智問答節(jié)目。
“期末考啊,小菜一碟。”
翼站著喝完柚子茶,走出廚房。
本打算回自己房間溫習功課,在考試的最后關頭沖刺一把。
[剛吃完飯,要不……先休息會兒?]
翼走進“審訊室”,那其實是父親的書齋。
翼家的房子,屬于國家公務員宿舍,名為“廣尾原住宅區(qū)”。
位于地鐵日比谷線廣尾站附近,交通極為便利的同時,又坐落在有棲川宮紀念公園旁邊的閑靜地段。相比這一帶的民間集合住宅,房子寬敞得多,但又不如相同地段超級有錢人的豪邸那么闊大無比。極為常見的房間布局中,長子光與次子翼各占一間臥室,另有廚房、客廳、主臥和儲物間。在柱子與柱子之間的一塊死角內,父親圍出了一間小書齋。空間窄小,僅能放下一臺臺式電腦與一個打印機。由于太過局促,父親自嘲地稱之為“審訊室”。
話雖如此,下班早的日子,父親總會待在客廳沒完沒了地看電視,休息日又通常去打高爾夫,于是,對父親來說,這間書齋仿佛可有可無。
在農林水產省上班的父親,是一名職場人士。因此不管父親,或是兄弟倆,甚至連母親本人,都從未動過念頭要在這個家里為母親也單獨辟出一個房間,哪怕窄小點也好。
哥哥的電腦比父親那臺配置更高,是升高中那年,從北海道來東京做客的祖父母買給他的祝賀禮。大尺寸顯示屏,像素清晰。不過,每當翼動用這臺電腦,哥哥總會大發(fā)雷霆。在家的時候,翼便盡量不碰電腦,非用不可的話,就借父親那臺,才不會露餡。
哥哥從上中學起,讀的就是私立。初中到高中,一直都考的男校。母親曾打算讓翼也報考同一所學校,翼拒絕了。“再說嘛,我們家本來就是公務員背景,我讀公立就行啦。”對于翼的這番表態(tài),父親笑瞇瞇的,一臉滿意的神情。
在外面喝了酒,深夜回到家中的父親,呼喚母親給他端茶倒水。兩人在客廳里的對話,曾被起夜的翼偶然聽在耳中。“我們家啊,還是這個小兒子,能被培養(yǎng)得更有狼性吧。小翼跟小光不一樣,有他自己的厲害之處。這個老二,將來恐怕比老大有出息。”父親醉醺醺的,心情不錯,“小翼挺像我的吧?我在家里也是次子。”父親醉得有些口齒不清,又接著舉了幾點翼的長處。
父親的論調大致上不錯。各家的次子次女,甚至排行老三的兒女,都是將長子長女當作自己人生演習的范本,從中精確地掌握處世的技巧與要領。
翼和哥哥相差兩歲。自小學時代起,那些以往也教過哥哥的老師,就屢次三番拿兩人來做比較,讓翼不勝其煩。并且,哥哥就讀的私立中學,在翼看來,校風可以說是裝腔作勢。參加家長會時,母親對服裝發(fā)型的打理也費盡了心思。哥哥那股硬著頭皮死撐的勁兒,或者說拼命逞強的模樣,在翼的眼中,不過是勉為其難地迎合校風,為了向其他同學看齊。
[要我每天到學校去,迎合一幫爹媽的錢多到燒不完的富二代,那可甭想。]
這的確是翼內心的真實想法。不過聽到父親愉快的夸獎,翼也挺開心,覺得大受鼓舞,整個初中時代孜孜不倦?yún)⒓痈黝愌a習班,夏季和冬季的長假,甚至還會請家教來輔導。
所做的一切沒有白費。明年初即將到來的高中入學考試,第二、第三志愿自是不在話下,就連第一志愿的國立附屬高中,也被班主任和補習班的老師提前蓋章打了包票:百分百合格。
[這樣一來,就能和身邊那幫蠢貨告別了吧。]
有幾個同級生,跟翼不大合得來。
[蠢到把父母的財力,誤以為是自己的實力。]
今天的考試,《公民》前面一科是《歷史》。為了確認阿倍仲麻呂“用有字的紙,把照片包好埋起來。”
一行文字倏地閃進眼底。
是一篇帖子,討論“如何利用陰陽道封印自己討厭的家伙”。
[還有這種惡臭的話題……]
翼出生于一九九三年。從他開始接觸電腦起,網(wǎng)上就有匿名論壇存在。和互聯(lián)網(wǎng)初代網(wǎng)民不同,在他看來,這種論壇發(fā)表的內容,多數(shù)夸大其詞,可信度一半一半。某些時候,把它們當作公共廁所墻壁上胡言亂語的涂鴉就行。
帖子寫道:“……因此,你需要準備一張仇人的照片,和一張有他本人字跡的紙。用這張紙把照片包起來埋進土里,而后對之施以詛咒……”
[哈,什么準備照片,安倍晴明那個時代辦得到嗎?腦殘。]
不過,剛想沖屏幕發(fā)出嗤笑,后面的文字隨即映入了眼簾:“晴明時代沒有照片,可以采用人形紙片或布偶作為施法對象的替代物,在上面寫下咒語。語言這東西,是附有言靈的。文字,是言靈化為有形時的符號。你想要傷害對方哪里,就用針扎在人偶(現(xiàn)代是照片)相應的部分,用有他本人字跡的紙,把人偶包起來埋在戌亥,即西北方位,而后施以詛咒。”
[真夠扯淡的。]
翼從電腦桌的抽屜里取出一臺數(shù)碼相機。這臺相機平時哥哥、母親和翼本人,也包括父親,一家人都在用。
[應該,還在吧……]
嘴上說著“真扯淡”,翼卻在數(shù)碼相機的儲存卡里搜尋著“老大爺”的照片。
老大爺,真名“讓治”由于翼的名字平時用平假名表記,所以這小子總是喊翼“正經君”。聽得出其中的諷刺之意。因為,有時他會在外號前面加個“老”字,稱呼翼“老正經”。時不時還會叫翼“書呆子”,甚至變本加厲,故意念錯音,叫翼“痢疾君”
這小子的學習成績還算可以,但不是翼的對手,于是一向心懷妒意。與此同時,在體育方面,又因為翼最終贏不過自己,而得意揚揚。
平日里,不管這小子說些什么,或干些什么,翼表面都無動于衷的樣子,但私底下,翼總是暗自用諧音梗,把他的名字喊成“老大爺”。
這位老大爺,平時腳上穿的襪子、運動鞋、自行車后座的掛包,還有冬天允許罩在學生制服外的派克大衣或外套,全部是高檔貨,被他拿來到處顯擺。
剛入十二月那會兒,翼戴了條三百元一條三百元店買來的圍巾,也不至于要山寨名牌保羅·史密斯(Paul Smith)。翼平時對商品logo(商標)之類的,向來不以為意。況且,就算留意到了,反正是用一段日子就扔掉的便宜貨,于是便買了下來,僅此而已。翼壓根兒沒當回事。可老大爺卻撩起自己脖子上那條保羅·史密斯,湊到翼的圍巾logo旁來嘲笑他。
[這張,拍得人挺大嘛。]
翼從儲存卡里挑了一張老大爺?shù)恼掌?/p>
明明神煩老大爺,卻還給他拍了照,起因是受班上的女生所托。
老大爺,長了張鮮肉型的“J家顏”[令人作嘔的老大爺。]
翼冷哼一聲,走出“審訊室”,回到自己房間。
從書包取出《公民》的課本。封面被紅色圓珠筆胡亂畫滿了圈圈點點。旁邊寫著幾個字:夏天的柑橘。考試結束后,當翼發(fā)覺書本上的涂鴉時,看到幾個平日里總跟老大爺蹭吃蹭喝的家伙,臉上浮現(xiàn)出得意的詭笑。這是在捉弄體質易長痘的翼,嘲笑他皮膚像柑橘。當時,老大爺并不在這伙人旁邊。
[反正,肯定是他畫的。]
翼這么推斷。
[快要解脫了吧。]
那張干凈的小白臉,也快要滾出視線了。老大爺要去學費高得要命的慶應義塾大學紐約學院念書了。
[靠著爹媽的財富跑去紐約上學,真沒用。]
翼把布滿了涂鴉的《公民》課本封面“嘶啦啦”扯個粉碎。
冬日晴空里,云層依稀泛起緋紅,日光自窗子傾注到室內,一派溫煦的暖意。窗外的遠方,富人區(qū)豪宅對面的有棲川宮公園內,高高的樹梢上飛起了一群鳥兒。
年月流逝。
2.
風,吹進藤尾高中,卷起厚厚的密織棉白色窗簾,從二年級十二班的教室穿堂而過。
“那么,關于點O的位置,我們用矢量a與b來表示。將線段AB以3∶2的比例進行內分,可確定點P,再得出外分點為Q。針對這個位置矢量……”
本日的第六節(jié)課。數(shù)學老師在黑板上給一條直線分別標出A、B、P三個記號,接著掃了一眼貼在講桌上端的座位表。
“好,神立,你來做一下這道題。”
老師點了美笑的名。
[不是吧……真倒霉。]
美笑嚇了一跳。快放暑假了。本以為是堂復習課,心想老師該不會再點名誰了吧,于是昏昏沉沉犯著瞌睡。
“神立呢?沒缺席吧?”
“在,我在。”
不管是數(shù)學、英語,還是現(xiàn)代國語課,每次課堂上被老師點名,美笑都緊張得膝蓋發(fā)僵,吱嘎作響。她用雙手緊緊摁住左右膝頭,站起身來。
站是站起來了,但一想到全班都在盯著自己,又緊張起來。涌到頭頂?shù)难海俨家粯印皣W”地漲滿了胸腔,整顆心怦怦狂跳。撲通撲通,連自己都能感覺到。
根本無法思考答案。為了平復心跳已用盡全力,唇焦口燥。
[好煩啊,最討厭上講臺做題了。]
然而,被老師點了名,不去不行。美笑從教室后排自己的座位,惴惴不安地走向黑板前的講臺。
粉筆畫下的一道粗粗的AB直線,逼到美笑眼前。
“這道題,把數(shù)字3和2,分別設為字母m和n,如此一來呢……?”
數(shù)學課的男老師,是學校的臨時教員。原指導老師因病住院了,在此期間,從橫濱教育大學研究生院外聘他來代課。為了配合研究生院的課程安排,本校二年級十一班和十二班的數(shù)學課,便被調整到了第五、第六堂。
住院的那位正式教員,是個長了一張螳螂臉、性格焦躁的老頭。而代課老師,則是個圓圓臉、性格爽朗的研究生,額頭和面頰上各長了一粒青春痘。
“被點到名有點慌是吧?不用著急,你慢慢想。”
即使老師如此安撫,登上講臺的美笑卻更緊張了,慌得說不出話來。
“嗯……好……”
“來,你吸口氣。”
美笑遵照老師的提示,深吸了一口氣。
“吐出來。”
又按老師的提示,把氣吐了出來。
“再來一遍。試試看。”
遵囑又重復了一遍。吸氣,呼氣。稍微平靜了一點。
會幫助被點名的學生放松緊張的神經,這樣的老師,美笑以往從未遇到過。尤其數(shù)學這門課,答案對錯分明、不容含糊。指導老師們也凈是些性格干脆、不愛拖泥帶水的人,對那些解題之前就在心理層面遭遇挫折的學生,他們一丁點兒顧念之意都沒有。
“你瞧嘛,快要放暑假了,滿教室的同學,大家全都懶洋洋的,基本上都在打瞌睡呢。”
代課老師說完,雖有個別同學哈哈笑了起來,大部分則毫無反應。正如老師所說,三十攝氏度高溫天的午后,大多數(shù)同學都在磕頭打盹兒、昏昏欲睡。
“沒說錯吧?”
[這么說的話,在被點名之前,我也是其中的一員。]
想到這一點,美笑狂亂的心跳平息下來,感覺自己的雙腳踏踏實實踩在講臺的木板上了。
[反正,也沒人看我。就算我寫1+1=5,就算被老師打了叉,大家也迷迷糊糊的,不會察覺,反正。]
一想到“反正”,剛才還向自己逼來,仿佛在發(fā)動攻擊的AB直線,也乖乖在黑板上安靜了下來。
“第一步,可以先思考分點的位置矢量。首先內分點是?”
用小字在黑板上寫出算式后,美笑回頭望著老師。“不錯嘛。”
“嗯……外分點是……”
“很好嘛,這樣一來,矢量OP就等于
“嗯……呃…… OP等于……”
美笑跟隨老師的提示,解出了答案。
“回答正確!滿分!”
代課老師在美笑的答案上畫了個圈,又批了個一百分外加小紅花,下課鈴便響了。
“好的,那么,下課!”
老師合上課本,同學們也紛紛收拾好書本筆記。二年級十二班及其他各班的教室,陸續(xù)傳出了咣當咣當?shù)捻憚印?/p>
美笑也把數(shù)學課本和筆記收進書包,扣上蓋子。東西是收好了,但她還想再看幾眼黑板上自己的解答。
由于解出題目的同時,放學鈴恰好響起,班上的同學未曾注意到黑板上那朵小紅花,但紅花就是紅花。
[我竟然也能……]
感覺如此不真實。
神奈川縣立藤尾高中,在全縣范圍內雖說稱不上排行第一,但至少在青葉區(qū)一帶屬于升學率拔尖的學校。美笑在小學和初中時期,成績還算差強人意。
升入高中后,卻情況不妙。初中時代功課就不錯的孩子們一下子聚集在一塊兒,組成了一個年級能容納十二個班的巨型學校。這所學校坐落在生活節(jié)奏悠閑舒緩的郊外,且像大多數(shù)公立高中一樣,校風活潑,紀律寬松。若說大家一起度過了開開心心的高中生活,這話固然不錯,但與此同時,若對接下來的升學沒有強烈的目標意識,欠缺應有的緊張感,也就會導致放松過度,學習態(tài)度變得散漫而放任自流。
既然是對學習能力進行摸底的考試,想要取得分數(shù),就得掌握一定的解題技巧。美笑卻不具備這些技巧。課后的各種收費補習班她都沒有參加。家里也未曾給她請過家教。
上補習班或請家教之類的考慮,在美笑的家庭環(huán)境中是不存在的。
放學回到家,作為“最年長的姐姐”,要幫忙應付家務,照顧弟妹。周末,祖父母、外祖父母會一起出動,闔家?guī)е惝斎ァ皟和瘒取币安停蚴侨ゴ贯烉^休閑。日子過得懶懶散散。初三那年,為了升學考試,美笑好歹算是加把勁,認真復習了一陣子。但即便在那段日子里,她也時常會陪弟弟打游戲,和他對戰(zhàn)幾局。
考上藤尾高中后,弟弟妹妹、爸爸媽媽、祖父祖母們夸口不停,“不愧是當姐姐的”“畢竟大五歲呢,懂事又聰明”云云。可是,對于藤尾高中的升學率,他們卻不怎么上心。祖父母和一些年長的親戚,對此更是毫無概念。
參加街道居委會組織的溝渠掃除或防災演習時,接觸到的一些町民,對安插在自己片區(qū)內的藤尾高中的學生,顯示出善意的接納態(tài)度——而這種友好氛圍,充其量不過是美笑一家連同親戚們一廂情愿的錯覺而已。
平日和美笑關系要好的,全是家境相仿的孩子。
她當然知道,同級生中有些人放學后會去上補習班,平時也有家教輔導功課。不過,這樣的學生都像明日香一樣,是初中起便在“附屬學校”就讀的孩子。
從一開始美笑就是這種看法。至于考試抓分的技巧、解題的攻略等,她甚至想都沒想過,世上還有這種竅門存在。升入高中后的成績,只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不開竅的笨女生”。話雖如此,美笑倒也并不為此而消沉。
希望得到些什么。希望依自己的意愿做些什么。希望什么人遵照自己的心意為自己做些什么——這一類念頭,在美笑內心當中十分微弱。“反正,我和明日香不一樣。”每當心思搖曳,如教室的棉質窗簾在風中飛舞,下一刻,目光便被電視美食節(jié)目里綴滿鮮奶油的蛋糕吸引住了。然而,一旦得知蛋糕店遠在京都河原町,馬上又會想,“京都啊,那么遠的地方,反正我去不了”。隨后便跑到7—11便利店買些零食點心,回來和弟弟妹妹一邊塞滿腮幫,一邊“好吃好吃”贊不絕口,以此充數(shù)。
在這樣家庭長大的美笑,數(shù)學課上突然被老師點名,上講臺后當場圓滿解題,這體驗簡直好到不真實。
[解得好棒呢。]
美笑望著黑板回味良久。好開心拿到一百分外加小紅花。不過,她藏起了這份喜悅。自己又不是明日香,一個人偷偷開心開心就夠了。
美笑故意磨磨蹭蹭把數(shù)學課本和筆記收進書包,獨自回味著那份開心的感覺。
片刻后,值日生便手拿黑板擦,毫不猶豫地揮舞手臂,將黑板上的解答,連同一百分和小紅花擦得一干二凈。美笑走出教室,來到走廊的飲水機旁。
二年級十一班和十二班之間,有一處由粗細柱子的夾角構成的內凹式空間,那里擺放著一臺公共飲水機。
“喲!”
美笑從飲水機旁抬起頭來,用手帕擦拭著嘴角,扭頭回望。是數(shù)學代課老師。
“聽說××老師出院了,好像給年級主任發(fā)郵件了。”
“哦,這樣啊?”
之前給學生們的通知是,數(shù)學指導老師出院的可能性尚不明確,說不定第二學期仍需代課老師來負責。
“我剛才沒能和班上的同學道別,所以還要麻煩你幫我向大家轉達一聲。就看在由我任教的最后一節(jié)課上,你成功解出了習題的情分上……”
“哦,那是因為老師給了提示……我數(shù)學很糟的……英語也不行。古典國語也不行。哦,還有體育也……”
美笑支支吾吾,仿佛有口難言。代課老師揮手向她道別,手揮到一半,卻頓住了,停在半空。
一群足球社的男生,大呼小叫著,從兩人身邊跑了過去。一群籃球部的女生,吱吱咯咯笑著,從兩人身邊碎步小跑過去。
“這個嘛……”
代課老師抬起的手臂依然停在半空,用一種女高中生式的輕快語調說道。
“學得不好很正常啊。”
“哦?”
“就算是我,對數(shù)學、英語和體育也不擅長啊。直到高中一年級,我都住在特別偏遠的鄉(xiāng)下,在離島“離……島?”
“就是小島嘛,小島。”
“哦哦,離島。”
“念完九年義務教育的課程后,以我家的經濟條件,就沒法供我繼續(xù)念下去了。于是島上的教育部門說,愿意給我提供獎學金,我就寄宿到父母的朋友家,進了長崎的一所高中。
“搬到長崎后,我吃了一驚。并不是因為高樓大廈或繁華的商店而驚訝,畢竟在我小時候,早就去過好幾次了。”
讓代課老師驚訝的,是補習班。
“別提多震驚了,長崎的高中里,所有同學基本全在上校外補習班。真的,我簡直驚了。
“不過,震驚過后倒也安心了。畢竟,大家全都在上補習班。起先是我不知情。其實那些知識點,他們都在校外補習班事先學過一遍了,所以在學校被老師點到名時,才會對答如流。原本我還以為,不愧是大城市的高中生,腦袋瓜不要太聰明啊,和我們鄉(xiāng)下人就是不一樣……”
“腦袋瓜不要太聰明……”
沒有聽慣的表達,美笑不由自主跟著學了一遍。
“哦,我是不是冒出家鄉(xiāng)話了?”
終于,代課老師放下了那只停在半空的手。
“畢竟,獎學金也不夠供我上補習班啊,于是我在學校里,所有科目都學得很吃力。但正因為大家學得都吃力,才會去上補習班嘛。這么說的話,學得不好,也是很正常啊。
“所以,神立也不例外。大家都不例外。不同之處只在于,各自的學習方法不一樣。你呢,以你自己的方式去學習就可以了。”
“我自己的方式?是什么呢?”
“那就要從今往后靠你自己去發(fā)現(xiàn)咯。畢竟,我只是個代課老師而已……”
老師撓了撓后脖頸。
“只不過有一點,不可以再說自己一無是處、干啥都不行了。這種念頭,凡是正常人,大家都會有。可就算心里這樣想,也不能說出口。一旦說出口,你的話語里就有言靈附著,會變成真的。”
“言靈?討厭哦,好嚇人。”
“是啊,很嚇人的。”
代課老師擺了個連載漫畫《除妖怪譚》“怎,怎么啦?”
“沒怎么,我看你一笑起來,怪可愛的嘛。”
老師抬手看看表。
“好啦,你多保重哦。”
說完,就腳步匆匆地跑走了。
美笑一下子怔住了。
“笑笑!”
走廊對面,井菜大聲呼喊著發(fā)愣的美笑。
升高中后交到的朋友井菜(原名井上菜摘),初中開始便玩在一起的真由(鈴木真由),還有從小學起一直要好的楓楓——在藤尾高中里,這三個關系最親密的好友,把美笑叫作“笑笑”。
“快點啦!去二號院!”
二號院,指的是第二校區(qū)。那里分布著自行車停車場和體育社團的活動室。管樂團的成員們有時也會在那兒練習吹奏。美笑初中時期曾是樂團一員,但上了高中卻未加入。藤尾高中的學生數(shù)目過于龐大,社團里缺少了初中時期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氛圍。在真由和楓楓的安利下,美笑加入了攝影部,在那里結識了井菜。攝影部的人數(shù)也不少,但談不上會有目標有計劃地組織大家一起活動,大約有一半時間等同于“放學回家團”。這種情形下,攝影部的這四名成員,放學后才湊在了一起,商量著暑假時結伴去哪里住上幾天。
從代課老師跑走的相反方向,井菜揮著手,朝美笑跑來。
“楓楓說她想去夢之島。”
“夢之島?那個垃圾場嗎?”
“楓楓說那兒也有體育館……啊,稍等,我去去就來。”
井菜走到半路,拐進了旁邊的女洗手間,從書包里拿出粉盒在臉上拍了拍,接著又取出睫毛膏。
校規(guī)是禁止女生化妝的。不過,只要不是特別觸目的濃妝,放學以后稍微化點兒淡妝還是被默許的。
美笑也取出潤唇膏搽了搽。是可以輕柔為嘴唇著色的一款。
“好想學井菜畫眼線、刷睫毛哦。”
“那就畫嘛。”
“我一化眼妝,爸媽就嘮叨。”
“因為笑笑眼睛大嘛,我的眼睛就沒你那么大。”
井菜長得像女優(yōu)小西真奈美。幼鴿一樣圓溜溜的小眼睛,配上大地色眼線,再刷刷睫毛,表情生動有神,可愛極了。美笑的五官類型,和井菜正相反。
“楓楓的姑母不是說過嘛,笑笑的樣子,不知道哪里長得有點像過去的一個女優(yōu),叫由美子。”
楓楓的姑母曾對美笑說:“你長得挺像野川由美子有一次,井菜、真由和笑笑三人去楓楓家玩時,姑母說:“野川由美子,你們都不認識吧?是我們那個年代最紅的女明星啊。快,用你們那個滴溜溜畫圈圈的打字機,用它查查看。”同時一手握拳,在客廳的桌面上來回打圈比畫著。女孩們面面相覷,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美笑問:“莫非,是指鼠標?姑姑您是說電腦嗎?”“對對,是電腦。”姑母拼命點頭。楓楓大笑:“姑姑你好煩哦,什么滴溜溜畫圈圈的打字機,搞得我們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你在講什么。”姑母也跟著大家一起樂起來。
她伸手指著開懷大笑的美笑:“看吧,一笑就更像了。再好好化個妝,那才叫像呢。我可是野川由美子的粉絲哦。”姑母一再提及這個女優(yōu)的名字,大家就用格林面包店辦公室的電腦檢索了一下相關的圖片。
只通過那些靜止的圖片,對野川由美子昔日的風采從未有過即時感受的人,根本無從體會她在日本影史名作中展現(xiàn)的演技。一九六〇年代曾蜚聲影壇、飽受青睞的豐腴肉體,在二〇一二年的女高中生眼里,只覺得作為藝人來說,也未免太胖了點。
[姑姑難不成是說我胖得好像由美子?]
將鏡中的井菜和自己做著比較,美笑心里想。
美笑并不滿意自己的體形。雖說是健康的標準體重,卻稱不上是符合審美的體重。像真由那樣身形頎長、凹凸有致,是相當性感的,而自己卻不具備那樣的氣場;若能像此刻在旁邊專心化妝的井菜,身材嬌小緊致、我見猶憐,倒也能激起別人的保護欲,可美笑的個子既不高挑也不嬌小;楓楓雖說也屬于平均身高,卻比平均體重苗條十公斤,視覺上就顯得比美笑更為高挑。
[要是能像楓楓那么瘦,化妝效果會更亮眼,穿衣也會更有型,不管什么款式都能駕馭吧?]
所以,美笑頂多只是涂一涂潤唇膏而已。
從洗手間出來后,美笑和井菜快步向二號院走去。
唯獨走到三年一班的教室前面時,美笑微妙地放慢了腳步。
學校體育祭,是將各年級各班全部打散后重新組隊的。去年體育祭,美笑和這個班的某個男生組成了“兩人三腳”的搭檔,在團隊賽中贏得了一等獎。
“兩人三腳”只是比賽中的一種余興項目,說是拿了一等獎,也和百米賽、接力跑不在同一個量級。不過,最先沖刺的那種喜悅,還是讓兩人雀躍不已。
僅此而已。說是單戀啊,一見鐘情啊,美笑的感情倒也沒有強烈到那種程度。“剛才配合得不錯嘛。咱倆說不定挺投緣呢。”男生雖是這么講,可在美笑看來,不過是拿了第一名,開心得隨口說說罷了。自那以后,兩人在校園里如果遇見,總會似有若無地彼此瞥一眼。僅此而已。
美笑既不痛苦,也不為此焦灼。從三年一班教室前走過,只要有那么一瞬,感到稍許愉悅的緊張,就足夠了。
“沒看到那個男生呢。”
井菜回頭望了望三年一班。
“無所謂啦。”
美笑加快了步伐。
剛走到二號院。
就見原本坐在草地上的楓楓,站起身沖她們大喊:
“你倆!太慢啦!”
“都說了比賽從明早九點開始嘛!”
楓楓想去看在夢之島體育館舉辦的板拍網(wǎng)球賽。
“板拍網(wǎng)球?什么鬼?和網(wǎng)球有什么不同嗎?”
井菜歪頭表示不解。美笑和真由也只聽說這是一種“連城劍一會參加的競技項目”。
井菜對運動項目本身沒什么了解,但提起連城劍一,她卻是知道的——是個身材高大修長的“小鮮肉”,出演過運動飲料的電視廣告。板拍網(wǎng)球,形式上類似普通網(wǎng)球的微縮版,球場相對狹小,球與球拍的設計也考慮到盡量避免對肩、肘、腕部造成壓力,適合向高齡及殘障人士普及,以男女老幼皆可廣泛參與為要領。由于下屆殘奧會將在東京舉辦,最近電視臺用兩晚時間連續(xù)播映了一部兩小時電視劇,講述一名足部殘疾的女孩如何通過板拍網(wǎng)球與一名男生墜入戀情。連城劍一憑借主演該劇,正式出道影視圈。實際上,之所以被選角出演,是因為他本身就擁有該項運動的教練資格。
楓楓并不真心對板拍網(wǎng)球賽感興趣,她只想看連城劍一。
暑假期間,夢之島體育館將舉辦“關東地區(qū)高中板拍網(wǎng)球聯(lián)賽”。比賽由各校高中生按照性別分編為A、B兩組分頭進行。僅在最終決賽時,因為有專門負責視頻制作的公司前來錄播,屆時連城劍一將以嘉賓身份到場觀戰(zhàn)。
“哇,醬紫啊!連城超帥的!”
井菜旋即也對比賽萌生了興趣。
“結婚的話,這種類型的男人最優(yōu)不過了。不光外形帥,感覺人也老實,不愛拈花惹草。”
真由也隨聲附和。
商議的結果,是先去看板拍網(wǎng)球賽,而后在上野附近外國游客較多的旅館投宿,順便練練英語口語。暑假期間,四個女高中生粗率的出行計劃,就這樣拍板了。
“要是能和中國游客交上朋友,非請他們到我家店里來玩一趟不可。”
真由“呼”地吹了口長氣,做出一個吐煙的姿態(tài)。實際上她并不是真抽,只是伸出食指與中指,比著手夾香煙的動作,吸一口面前的空氣,再吐出來。
“抽根空氣煙吧。”真由總說。
她家經營著一間麻將館。父親是生父,母親卻不是。生母當年出軌,不小心敗露,挨了老公不少揍,因為氣憤自己遭受的家暴,帶著真由的弟弟離家出走,一去不回了。
生父雖是生父,但實際上,在很久以前,因為認識了一對從福建來務工的中國夫婦,他就和人家年僅二十一歲的小妻子不干不凈地搞在了一起。在真由的生母離家之前,那個中國女人也因為不倫關系和丈夫離婚了。真由的生父,再婚娶了那個僅比自己女兒大四歲的中國女人。“我媽離了男人活不了,甚至不惜在外面偷吃,就連離家出走帶的也是男孩子。”這句話,成了真由反復念叨的口頭禪。美笑和大家聽來都覺好笑,一是因為她們隱約猜到,真由之所以沒羞沒臊、口無遮攔地痛說家丑,大抵是由于內心的不甘和寂寥;再者大家也清楚,真由無論和繼母還是離家出走的生母,關系維持得都不錯,彼此間盡可以暢所欲言。
“不過呢,楓楓,什么板拍網(wǎng)球大賽,你對這種小道消息倒是挺靈通嘛。”
真由抽著她的空氣煙,朝楓楓臉上吹了口氣。
“哎呀,是那兩個體育部的女經理邀請的嘛,問我要不要來看比賽。”
女經理,是日常總結伴而行的兩個同年級女生。美笑、井菜和真由都沒跟這兩人講過話,但如果見面還是能立刻認出來。她倆在外校擔任板拍網(wǎng)球社的經理。“還能這樣?!”稍許帶點驚世駭俗的意味,這兩人在校內成了小有名氣的“女經理二人組”。
“說好聽點,是受到了她們的邀請。實際上呢,是強賣了幾張票給我。”楓楓道,“用她倆的話說,板拍網(wǎng)球是一項比普通網(wǎng)球更能促進健康的運動,應當在高中生群體內進一步普及,本次大賽就是為了推廣這項運動而舉辦的,讓我買票支持一下。”
光是板拍網(wǎng)球賽的話,楓楓還能體面地拒絕。誰知,聽說連城劍一將作為嘉賓到場觀戰(zhàn),“去去去”“買買買”,楓楓一口就答應了。
“據(jù)說賽后還有和外校的聯(lián)誼會之類的。”
一想到說不定能和連城劍一合影,以楓楓為首,再加上真由,以及今日方才搞懂板拍網(wǎng)球到底是“什么鬼”的井菜,全都樂瘋了。
美笑對連城劍一倒沒什么特別的興趣。對板拍網(wǎng)球也一樣。當然,也并不反感。從美笑的角度來講,她只是期盼和三個好友一起度過兩天一晚而已。
夢之島體育館的停車場上,一輛商旅車關掉空調,敞開了車窗。七月的晨風灌進車內。
“聽說數(shù)學B科的××老師,判卷的時候如果有一點兒錯,一律不給分,是真的嗎?”
“真的。所以只有五班六班的數(shù)學B科平均分低好多。”
一群高中男生,身穿同款校服,正在七嘴八舌地聊天。他們所在的學校,直到去年翼還在那里就讀。已經成為大學生的翼,能微微感受到學弟們的擔憂。
直到去年,自己也像他們一樣談論著相同的話題,為同一位數(shù)學老師嚴格的判分標準而哀嘆。
“高中的定期考試,只是升學途中的幾個站點而已,不必擔心。”
今年春天高中畢業(yè),升入東京大學理科一系,晉升為一名大學生的翼,如此開導學弟。
“今天這場比賽,如果能拿到一個不錯的成績,從某種意義來說,沒準兒反而更重要。”
翼給學弟們點明了一個秘訣:多多“展示”自身在運動方面付出的努力,從各種意義來講,都能有效提升他人對你的評價。
今天,他們以“橫濱教育大學附屬高中隊”的身份,參加本屆板拍網(wǎng)球關東地區(qū)大賽。
翼作為“老校友”來到會場,同時,他也是向視頻網(wǎng)站的運營方提議進行本次賽事的直播,并邀請連城劍一以嘉賓身份前來觀戰(zhàn)的策劃者。
“哎,哎,竹內學長,請問連城劍一會在幾點到達會場呢?”
女性經理人,簡稱女經理,向“前輩老鳥”翼打探消息。
“我估計會在決賽開場前來一下,然后馬上就走吧。這種藝能界人士,日程排得很緊吧。”
翼沖兩個女經理答道。兩人臉上露出幾分失望之色。
今年這兩位女經理,和去年的不一樣。和翼在校那會兒也不一樣。板拍網(wǎng)球部不算正式社團,僅僅作為興趣小組獲得了學校的創(chuàng)立許可,因此才接納兩名來自外校的女性申請者擔任經理人。不管她們本名叫什么,球隊的男生一律喊她們“淺倉”和“小南”上高中前,翼一直特別厭惡那些體育優(yōu)等生或運動社團的成員。全拜老大爺所賜。小學與初中時代,翼把所有課余時間悉數(shù)投入到校外補習班中。放長假的時候,也會請家教來輔導。因此從未參加過任何社團活動。視力下滑,戴上眼鏡后,遇到單雙杠或跳箱之類的項目會非常難辦。況且,單雙杠或跳箱這類運動,在體育課上一旦玩砸,會顯得格外笨拙,在同學看來無疑就是個“四眼弱雞”。
于是,長著一張“J家顏”,運動神經出類拔萃的老大爺,連同一伙馬屁精,總是挖苦翼,戲弄翼,雖說程度不算露骨。
作為考上第一志愿的祝賀禮,外婆提出:“給你買點什么吧?”翼在購物中心逛了一圈,最后決定買副隱形眼鏡。因為視線無意間停留在了一張商品海報上——“視界,如此新鮮”,這句廣告語,配上剛出道的連城劍一,手握毛氈質地的網(wǎng)球,滿面微笑。
初中時期,翼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佩戴隱形眼鏡。不過,兩位補習班的老師都建議說,你才十三四歲,年齡還小,最好避免使用這種直接置入眼內的醫(yī)療器具。很難衡量這份建議在醫(yī)學層面究竟有多少可信度,但既然兩位老師都聲稱,有過重要考試來臨之前罹患角膜炎的經歷,所以翼繼續(xù)戴著他的框架眼鏡。
“我戴的是遠近視兩用的隱形眼鏡哦。小翼,你要是戴這種日拋型,既不會很麻煩,也挺衛(wèi)生的。”既然比自己大兩輩的外婆這么講,翼便毫不猶豫做了決定。
比起外戴眼鏡,隱形眼鏡的視物清晰度截然不同,行動也更為便利。升入高中后,翼第一次在體育能力上有了驚人的改變。某次,當大家正要離開體育館時,翼留意到一只籃球向角落里滾去。其他同學,卻紛紛向更衣室走去,沒有任何人朝它看上一眼。翼一時興起,抓起籃球,從足夠遠的地方瞄準籃筐來了一記遠投。“砰”的一聲,球進了。“哇喔!”翼自己驚叫起來。再投一次。“砰”,又進了。由于左右眼視力過于懸殊,以往靠外戴眼鏡無論如何都難以準確把握兩點之間的距離感。換了隱形眼鏡后,這不再是問題了。
那天放學后,時機十分湊巧,翼接到了板拍網(wǎng)球部的入社邀請。是個剛剛創(chuàng)立不久,仍被當作“興趣小組”看待的新社團。板拍網(wǎng)球這項運動,在美國西海岸的幾個城市間非常流行,自該地區(qū)歸國的日僑子女中有個男生,借著連城劍一主演的電視劇正在好評熱播中,向學校提交申請,獲得了先作為興趣小組試行一段時間的許可。
假如發(fā)出邀請的是籃球社或足球社,翼早就果斷拒絕了吧。就算并不屬于社團組織十分活躍的學校,這種主流競技項目的社團,在吸收會員時,依照慣例,也總會錄取過往有過該項競技經驗的學生。
[再說了,讓我加入這種等級森嚴,學長對學弟頤指氣使、呼來喝去的體育社團?還是饒了我吧。]
翼一直抱有這種想法。不過,剛剛創(chuàng)立不久、被大家當作興趣小組看待的冷門競技社團,倒不失為一個好去處。
[加入此社團的話,每天估計不會練習到很晚,比較方便我上補習班,同時沒有前輩嚴厲的訓導。話雖如此,它畢竟是個運動社團,將來考大學的時候,作為一個錄取加分項,會幫我拿到更高的特長分吧?]
翼迅速盤算利弊,審時度勢。
除此之外,身為弟弟的翼,潛意識中恐怕也有要打敗哥哥的想法。哥哥在體育方面并不擅長。
“我看啊,就盡人事、聽天命吧。”
翼如此鼓勵那幫高中學弟。
橫濱教育大學附屬高中,通稱“橫教附高”,位于橫濱市青葉區(qū)。原本大學本部和研究生院都在這里,后來隨著周邊城市開發(fā)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橫教大學便賣掉一半土地,只將附屬高中留在此處,將大學本部與研究生院都遷到瀨谷區(qū)去了。
該校升學率優(yōu)異,全體學生仿佛默認以考取東大為目標。首都圈內的高中既有公立校,也有私立校,其中尤以橫教附高為頂尖中的頂尖。
在這樣一所學校里,一個被當作興趣小組看待的板拍網(wǎng)球社團,的確像翼當初盤算的那樣,待起來十分愜意,而且為了給升學考試讓路,社團實質上從高二下半學期的十月起就終止了活動。和內部人事傾軋的體育社團畫風迥異,板拍網(wǎng)球部的社團活動,讓翼領略到了屬于運動本身的純然的快樂。身體活躍起來,頭腦的運轉反而更順利高效,也更能體會考試技巧中的趣味,翼終于追上哥哥,考上了東京大學。
當初哥哥填報志愿,首選是東大理科三系,其次才是極難攻克的文科一系,即法學部。而弟弟翼,直接瞄準了理科一系的工學部。他的算盤打得非常清楚,腦子像顆旋轉煙花,飛快權衡了所有因素。理科一系的數(shù)學,和其他理科學部的出題機制不太一致,更傾向于要求考生針對基礎性的問題,做到快速無誤的解答。翼對此最為拿手。
這一點,可能也是次子才有的精明之處。那個創(chuàng)辦了板拍網(wǎng)球部,并勸說翼加入的同年級男生,考進了東大文科三系的教育·文學部。他在家中也是次子,同樣也是哥哥先考上了東大。在哥哥的影響下,他才創(chuàng)辦了該社團,亦步亦趨模仿著哥哥在東大搞板拍網(wǎng)球部的操作要點,自己也向高中的校方提交了申請。
和這名考進東大文科三系的橫教附高老同學一起,翼在東大也加入了他哥哥創(chuàng)辦的板拍網(wǎng)球部。
“今天的比賽可是會通過網(wǎng)絡進行直播喲。”
這屆大賽原本只有高中生球隊或選手組合參加,是翼想到了邀請連城劍一做觀戰(zhàn)嘉賓的點子。他和文科三系的兄弟聯(lián)手,向專業(yè)的網(wǎng)絡視頻制作公司“微笑視頻”提出了企劃案。
企劃輕輕松松就實現(xiàn)了。三人真切感受到了“東京大學”幾個字的品牌影響力。在大學社團的出道體驗,比高中時期的經歷,給了翼更大的自信。
“大家在鏡頭前要盡量表現(xiàn)得醒目一點,揚起臉,假想自己就是連城劍一的橫教分舵。”
這幫笑點極低,連掉根筷子都能開心半天的高中學弟,以及兩位女經理人,聽了翼的話,一個個笑到打鳴。
“我們學校的女生也會來觀戰(zhàn)哦。”
“這些女生是攝影部的,所以會拍很多照片哦。”
女經理淺倉和小南,開始給選手們派發(fā)運動飲料。所謂“我們學校”,指的是藤尾高中。
橫教附高的板拍網(wǎng)球部,之所以請?zhí)傥哺咧械呐鷵谓浝砣耍且驗楫敵踉诒拘炔浚緵]有女生報名申請。
藤尾高中的升學率也算數(shù)一數(shù)二了,卻難與橫教附高相提并論。對橫教的學生們來說,高中不過是通往大學途中的一個中轉站。與此對照,藤尾這邊卻是一派盡情享受高中生活的畫風。僅從應試機制來談,藤尾的校風簡直就是災難,初中畢業(yè)時成績不錯的學生,到了大學考試的關口,偏差值從地理位置來看,橫教附高和藤尾高中離得還算比較近。剛開始招募球隊經理,就有報名者來應征了。自此以后,形成慣例,藤尾高中的女生一直擔任著這項職位。
在區(qū)立中學念書那會兒,有個和翼同班的女生,就是曾經拜托翼給老大爺拍照片那人,名叫山岸遙,后來考去了都立高中。但話說回來,當初想要老大爺照片的,其實是另一個女生,山岸貌似只是陪她來向翼求情的。一開始,翼就打算通過山岸的人脈給球隊招募女經理。
住在廣尾原小區(qū)的翼,和住在市營廣尾公寓的山岸,盡管分別考上了不同的高中,卻時不時在車站或商店街里遇見。招募女經理的事,倒也并非特意想要拜托山岸,只不過恰好遇上了,就順口提了幾句。
“女經理?!”山岸異樣地拔高了聲調,“女經理啊,哎?好奇怪哦!”
問她有什么奇怪的,她嘴里只念叨著:“就是……就是……不奇怪嗎?女經理什么的,就是……”“就是”個沒完沒了。
“不是,球隊有經理這不奇怪。據(jù)我所知,有些隊員因為生病或出了事故,沒法參加比賽或繼續(xù)訓練的時候,就會以擔任經理的方式,盡量和這項運動保持聯(lián)系,繼續(xù)從事相關的活動。可是呢,女經理不是這樣的,所以就很奇怪啊。反正很怪就是了。因為她們根本不算什么經理,更不是經理的女人。她們叫作女經理。女經理哦。怪死了好不好?怎么從來沒有男經理,只有女經理呢?”山岸扭動著雙肩,不以為然地申辯著。到底哪里奇怪了,翼聽得莫名其妙,也不以為意:“現(xiàn)階段學校只把我們當興趣小組看待,女經理至少得先設一個吧,否則不好辦。”“哎……?”山岸學著北野武的樣子歪頭聳了聳肩,“橫教附高的話,附近不是有藤尾高中嘛,他們學生多,美女多,你去招募一下試試唄?里面肯定會有愛管閑事的女生吧。我有個女網(wǎng)友就在藤尾讀書,幫你打聽打聽怎么樣?”既然山岸這么講,翼就順水推舟地拜托了她。
兩校距離雖近,但畢竟是去外校的興趣小組當經理,于是雙方談好條件,每周僅限出勤兩次,學校方面這才批準下來。之后這便成為慣例,一直依循至今。每周只出勤兩次,能做的事情自然有限。與其說是社團“女管家”,不如說更接近于“吉祥物”。正因是這樣一種角色,才被大伙兒戲稱為“淺倉”和“小南”。
“竹內學長也喝一杯吧。”
第三代淺倉,給翼遞來了紙杯。第四代小南,給翼斟上了冰麥茶。翼幾口喝完,邁出了商旅車。
一放暑假,美笑和三個要好的朋友,就馬上結伴向夢之島體育館進發(fā)了。
看板拍網(wǎng)球比賽,對她來說是人生頭一回。倒也算有趣。具體的比賽規(guī)則先拋在一邊,光是那種重重的擊球聲,“砰”“砰”,就讓人心情愉快。
同校同年級的兩名女生,在橫教附高當社團經理。美笑她們去給這兩個女生帶隊的選手“打call”。整組人大概只戰(zhàn)了兩三回合,就敗下陣來。然而大家一起應援選手這件事本身,卻蠻開心的。
賽后,在體育館的入口處舉辦了聯(lián)誼會。一些返校時間比較一致的選手聚在一起,互相問候,互道辛苦,僅此而已。也來不及跟什么人有什么像樣的交流,美笑她們便立刻動身向淺草趕去。
在地鐵淺草站旁邊的拉面店里,四個人點了韓國泡菜面。盡管辣得舌頭火燒火燎,但是搭配甜度清淡的酸梅汽水,“說不上為啥,這味道……感覺挺叫人上癮的”。的確如楓楓所言,好朋友們熱熱鬧鬧湊在一起,一邊“嘶溜嘶溜”倒吸涼氣,一邊大口吃面,味道好極了。
方才的聯(lián)誼會,美笑只對三個名字留有印象。
淺倉。小南。須田秀。
淺倉和小南。藤尾高中的兩名女經理。她們被橫教附高板拍網(wǎng)球部的隊員們如此稱呼。須田秀,日本大學附屬高中的一個男生。
須田秀并不是比賽選手。因為名字的發(fā)音“Suda Syu”,聽起來很像“Smash”“喂,那兩個女經理,為什么被大家稱作淺倉和小南啊?”
楓楓問井菜。
“我哪知道。為什么呢?”
井菜又去問真由。
“啊,啊,這個拉面真心辣!好燙!嗯……小南什么的,好像以前有部動畫片的女主角叫這名字嘛。啊,啊,我聽說過……”
真由為拉面又辣又燙而大呼小叫,楓楓的問題也隨之云消霧散。每個人眼睛周圍都濕漉漉地滲著熱汗。
“大家臉都花掉啦!”
美笑也擤了擤鼻涕。四人開懷大笑。淺倉、小南、須田秀,皆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美笑,美笑要好的朋友們,每個人的家庭都熱熱鬧鬧,日子過得風風火火。
即便是真由家,父母之間抓馬“很居家”,這個戰(zhàn)后長期用來形容女性的“贊美之詞”,如果,這個形容詞的意思是“待在家里會很安心”,或是“和家人相處時會很放松”,那么美笑的確“很居家”。
3.
九月中旬的某個節(jié)日,美笑收到了一封信。
“喂,美笑,有你一封信哦。”
來跟外婆換班的外公,拉開紙槅門,朝美笑遞過來一個信封。
當天是敬老節(jié),全家人都聚在外公外婆那里。即使是節(jié)日,終年無休的白雪連鎖洗衣店淺見野分店,依舊在開門營業(yè)。“你外公呀,自從當上街道居委會的副部長,就總拿這個做借口,不肯到店里幫忙。”外婆說得沒錯,外公稍微干了一點店里的活兒,就把手伸到飯桌上,來抓餐盤里的特拉華甜葡萄吃。
“信?給我的?”
“藤尾高中二年級十二班,神立美笑收,信封上寫著呢。”
“怎么寄到外公家來了?”
“我還想問呢。喏,給你。”
美笑看了一眼遞到手上的信封,背面寫著寄信人:須田秀。光憑這三個字,美笑恐怕搞不清楚到底是誰。所幸名字上還用假名標記了讀音:Suda Syu,于是美笑想起來了。
[哦哦,是夢之島體育館遇到的那個男生。]
比賽結束后,參賽的各校選手及應援者們特意聚在一起搞了個聯(lián)誼會,他和美笑并沒有直接對話,只是當他和女經理聊天時,美笑站在一旁聽了聽而已。“我叫須田秀,名字發(fā)音Suda Syu,聽起來好像Smash,感覺很有勝算的樣子,所以就被這幫哥們兒強行拉來助戰(zhàn)了。”他的話聽起來挺好玩兒的,美笑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是你認識的人嗎?”
“不太熟,算是吧。不過,怎么會寄到外公家了呢……”
拆開信封。抬頭第一段寫道:
很抱歉,沒有你的手機號碼和郵箱地址,發(fā)不了短信和電子郵件,就用“白雪洗衣店淺見野分店”做關鍵詞上網(wǎng)搜索,查到了這個地址。也不知道能否寄到你的手上,索性孤注一擲、賭賭運氣,便寫了這封信給你。
這么說來,美笑想起聯(lián)誼會上大家站著閑聊時,那對女經理曾經提到平時要幫隊員洗制服的事,美笑隨口回了句挺冷的玩笑:“我外婆開了間洗衣店,叫白雪淺見野店哦。”
“是藤尾高中的同學嗎?”
“不是,是日大附屬鳩丘高中的。”
“那可厲害啦,優(yōu)等生啊。”
外公沒聽到校名里“鳩丘”這個部分,“日大”其實也沒聽到。單單聽到“附屬”兩個字,就感慨起來:“厲害啦,優(yōu)等生啊。”
“是那個美婦人的女兒考上的學校吧?”
在外公腦子里,“日本大學的女子部”和“日本女子大學”是一回事。
比起美笑家,外公外婆家離明日香家更近。明日香的母親送上門來的那些“不成敬意的粗糙小禮”,都是外婆贊不絕口的高檔貨,而帶著高檔貨上門拜訪的明日香的母親,是外公心目中驚艷不已的美婦人。
話雖如此,明日香的母親到底長什么樣子,外公其實沒什么印象。只要不胖不瘦,中等身材,頭發(fā)長且茂密,衣著打扮走優(yōu)雅淑媛路線,涂著粉色系口紅,在外公看來,全是大美女。如果不是在自家大門口或小區(qū)附近遇見,而是……比如說,在建筑工地遇見了身穿工作服的明日香母親,外公恐怕壓根兒認不出她是誰吧。
其實,美笑也一樣。她只知道:明日香讀的是“附屬”高中,明日香的媽媽是“女子大學法國文學部畢業(yè)”,至于是哪所女子大學,她不清楚。她的外公外婆和父母更不清楚,也無意了解。“反正,我跟明日香不一樣”,美笑上小學起就這么想,現(xiàn)在依舊這么想。明日香這樣的女孩,從不是美笑敵視或羨慕的對象。或許可以這么說,在美笑的字典里,“反正”所代表的含義,近似于一種“隔空眺望與自己無關之物時產生的淡漠情緒”。小野小町、奧黛麗·赫本、佳子公主“厲害啦,優(yōu)等生啊”,這句外公對須田秀的夸贊,和美笑的“反正我跟明日香不一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兩者是一回事。管它鳩丘附高還是女子大學,都沒什么所謂。“附屬”這兩個音節(jié),聽起來就等于是小野小町,是奧黛麗·赫本,是佳子內親王。
美笑一家,美笑的外祖父母一家,都是安分良家。安分良家,就該每天熱熱鬧鬧、庸庸碌碌過著尋常的日子。
美笑走出客廳,來到洗衣店,頭頂一排架子上掛滿了洗熨完畢的衣物。她站在下面讀完了那封信。
“你干嗎呢?”
外婆在柜臺邊回頭問道。
“嗯嗯,沒干嗎。”
美笑展開了手中的信箋。
我是夢之島體育館板拍網(wǎng)球賽之后和你認識的那個家伙。當時就隨便站著聊了幾句,沒準兒你早已忘記我了。
作為我來說,有件事不吐不快,非常想對你講。正如此信開頭所說,由于沒有你的聯(lián)系方式,我才想出了寄信這個辦法。
假如你還記得我,又有時間,麻煩回封電子郵件給我。我的郵箱地址是×××××。
假若收信人是一位文學少女,或許會猜測,須田秀“想對你講”的話,莫非是他內心的暗戀之情?可惜,美笑是個出生在安分良家,熱熱鬧鬧過著尋常日子的女高中生。
[莫非想拜托我在下屆板拍網(wǎng)球賽上幫他做應援?]
手中的信箋并不考究,是最普通的國譽[厲害,字寫得真好看呢!]
比起對方要講的話,美笑對紙上的字跡更覺心動。
不是把電腦編輯的Word文檔打印在信紙上,而是親筆寫就,且用了鋼筆。好似書法教室的廣告,以漂亮的筆跡,寫著:“想練一手好字嗎?”
美笑回憶起來,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某天自己收到了一封明日香寄來的禮函。明明只是在百元店給她買了件便宜的生日禮物,可明日香寫來的信里卻充滿了謝意——“非常感謝你送我這么方便好用的禮物。你特意記著我的生日,光是這點,已經讓我十分開心了。而你竟然還送了一份禮物給我,真的太感謝了!”用的不是三麗鷗(SANRIO)的可愛卡通信紙,而是高雅的和紙信箋,文字以豎排寫成。當時美笑和父母都驚嘆不已。
須田在信中用了“孤注一擲”這個四字成語,美笑既不解其意,也不會念。這也讓她心生佩服。
“不愧是讀附高的呢。”
她把信中的郵箱地址,輸進去年父母才開恩給她配的手機里,給須田發(fā)了封電子郵件。
“想要自己的手機,得等你考上大學,利用長假去打工的時候才行。你自己出去賺點錢試試,實際體會一下手機費到底有多貴,到時候再要不遲。”父母把話說得很嚴厲,美笑也理解了。哪知,隨著公共電話的數(shù)量急劇減少,父親卻改變了主意:“有那種全家一起用會比較便宜的家庭套餐,只附帶一些簡單的功能,你要是愿意配一個也行。”
美笑那臺設計簡單的老式翻蓋機,很快就收到了須田的回復。
“很抱歉,竟然大張旗鼓地給你寫了一封信。上次比賽結束大家一起聊天時,只記得你說自己在二年級十二班,家里經營了一間白雪洗衣店。說是不知道你的聯(lián)絡方式,其實倒不如說,在那樣的場合,也很難開口向你打聽聯(lián)絡方式。”
“Donmin”
美笑原想輸入“Don’t mind”(并不介意),但分隔符和英文沒有拼寫正確,就點下了發(fā)送鍵。
“比賽那天,你的名字,我記得特別清楚哦。”
“真的假的?”
“嗯,真的記得哦。Smash君。”
“這樣啊,太好了!那天,大清早六點同學就給我打電話,逼著我去給他們助陣。”
“嗯,是個初中二年級就開始玩板拍網(wǎng)球的男生吧?你說有事情告訴我,是什么呢?”
“唉,難解。”
“難解?”
“意思就是很難辦啊啊啊啊啊啊……”
干嗎要打這么多“啊”字?美笑很費解。
“?”
于是只給他回了個問號。
“那天,一群人站在那兒聊天,不知為什么,我只對你印象特別深刻。該說你沒有站出來表達的意愿呢,還是說,你刻意隱身在其他女孩背后呢……”
“我很陰郁?”
“一點兒也不。不是陰郁,而是低調。反倒讓你熠熠發(fā)光。你若樂意的話,我們再見一面好嗎?假如你不喜歡,那也可以從此不見。不必勉強。”
僅看對方的文字,美笑還是挺開心的。
四年后,當美笑面對那些匿名的公眾,紛紛朝她投來羞辱與詆毀的亂石時,她將如此自問:“那天,對方提出想見你時,你內心涌起的歡喜,究竟出于虛榮的自戀,還是對對方意圖的誤解?”
可惜,誰也無從預知四年之后的事。作為一名高中少女,這天,接到一名異性的告白與邀約,她只是滿心不加掩飾的歡喜。
兩人約在了東急電車溝口站。家住京王電鐵沿線的須田,特意來到了美笑比較方便抵達的車站。
“啊,太好了,你真的來了。”
須田笑了。
[牙齒真好看……]
比自己高一個年級的須田秀,額頭生著幾粒小小的青春痘;臉部圓潤的輪廓,反而給他增添了幾分溫柔的萌感;雖說屬于平均身高,但小臉讓他看起來比實際略高一些;倒三角的體形,肌肉線條緊實;加入的不是板拍網(wǎng)球部,而是籃球社。關于這一點,那天在夢之島體育館,他和女經理二人組聊天時,美笑已經聽說了。
“社團活動我已經停掉了。因為升了高三,從第二學期開始我就停了。神立你還在搞社團嗎?”
“嗯,攝影部。”
“哦?這樣啊。我家是開照相館的哦。”
“真的?”
“嗯,該說……本來是開照相館的吧。如今這年代,大家都用數(shù)碼相機了嘛。我家直到爺爺那一代都是開照相館的。”
須田打開手機,給美笑看自己家的照片。爬滿了藤蔓的墻壁,玻璃櫥窗,還有用舊體字寫著“須田照相館”的招牌。須田家的宅子,外觀透著羅曼蒂克的古意。
“你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嗎?”
“照片里這座老宅子,稍微改裝后,我們就一直住在那兒。和照相館中間隔著一個院子。我、哥哥和父母住在宅子的最里面,就是這兒。”
露臺上。大概是須田的母親吧,身穿工裝式圍裙,背對鏡頭在撫摸一只狗。連這種家庭照,須田也給美笑看了。
“你們家有養(yǎng)狗哦?是貴賓犬呢。我家養(yǎng)的也是貴賓犬。哦,我家,是指我外婆家。”
“嗯,白雪洗衣店嗎?”
“是的。狗子叫空空。”
“咦?空空?我家的也是!”
“真的假的!”
“都和祖父母住在一起,都養(yǎng)著一條貴賓犬,名字都叫空空……怎么感覺我們好像啊!”
“真的!”
兩人發(fā)出了高興的聲音。比在夢之島體育館助戰(zhàn)時還要響亮。
“感覺我們好像啊”,這句話,是“我喜歡你”的同義語。它的潛在意圖,是希望自己喜歡的人也能覺得他和自己“真的好像哦”。
住在祖父母家旁邊,距離近到端碗湯都不會冷掉,這樣的人家數(shù)不勝數(shù)。養(yǎng)人氣品種貴賓犬也一樣。空空,更是近年來很火的寵物名。這三個相似點,一點也不稀罕。然而,在互相抱有好感的少男少女看來,這是何其珍貴的偶然,值得為之發(fā)出開心的呼喊。兩人都覺得,對方和自己“像極了”。
“說起攝影部,神立,你有單反相機嗎?”
“沒有,是數(shù)碼相機。攝影部有兩臺大家共用的。擔任顧問的老師,常常教我們怎樣構圖可以讓成像效果更美,或者光圈應該怎么增減之類的,拍的凈是一些很樸素的照片。”
“就是那種厲害到能給《日本攝影》投稿的老師嗎?”
須田口中提到的雜志名,是一本專門面向攝影達人發(fā)行的刊物。這名原照相館主人的孫子,后來在大學里選修的志愿是攝影專業(yè)。
“對對,還被攝影大賽選拔上過一次,他為此一直特別自豪。”
“那可真棒啊。不錯哦。”
“是嗎?”
“不錯哦,這樣的老師。在拍攝時,去學習一些十分樸素的技巧和道理,在我看來是正確的。”
“這樣啊,樸素原來是一種珍貴的品質呀。”
“很珍貴哦,特別珍貴。”
從“空空”這個狗名開始流行那陣子起,溝口站前這片地段,商業(yè)大廈日漸增多,變得繁華了起來。在熙熙攘攘的車站前,兩人倒也沒聊什么,兩個小時左右就告別了。
[今天真開心。]
在回程的東急電車上,美笑心里想。
就這樣,美笑和須田開始經常見面。
須田對美笑的稱呼,從“神立”,變成了“美笑”。不過,并沒有變成“笑笑”。
大部分的見面,兩人總是呼朋引伴。須田在日大附高的同學。美笑在藤尾高中的同學。每一次,都有恰好時間方便的其他人跟隨一起來。就是這樣一種交往模式。
要么,是一群人熱火朝天地擲保齡球;要么,是在誰家的客廳,和誰家的爸媽一塊兒播著DVD,欣賞電影;要么,就是和參加者的兄弟姐妹組成一隊,去野外遠足。甚至,板拍網(wǎng)球部的女經理二人組,也跟他倆一起玩過。
唯獨一次,去“兒童國度”野餐的時候,只有他們兩人。美笑做的三明治,須田夸著“好吃好吃”,贊不絕口地吃了好多。
須田比美笑高一個學年,成績也好品行也好,各方面都沒什么問題,很早就確定了日本大學人氣最高的學部——藝術系的保送名額。
雖說沒有韓國偶像一般的顏值,沒穿什么奢侈的名牌衣物,但渾身打理得干凈利落,透著清潔感。
和大家一起出去玩時,不管走到哪里,對待祖父母、老師或年長的人,都會禮貌地使用敬語,仿佛是骨子里滲出來的教養(yǎng)。性格絕不拘謹死板,為人處事又有認認真真的一面,是個清爽大方的男孩子。
集體交往。是上一輩人的老舊說法。而美笑和須田之間,卻身體力行著這樣一種讓世人無可挑剔、無可非議的健康的交往模式。
美笑喜歡須田。須田也時不時把“我最喜歡美笑這一點了”掛在嘴邊。
“我要把日本大學藝術系作為第一志愿”,美笑在第二學期結業(yè)式之前的升學輔導會上,對班主任這樣講。“美笑也考到日本大學來吧,我等著你”,須田曾這樣對美笑發(fā)出邀請。在寒假快要結束的時候,兩人有了初吻。一個純情派偶像主演的戀愛電影里才能見到的清清淡淡的吻。
九月中旬的某個節(jié)日,大學一年級的翼收到了一封信。
翼入學這一年,東大板拍網(wǎng)球部在駒場校區(qū)的學生會館里申請到了一間活動室。因為是新創(chuàng)立的興趣小組,只能和其他的新創(chuàng)小組共享同一個房間。翼走進活動室。
“竹內君,有你的信哦。”
女經理淺倉遞給他一枚信封。
翼和另一個男生,都曾是橫教附高板拍網(wǎng)球部的成員,即使現(xiàn)在升入了東大,也依然保留了稱呼女經理“淺倉”和“小南”的老傳統(tǒng)。女經理是緊鄰東大駒場校區(qū)的山本女子學園大學的學生。
“是寄到你家去了嗎?通過郵局?”
“怎么可能!這年頭,還有誰會去郵局寄信啊?是一個我認識的女生啦!”
淺倉噘著嘴,把信封杵到翼的面前。翼看了一眼信封背面。
“沒寫寄信人啊?”
“里面應該有寫吧?托我捎信的這個女生,雖說也是山本學園的同學,關系倒沒有特別熟啦。而且,據(jù)說還不是我這個同學寫的,是同學的朋友。”
信封厚厚的。翼大致猜到了內容。他想,或許確實像淺倉所說,信中有寄信人的署名。他把信塞進書包,沒有立刻拆開,原封不動地帶回了家。
淺倉說得沒錯,“這年頭,沒有人再通過郵局寫信了”。一九九三年出生的翼,甚至連寫信這種事都沒有干過。身邊也不存在寫信的人。
不過,收信這種事,卻像今天這樣,偶爾會發(fā)生。大抵都是淺色的小小信封,信箋也是淺色的。對方沒有通過電子郵件或Line這一類書信,基本寫的都是同樣的內容。
十一天前,非常感謝。
十六天前,在麥當勞,我點了杯味道寡淡的咖啡,是你幫我付了錢,非常感謝。
已經過去十一天了,現(xiàn)在道謝,或許有點奇怪。
但我還是想,重新向你說聲:謝謝了。
※
道路兩邊,立著好多電線桿,不是嗎?你有抬頭觀察過嗎?
電線纏纏繞繞、密密麻麻。
一直望著它們,你的內心會生出不安嗎?
我會。以后,再望向它們的時候,我愿在心里默默想起你。
※
翼的名字,TSU-BA-SA。
TSU,是“罪”的發(fā)音,“TSUMI”的“TSU”。
BA,是“言語”的發(fā)音,“KOTOBA”的“BA”。
SA,是惡魔塞列歐斯,“SALEOS”的“SA”。
以上三封信的寄件人,各不相同。
行文口吻,也各不相同。
然而,要表達的意思,卻完全一致——“我喜歡你,希望你也能喜歡我。”通過電子郵件或Line進行這種告白的女生,更多。
這種借助寫信的告白戰(zhàn)術,剛開始收到信那會兒,翼也曾十分困惑,“什么鬼?”“幾個意思啊?”
“初次”接到這樣的告白,是翼上高二那時候。地點在有棲川宮公園。
那天,翼偶遇了初中老同學山岸遙。考進了都立高中的山岸,正和一個同班女生在公園里閑晃。“這是我同學某某醬至于那個“某某醬”的名字,盡管當時也互相交換過郵箱地址,但和兩個女生告別以后,翼馬上就拋在腦后了。印象太稀薄了。
翼從初中時代起,在內心當中自己也未意識到的某處,就對山岸抱有一份特殊的關注。但,并不是將她作為一個女生、一名異性加以關注的。
山岸的長相有一點怪異。恐怕在每一所中學,不,恐怕在全世界的任何一所中學里,男生們都會背著女生,秘密搞一種打分活動,叫作“班級女生顏值投票”。判分的標準,殘酷不留情面。假如以數(shù)學考試來打比方,那就是“絕不給只扣一半分的機會”,徹徹底底只論顏值。
男生們以為這是項秘密游戲,但實際上女生們心知肚明。男女同校和男女分校的最大區(qū)別,并不在于大家盛裝隆重以待的場合,而在于極為普通的日常相處中,女生是否被暴露在殘酷的凝視之下,是否每寸肌膚都能感知到這種殘酷的檢驗。
殘酷的投票游戲中,山岸并不是排在第一二位的女生,甚至進不了前五前十。然而,每道選擇題必然會列舉她的名字。不是說她長得丑。也不是說,假如在她的名字前打鉤,會有誰來監(jiān)視或審核這個鉤是否正當合理,但男生們確實會面露難色,仿佛選了山岸便會產生某種罪惡感。也有男生一臉尷尬地不小心說漏了嘴:“可山岸長那個樣子吧,就是讓人很難下得去手……”
對山岸這個人,翼沒有什么特別在意的自覺。把一個排不上一二位的普通女生放在心上,這會讓他惱怒自己太沒出息。自幼時起,翼早已練就一項技能,那就是避免去正視內心之中無法令自己有實際獲益的感情。不愧是考上東大的優(yōu)等生,有與之匹配的精明。
在有棲川宮公園偶遇時,山岸沖著翼大喊:“差點認不出你了!”翼在養(yǎng)成體育鍛煉的習慣后,減了體脂,增了肌肉。山岸當即指出了這一點。原本只是針對他的體形發(fā)表的客觀看法,在翼聽來,卻仿佛在向他表白內心的主觀感受,不免讓他有些自得。這份自得看起來意外地巨大。因此,那個和山岸在一起的都立高中女同學,幾乎未給他留下什么印象。
誰知,女同學卻給翼發(fā)來了電子郵件。不過,也是在三個多月之后了。
洋槐的落葉,搖曳著金黃與赤紅。
秋日的拂曉,灑落忽明忽暗的光線。
如同,薄衣般輕柔的,我的哀愁。
那么,問題來了。
請選擇合適的詞語,填入語義缺少的部分。
“什么鬼?”“什么意思啊?”“語義缺少的部分,在哪兒?”翼一頭霧水。
立刻給山岸打電話求解:“你那個女同學給我發(fā)了封郵件,她什么意思啊?”當然,他不會愿意正視,比起解讀這封信的意思,能有個理由給山岸打電話,其實更令他興致勃勃。如果沒有這份不去感受自己心情的定力,他也不會考得上橫教附高。山岸提議:“咱們再去有棲川宮公園見個面吧。”于是,約了彼此都方便的時間在公園碰頭。誰知到了公園一看,那個女同學也在。
“上次見到竹內君的時候,你站在樹蔭下,斑駁的陽光透過枝葉灑落在你身上……所以,我就抄了首北原白秋“她的意思是,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天氣不是特別好嗎?你站在一棵大樹下面,陽光恰好透過樹葉落在了你的臉上,感覺特別美。”山岸把女同學的話又重復(翻譯)了一遍。
“那首詩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嗎?”女同學問道。
“上網(wǎng)搜一下不就馬上清楚了嗎?”翼回答。
“什么上網(wǎng)搜不搜的,那首北原白秋的詩,名叫《單戀》。”山岸從旁解釋(翻譯)。
就這樣,山岸仿佛外國明星來訪日本時的同聲傳譯,將女同學高深莫測的發(fā)言,削減了百分之四十的難度,給翼進行了提示。
當時是二月,天氣嚴寒。翼感到有些尿意:“我上個洗手間就來。”說話間正往公廁走時,“我也去!”山岸喊了一句。等翼從廁所出來時,山岸站在門口又給他翻譯了一遍,讓理解的難度再降低了十成,“所以啊,竹內君,我同學她的意思呢,是希望能跟你交往。”
“你就告訴她,在高考結束之前,還是不要碰那種事比較好。我想,無論對她或對我,都是最正確的選擇。”說完翼就徑直離開公園回家去了。他對山岸說的這番話,的確發(fā)自真心。如若被“男女交往”這種事占去了時間,會影響東大升學考試的。
整個高中時期都如此不解風情的翼,升入東大之后才擺脫了處男之身。過程很簡單。獲得了“東大理科一系的男生”這個身份之后,手邊立刻就擺好了兩張“候選女生牌”,從兩張牌中任選一張拿來做初夜技能練習即可。翼抽了一張。結果,候選牌又增加了兩張。再抽一張。接下來反而冒出來三張。和女孩子打交道的技能越純熟,候選牌就越多。這個法則,與東大無關,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翼手勢粗暴地撕開那封從活動室取回的信。
信箋是一沓白紙。第一頁、第二頁……一直到第五頁,全部以手寫方式在下端標上了頁碼。僅在第六頁,寫下了寄信人的手機號碼和郵箱地址。
沒有寄信人的名字。將手機號輸入iPhone通訊錄檢索,跳出了備忘標注:女經理、南。
這種裝腔作勢、故作高深的來信,翼把它丟到了書架的角落,撂在一堆類似的書信上面。
這類告白信,同在東大就讀的哥哥據(jù)說也時有收到。僅僅比較通過郵寄方式送達的那些,翼收到的信遠比哥哥的多。
哥哥從初中到高中一直讀的是男校,始終在全是同性的環(huán)境里念書,升入東大后也為了司法考試一門心思地學習,甚至,毫無反抗地聽從了只干過一年多小學教師的母親給予的感傷又多余的建議,選修了教師資格類的課程。盡管他本人表示,選修這類科目純粹是因為有意思,但在弟弟眼中,運動白癡外加生性一絲不茍的哥哥,除了學習以外,簡直想不起還干過其他什么事情。哥哥像母親,體態(tài)微胖,個子也矮。
[而且吧,他那地方……好臭啊。]
是腋臭。
[就憑這一點,恐怕也難有女孩緣吧。]
翼想去洗澡,剛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手機就響了。來電提示:女經理、南。可是女經理全體都叫“淺倉”或“南”,這又是其中的哪一個呢?不確定也沒關系。暫且只需知道是不屬于“淺倉”的那一組就夠了。
“啊,小南,你好。”
“不好意思。寫信打擾你了……”
[嗖嘎,是寫白紙信的那個女生啊。]
“現(xiàn)在打電話,你方便吧?那天在活動室問過你……”
[有……嗎?哦,對對,上周有個女生問過。想起來了。說是想打電話,不知道什么時間方便。哦,就是那個女生啊。]
“嗯,方便。”
[咦?怪哉。那個女生,當時不是說打算辭掉女經理嗎……?]
“不好意思,做出這么奇怪的事。我,有點煩惱要不要辭掉女經理……”
[辭掉了?難道已經辭掉了?那……該會有新的女生加入吧?]
“所以,我就想,能不能聽聽你的意見。本打算把自己的心情全都如實地寫進信里……誰知卻不知該從何寫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后覺得,也許還是白紙更能表達我的心情……”
“嗯。”
“啊,對不起,因為那是我唯一能做到的,表達內心的方式……”
“嗯。”
翼隨聲附和著,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浴室里那瓶洗發(fā)水,有點兒不太喜歡啊。要不,等等,就用昨天經過神泉站前時人家派送的小包試用裝吧。]
翼用臉頰和肩膀夾著iPhone,雙手在書包里翻找。
“我其實并不討厭板拍網(wǎng)球,但和別人一起擔任社團經理的過程中,感到自己的協(xié)作能力……”
從手機另一端傳來的小南的聲音,如同山谷的溪流斷斷續(xù)續(xù)。
[沒有啊。難道被我拿出來了?雖說是免費派送的贈品,但瓶子感覺品質還挺好的。]
翼來到書架旁,在箱子上的一堆凌亂雜物里挨個兒翻找。
“我能不能不以社團經理的身份,而是從更個人的立場,和竹內君保持聯(lián)系呢?”
雖已辭去了社團經理,但從今往后,依然想和翼繼續(xù)見面,小南把這層意思以一種委婉的方式提了出來。
[到底放哪里了?奇怪了,明明昨天才拿到的。]
翼對洗發(fā)水試用裝究竟被放到了哪里感到耿耿于懷。
“你怎么看呢?是不是很奇怪,我竟然在糾結這種事情……?”
[找到了!原來在這兒呢。]
“喂喂,竹內君?信號是不是有問題?”
“哦不,信號沒問題。”
“那就好。我還以為掉線了呢。那,你怎么看呢?”
“挺好啊。接下來不是以女經理身份,而是作為一個應援者,在比賽時來給大家助戰(zhàn)吧。等過幾天,還可以一起吃個飯。”
“真的嗎?太好了!謝謝你!”
“說謝謝的應該是我。今后也請你多多支持。”
“回頭見。”翼掛掉電話,立刻朝浴室走去。
贈品洗發(fā)水,散發(fā)出驚艷的迷人香氣。
[牌子是叫歐舒丹吧?喲西,以后就買它。]
沖洗著頭發(fā)。那個前女經理的信也好,電話也好,都從排水口流走了。
迎接高三的那年春假即將結束之際。
上午,美笑出了家門,向東急電車溝口站走去。
拐過遠藤牙科診所的轉角,在去車站的路上加快了步伐。為了不在和須田的約會中遲到。
見面的地點,和兩人最初相見時一樣:車站前面,從過街天橋走入一棟大廈,里面設有免費的長椅。盡管就在設施齊全且便利的大廈內部,但是那地方出乎意料地不好找。每次和須田以及其他朋友碰面時,大家總會戲稱那里是“溝口站的秘密基地”。
到了地方一看,須田已經在了。
美笑揮揮手,朝長椅小跑過去。
須田沒有沖她揮手。對她的微笑也沒有回以微笑。
“你怎么了?有點沒精神啊。”
“……我,沒辦法再和美笑交往下去了。”須田道。
突如其來的宣布。
“呃?”
美笑以為他在說笑。
“什么情況?”
美笑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分手吧。”須田低聲道。
美笑的嘴角像慢鏡頭,緩緩垂了下來。
兩人的關系,似乎不怎么適合動用“分手吧”之類男女之間常見的臺詞。美笑和須田,一直保持著可以稱作是十分老派健康的交往。約會基本上都是集體行動,兩人獨處的時候,也像在過家家。
與年齡無關,世上的女人可分為兩種:一個人就進不了吉野家的女性,和一個人也能坦然走進去的女性。美笑屬于后者。大部分女高中生,即使一個人敢去麥當勞,也沒有走進吉野家的勇氣。于是美笑的這種性格,在須田眼里,是一種清純的表現(xiàn)。兩個人從來沒有鬧過一丁點兒矛盾。
“為什么?”
美笑聲音啞啞地問。
“我覺得這樣更好。”
“為什么?”
“不是美笑有什么過錯。也不是說不再喜歡你了。我思來想去,還是分手更合適。”
“你思來想去什么了?”
“今后的事。”
并不是美笑犯了什么錯。須田馬上就是大學生了,和高中生的行為準則顯然不再相同。盡管他是附屬高中的學生,幾乎等于免試直接保送,但美笑接下來即將迎來高考,對一個高三的學生來說,是人生的重大關口,還是朝著升學目標,全力以赴地沖刺為好。他不想做美笑升學路上的絆腳石——這,是須田給出的理由。
“在復習備考的這段日子,最好不要見面。”
電話、短信也一概禁止。否則,他會擾亂美笑的心思。須田是這樣解釋的。
“那考上大學就可以見面了嗎?我就把這個作為目標,努力學習咯?”
美笑問道。須田緘口不語。
“還能見面嗎?等我考上大學以后?”
美笑又追問了一遍。
長時間的沉默后,須田答道:
“能見。”
“太好……”
聽了他的回答,美笑笑了出來。
“不過,到時候還能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交往,我沒法保證,不敢隨便給你承諾,說什么好好準備考試吧。所以,還是分手吧。”
……
這種分手理由,美笑不懂。
“我現(xiàn)在這樣就很幸福。阿秀難道不幸福嗎?”
“以前很幸福,很開心。”
“現(xiàn)在不幸福了嗎?不開心了嗎?”
然而,須田不再回話,只一味垂著頭。
“美笑沒有任何不好,是我自己的問題。都怪我太沒出息了,所以不愿給面臨重要考試的你帶去壞影響。真的不怪你,美笑,就把這個墮落的我忘掉吧。”
“不懂你在說什么啦……”
“對不起。”
須田捏住美笑的手,勉強握了個手,站起身,向大廈的出口走去。
留在原地的美笑,目光的焦點落在插座上。長椅對面墻角里的一只插座上。
美笑一個人在“溝口站秘密基地”,坐了許久許久。
走過遠藤牙科診所門前,回到家里,母親在冰箱上貼了張便條。美笑依照便條上的囑咐,把晚飯準備好。
蒸了四合洗手,擦干,好寂寥。心臟如同沉甸甸被壓了一塊重物。
[想不通。]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美笑想不通。但有一點她很清楚,就是須田已經“下定了決心”。
[盡管想不通,但是對一個前來宣告他“下定決心”要分手的人,千萬不可死纏爛打。]
心口又一陣抽痛。美笑也“下定決心”,不會去為難須田。據(jù)說逗子市有一位女性被跟蹤狂殺害了。這起謀殺案的新聞,當時令美笑特別恐懼。在她看來,假如對方提出分手,別說是殺害或威脅對方了,就連分手的理由,也不該過深地盤問。美笑認為,做出給對方增添負擔的舉動,是不合適的。
沖上樓梯,幾乎是飛身撲倒在祖父母買給她的小床上,緊緊閉起眼睛,美笑唱起了女子組合AKB48的一首歌《飛翔入手》(Flying Get)。唱完歌,接著數(shù)羊,努力讓自己入睡。妹妹上來喊她:“姐姐,吃飯!”她謊稱頭痛,繼續(xù)睡去。
在即將升入大二的春假將要結束之際。
翼左腳的腳跟骨折了。
全家駕著一輛豐田普銳斯去箱根玩了一天一夜。回程的時候,由哥哥開車,撞在了山壁上。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故。同車的外公手背上有一點擦傷。外婆和母親都安然無恙。開車的哥哥有幾處跌打傷。車子本身也沒什么損傷。翼坐在哥哥旁邊的副駕位,只是頭部輕輕撞了一下前擋風玻璃而已。
“太危險了!先安靜一會兒觀察觀察。”哥哥伸手制止,讓翼不要亂動。翼拂開哥哥的手,回道:“先去外面瞧瞧,確認一下車子的狀況比較好吧。”說完推門就下車,卻見腳邊的排水溝里積滿了污水,心想可別把鞋子跳臟了,就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跨在了水溝上。沒想到,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從路旁的小坡滾了下去,負了傷。
[詛咒別人,也是給自己挖坑。]
給老大爺下咒,卻反噬了自己。這種十分不科學的念頭,瞬間掠過翼的腦中。
——用有其人字跡的紙,將其人的照片包起來,埋在戌亥方位,再施以詛咒。
區(qū)立中學期末考試最后一天,翼在匿名論壇里看到的陰陽道咒術。當時他心想:“真夠扯淡的。”不可能靈驗的。太不科學了。正因如此,才以一種惡作劇的心態(tài)施下了詛咒。對老大爺。
曾經有個女生在山岸遙的陪伴下,拜托翼幫她拍張老大爺?shù)恼掌R碓诟赣H的“審訊室”里,把那張照片打印了出來,并抓起自動鉛筆,在老大爺?shù)哪_上撲哧撲哧扎了一堆洞。這家伙老是吹噓自己后空翻做得漂亮,在山岸遙等一群女生面前賣弄技藝,惹得翼十分不爽。
而后,翼又把自己《公民》課本的封面撕了下來。在翼看來,嘲弄他臉上的青春痘,在他的《公民》課本上涂鴉“夏天的柑橘”,這種事肯定是老大爺干的。他用撕下來的封面把照片包好,用父親的電腦查出“戌亥”具體是哪個方位后,便把照片埋在了那里。
[可老大爺明明沒受一點兒傷,也沒出任何事故,活蹦亂跳地到紐約留學去了……]
時隔好久,翼又一次回想起體育課上老大爺俯視自己的輕蔑表情,以及憑借一個漂亮的后空翻輕松下杠,讓在場每位觀看的同學驚呼不已時,那副志得意滿的模樣。“騰”的一下,他不禁又心生怒火。
左腳不是復雜性骨折。翼年紀還小,恢復得也快。對日常生活不存在任何影響,更何況他也不是什么專業(yè)的板拍網(wǎng)球選手,依舊可以繼續(xù)社團的活動。只是,相對以前來說,能力上微微降了一個等級。
[可惡!太可惡了!]
以前拿手的事情,以后不再占優(yōu)勢了。仿佛從排行榜上跌落下來,這讓翼難以忍受,于是退出了板拍網(wǎng)球部。
藤尾高中的校門旁,有一株櫻花樹。二號院則沒有。教學樓的長廊與樓身呈直角狀,日照不佳的地方種的是沈丁花(又叫瑞香),在每年的上半學期,也就是此刻的季節(jié),開滿了花球。
“那棵金木犀,味道好香呀。”
已經升上了高三。真由倚在美笑身上,抽著她的空氣煙。
“那是沈丁花。”井菜糾正道。
“哦?花香很相似,不是嗎?”
“有一點點吧,櫻花倒是沒有香味的。”
楓楓把在校門口撿到的櫻花,湊到鼻尖聞了聞。V字形的枝丫上,綻開著染井吉野櫻的花簇。
“喏,笑笑,你聞聞香不香?”
楓楓伸長手臂,用花枝搔著美笑的鼻尖。
關于花的話題其實沒什么意義。她是在給被須田甩掉的美笑打氣。
整個年級按照升學志愿重新分班后,井菜分到了私立理科院系三年一班。真由、楓楓和美笑則在私立文科院系三年十班。
“啊……”
真由放下了她的空氣煙。
只見,板拍網(wǎng)球部的女經理二人組正從教學樓的長廊下走過。
其中一人,在私立文科班,另一人在私立理科班。前天,和井菜分到同一班的私理女告訴她,私文女目前正在和須田交往,兩人關系特別親密。“神立挺淡定的嘛,雖說只是表面看起來而已。”私理女率先挑起了話題。“這話怎么講?”井菜一追問,私理女就把詳情告訴了她。
據(jù)說,夢之島體育館的比賽結束后,私文女也對須田秀“怦然心動”。
盡管明知須田和美笑開始了交往,但畢竟他倆常和女經理二人組玩在一起。所以,“歸根結底,大家只是交情不錯的一群好朋友罷了,我以為他倆不是那種長期穩(wěn)定的男女朋友關系”。所謂“我以為”,根本就是私文女的借口而已。
就這樣,交往一陣子之后,須田去了私文女的家。據(jù)私理女說:“須田君當時以為是個家庭派對,神立、井菜,以及其他好幾位藤尾高中的朋友都會一起參加。”
哪知道,私文女的家里除了她自己,連父母都不在。兩人就一起喝起了甜酒。“私文女說那天恰好是女兒節(jié),于是拿出了家里的甜酒來招待,本以為里面不含酒精。不過看樣子,我估計她當時挺清楚的,里面是含酒精的。”私理女對井菜分析道。
須田君原本就是個挺老實的男生,再加上那回是他平生第一次沾酒,可能是體質對酒精太敏感,又或是房間的暖氣溫度設定太高,幾杯之后,臉漲得通紅,出了一身汗。“說什么看見須田君特別難受的樣子,就把家里的浴室借給他沖了個澡。請問,誰會讓身體不舒服的人去沖澡呢?通常不是會給對方倒杯水嗎?雖說我也覺得,洗澡什么的,動機也太明顯了,能騙誰啊?不過,私文女搬出的理由就是如此。然后呢,據(jù)說須田君洗完澡走出浴室,發(fā)現(xiàn)私文女身上只裹了一條浴巾站在他面前,接著她就一下子撲上來。就這樣,兩人搞到一起去了。”私理女在井菜面前咂著舌頭八卦道。
等女經理二人組在長廊中走遠后。
“啊,這世界上,真的有行動力超強的女人呢!‘唰’的一下,就變成既定事實了。”
井菜往后一仰,躺倒在草坪上。
“我覺得吧,恐怕這倆女的一齊瞄上了須田君。私文女搶先把須田君攻克了,私理女這邊不甘心,才跑到我面前告密的。要不然的話,特意跑來跟我翻這些閑話,也太不自然了。”
“我也覺得。”
真由又抽起了她的空氣煙。
“別看須田君平時愛講笑,骨子里是個很認真的人,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就強烈感覺到了。”
“嗯,挺認真的。”
美笑輕輕點了點頭。
“畢竟須田君從前是童子軍嘛,我小時候也被勸說過加入童子軍呢。”
真由沒說錯,小學時加入童子軍的須田,的確是個認真的男生。
“畢竟太老實了嘛,才會敗給既定事實。首先,去責怪他搞出那種事……還不如說,實際情況是,他被人家搞了才對。雖說是被別人下了套,但事已至此,須田君也只能低頭認栽了唄。
“假如他真是渣男,既然事情搞砸了,那就把對方當炮友,同時和笑笑繼續(xù)保持交往唄。就因為太認真嘛,做不到這樣劈腿,才會得出結論應該和笑笑分手吧。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件好事吧?能夠和一個這么認真的男生交往,盡管短暫,不也是一場美好的初戀嗎?初戀這東西,原本就是短命的啊。”
楓楓開導美笑。
“是啊,考慮到坦白真實的細節(jié)會傷害到笑笑,所以才下定決心,認為應該一言不發(fā)地分手吧。”
“嗯嗯,男人啊,說到底還是對肉體沒有抵抗力啊!”
在草地上攤成大字的井菜,朝著天空大喊。說罷,猛地一坐而起:“所以啊!笑笑,你該物色下一個了!下一個!”
井菜伸手拍了拍美笑的肩膀。
升入大二的翼,正打算走出祥云寺停車場的大門,目光卻落在了路旁的植物上。
春日的杜鵑花開得爛漫,但翼的目光并非為花叢停留。那里掉落了一只避孕套。用過的,打了結。看樣子是剛剛扔掉,并非那種早已干癟皺巴的模樣。
[搞什么啊這是……]
翼有些不快。
[怎么扔在這地方?]
自己視線范圍內竟然出現(xiàn)這種玩意兒,讓翼十分不悅。
把避孕套扔在祥云寺綠化帶里的家伙,到底有什么情況和理由,都隨他的便,翼可不關心。正因為從不關注這些破事兒,有一套完善的時間管理法,并把它變成一種自律的習性,翼方才能考上東大的。
走出祥云寺,翼從口袋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馬上快到約定的時間了。
有人請他在附近某家意大利餐館吃晚飯。從家出門太早,因時間還有富余,翼便順道拐進祥云寺里逛了逛。
馬上就要放黃金周長假晚餐的成員,只有初中男生、他的父母,以及翼。這樣的一頓宴請,翼倒也不怎么期待。若說還有點興趣的,充其量就是猜測男生他母親會穿什么衣服來赴宴吧。
[可笑的大嬸。]
翼剛上門做家教沒多久,初中生的母親就開始動不動穿著領口大開的衣服來玄關迎接,或是涂著厚厚的口紅,給他們端茶送水,嘴上說著“喝杯紅茶吧”,把茶杯放到翼的面前時,有意無意將自己的胸部往翼的肩膀上蹭。
初中生的母親做出這種舉動,都緣于她內心的不安。
這女人的丈夫,即初中生的父親,和一個常來自己公司取廣告的二十多歲年輕姑娘私混在一起。她作為一個母親,真正最愛的男人只有自己的兒子,對丈夫早已只剩一絲淡漠而稀薄的關心。不過,既然丈夫還有一定賺取薪水的能力,那么分享這筆錢的人數(shù)假如增多,花在自己愛子身上的錢便會減少。現(xiàn)今這個階段,似乎還沒有太大的影響。但將來,丈夫若是更加沉迷于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那么能拿到手的錢勢必會越來越少。這對她來說,是一份極大的不安。
她的焦慮在于,為了阻止丈夫壓縮分配給她的那份薪水,必然要提升自身的女性魅力。結果就是,這份由不安導致的焦慮,迫使她至少需趁此刻,在眼前這個兒子的家庭教師面前,不是作為一個母親,而是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去展現(xiàn)自己的女性風情。她打算通過這種方式,去衡量自己“是否還能吸引男人”。
關于此事,在之后翼的名字登上社會新聞時,她曾作為和翼有過實際接觸的人,對周刊的記者做過爆料。不過,由于她披露的內容和翼的案件沒有實質性關聯(lián),記者并未寫進報道中去。當然,無論在今后,還是現(xiàn)在,翼都對此毫不知情。
[已經是半老徐娘了,竟然還用胸器挑逗我這個東大生。]
翼心中暗忖。“您的襯衫好美啊!”翼恭維著她的打扮。她臉頰羞得緋紅。丈夫和二十歲的女人偷情,帶給她的那份不安,仿佛被一個外人毫不客氣地戳穿,這令她不禁心慌意亂,漲紅了臉。而翼的內心想法,不過是:
[這女的對我有意思,都一把年紀了啊……]
差點“撲哧”笑出聲來。太有意思了。于是,翼總會很留意她的穿著打扮。
[那位歐巴桑今晚對方宴請自己的意大利餐館,名叫“Acqua Pazza”(瘋狂的水)
進了電梯,按下B1鍵,電梯門徐徐打開后,眼前便是餐館的服務臺。
服務臺外圍的一排吧臺邊,坐著幾位客人。兩男兩女。所有人都背對門口,穿著和翼一樣款式的衣服,拿著和翼一樣款式的包。
“歡迎光臨,請問您和這幾位客人是一起的嗎?”
店員詢問道。
“哦不,我的座位應該是××家預約的。”
翼報上了初中生父母的姓。
“請您稍等……”
店員低頭在預約表上確認。吧臺邊的一位客人朝翼這邊回過頭來。
“咦?”
是和久田悟,東大理科一系的學生。在理科一系算是小有名氣。出身于石川縣下屬的某所頂級學校——縣立金澤鏡丘高中。曾在全國高中數(shù)學競賽中以個人身份出戰(zhàn),獲得了最優(yōu)秀獎。他家中資產雄厚,“父母親在金澤文化沙龍里是盡人皆知的大人物”。這句話,是翼有一次打開電視,偶然間看到和他家有一點遙遠淵源的參議院議員和久田雅子,在NHK教育頻道出演一檔與高中生對談的節(jié)目時提到的。
“嗯?我們認識嗎?”
和久田并不認識翼,落落大方地問道。
[怎么回答好呢……]
對待這樣的同性該如何回應呢?會露怯嗎?翼心中生出一秒猶豫。
“這不是竹內君嘛!”
山岸遙扭過身來,喊了一嗓子。她考進了東洋大學文學部。
山岸給翼介紹了另外兩名伙伴:與和久田悟同在東大理科一系的國枝幸兒,以及日本大學藝術系的那珂泉。
“我們四個跳舞去了,回來時路過這里。今天有舞蹈社的團體練習。”
山岸正向翼解釋的時候,另外一名店員走了出來。
“××家的這位客人,讓您久等了。如果方便的話,請跟我來。”
“那么,我先走了。”
翼和山岸道了再見。
尾隨在店員身后,翼向店堂深處走去。
“您剛才那幾位朋友,預約的座位好像在一樓。”店員告訴翼。
翼又回頭快速掃了他們一眼,只見山岸遙滿臉學生氣地笑著,向店外走去。
店員把翼帶到了餐區(qū)最里面的座位。
考上了海城高中的兒子,他的父親,以及被翼當作“可笑歐巴桑”的母親,一起笑容滿面地迎接了這位做家庭教師的東大生。
與其說,是兒子考上第一志愿的海城高中,令做父親的幡然醒悟,不如說,是恰好在考試合格的前夕,那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厭倦了沒有指望的關系,“總也煮不熟的飯最討厭了”,于是跟父親鬧了分手。總之,父親今日搖身一變,擺出一副關愛家庭的賢夫模樣。而妻子呢,也渾身洋溢著身為人母的幸福,主動放棄了更有女人味的性感服飾,選擇了“賢妻度”更高的裝扮。
她內搭一件紐扣密密實實一直扣到下頜處的高領襯衫,外穿一身嫩櫻花色的無領套裝,頭發(fā)用發(fā)蠟還是什么東西固定住,攏在腦后,幾乎一縷垂下的碎發(fā)都沒有。兒子身穿嶄新的校服,父親則是一身西裝。
一家三口,全都點了氣泡礦泉水。兒子是不到喝酒的年齡,父親是為了駕車,而母親,則要在兒子與丈夫面前扮演賢妻良母。
翼也點了礦泉水。配合這一家人,扮演優(yōu)秀家庭教師的角色。
菜品很豐盛,但晚餐卻極其無趣。餐后,翼把一家人送到附近的停車場,道了謝,之后并沒有立刻回家,又晃晃悠悠地朝祥云寺走去。
接著,就看見前方,山岸遙和那三人從Acqua Pazza里出來,迎面走了過來。
“咦,又碰見竹內君了啊!”
山岸注意到了翼。翼向她抱怨說,剛才的晚餐太無趣了。
“那好,一起去喝第二家吧。”
翼加入了他們。
舞蹈社的團體練習就在這附近,規(guī)定華爾茲可以和別校的學生組成搭檔。于是以抽簽的方式,和久田與山岸,國枝與那珂泉結作舞伴,大家一起進行了群舞的訓練。
他們四人加上翼,選了一間氛圍隨意的店,也不看店牌就走了進去。仿佛為了彌補方才在Acqua Pazza佳肴當前卻無法飲酒的遺憾,翼頻率極快地猛喝起來。舞蹈社的四人也在喝。不管啤酒、碳酸燒酒,還是威士忌兌蘇打,全都猛一通灌進肚子。
喝得太瘋,第二天翼頭痛得要命。
昨晚都聊了些什么,已經記不清了。反正全是些瑣碎無聊的話題。印象深刻的唯有一件,日本大學藝術系的那珂泉,真是個美女。
[為什么東洋大學的山岸遙,會和日大藝術系的女生在一起?難道是東洋大、東大和日藝的校際聯(lián)合社團嗎?]
從上初中那會兒,山岸就把“將來我要上東洋大學”掛在嘴邊,同時她還是一位名叫坂口什么的小說家的粉絲。
[不過,記得他們好像提到過,昨天是四人初次見面來著……]
細節(jié)的事情,翼全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算了,管它呢……]
對舞蹈不感興趣的翼,覺得今后即便在校園里遇到了和久田或國枝,大概也只會點點頭、打個招呼而已。
翼一身睡衣打扮走到廚房。
今天是黃金周的第一日,父親去打高爾夫了,哥哥為了司法考試的模擬測驗,到專門進行應試輔導的伊藤補習校上課去了。
[體形微胖、個子矮小、有腋臭,又是運動白癡的哥哥,總這么累死累活……]
起居室的桌子上,留了一張母親用水性筆寫的便條。翼看了看。
“冰箱里有明日葉家的三明治。”
母親大概到南青山的健身房練習熱瑜伽去了。
[抱歉,明日葉的三明治,對健康也許有益,但味道太難吃了。]
頭好痛。翼從冰箱里取出母親總是做好備在涼瓶里的博士茶[啊……頭,好疼。今天還是繼續(xù)睡覺吧。]
翼又重新躺倒在床上。
4.
大學一年級的美笑,在學校食堂點了一份健康沙拉午間套餐。她把盛著菠菜水煮蛋沙拉,外加黑麥面包和脫脂牛奶的托盤,放在餐桌上。
不知哪里吹來的一股風,據(jù)說辦理完大學入學手續(xù)后,身體會基于一種突然的釋放感而自動減少食量,同年級的一些女生索性無所顧忌地大吃起來,但美笑卻認為“做了大學生的此時此刻,才更應該好好節(jié)食”,開始對每一餐攝入的卡路里精打細算。
美笑讀的是水谷女子大學。
綜合生活學部,環(huán)球設計學科。
在全日本首屈一指的補習校河合塾公布的“女子大學偏差值排行榜”中,僅列于第四十八位。
從藤尾高中考上女子大學的學生,大多進入的是圣心、實踐、共立、大阪樟蔭、安田等這類檔次的學校,選擇關東地區(qū)以外的大學的比例,幾乎為零。成績名列前茅的學生,有人甚至考進了津田塾、東京女子、日本女子之類的優(yōu)等女子大學。
美笑自小學時起,就沒上過校外補習班。升入高中后,外婆家洗衣店的鄰居,是個退休的高中老師,在自己家開辦了一個學習小組,美笑每周也不過去個一次半次而已。學習小組寒暑假期間也不上課。
藤尾高中內部開辦了“應試對策集中補習班”,針對有需求的學生每天放學后進行七十分鐘的輔導。美笑也參加了。不過,公立學校的教師通常只能在課外時間見縫插針,輪流給學生提供輔導,所以僅在十月至十二月期間才有課聽。
課外輔導的最后一天在十二月中旬。平時喜歡放聲大笑,精力好到簡直過分的祖母,因為主動脈剝離去世了。沉重的心理打擊,加上種種煩瑣的喪葬事宜,讓美笑倉促慌亂地迎來了大考。
和須田分手一事,令美笑消沉,于是第一志愿沒有報考日本大學藝術系,而選擇了明治學院大學文學部的藝術專業(yè)。第二志愿,是專修大學文學部的人文與新聞專業(yè)。第三志愿,才是水谷女子大學綜合生活學部,環(huán)球設計專業(yè)。
即使是面臨升學考試的高三,美笑也常常陪弟弟打游戲,幫妹妹縫補爛口子的衣裳,因為是家中“最年長的姐姐”,要幫忙做好多家事。在這個熱鬧庸碌的安分良家里,關于升學這件事,仍然彌漫著“女孩子用不著讀那么多書”的古老悠長的舊時代氛圍。
不管是明治學院或水谷女大,美笑的外祖父母們從不會從偏差值的角度去衡量每所大學,更不具備如下常識,即各所大學基于學系與學科的不同,會產生顯著的差異。就連美笑本人,也絲毫沒有回頭重讀的念頭,匆匆忙忙辦完了水谷女大的入學手續(xù)。
親戚們全部發(fā)自內心恭祝美笑考上了水谷女子大學。尤其是母親和開洗衣店的外婆,發(fā)自內心為美笑欣喜。水谷女子大學,前身是明治時期的一所裁縫學校,后發(fā)展為水谷女子短大在曾經的歲月里,“作為一個女孩子,高中畢業(yè)后,讀兩年短大,再去自家附近的幼兒園,或爸爸熟人開的公司里上班,到了圣誕歲(二十五歲),就找個公務員或大公司的白領結婚,把工作辭掉,專心致志在家當主婦”,是一種最受祝福的女性人生范式。那是約翰·肯尼迪和池田勇人
不是戰(zhàn)勝國或戰(zhàn)敗國,而是“拍檔”。拍檔這個詞,在當時的日本國民聽來,感覺十分新鮮。與此同時,羅伯特·肯尼迪——哥哥約翰·肯尼迪的最佳拍檔在大學時代就已成婚、結為伴侶的妻子曾經說過:“我不是羅伯特的拍檔。”這句話在當時的日本人聽來也非常新鮮。在記者見面會上,有記者提問道:“您是羅伯特的得力拍檔吧?”而這位夫人卻答道:“一家之主是羅伯特,我充其量只是家長的一名助手,并不是羅伯特的拍檔。”這番發(fā)言,在戰(zhàn)后的日本,聽來仿佛是民主主義時代里賢妻良母的象征。
在那樣的時代里,水谷女子短大,曾是女生升學之際最理想的選擇。
但那已是舊話了。
如今,它不再是短大了。
水谷女子大學,校區(qū)分散在兩處。一處是建校時的原址。另一處在橫濱郊外。新校區(qū)占地面積很大,不過離市中心比較遠。
美笑選擇的綜合生活學部,內部包括設計、圖書、福祉三個學科。校園就在距電車相鐵本線三境站大約幾站公交的地方。校門口有個公車站,名叫“大學前”。并非“水谷女子大學前”,而是“大學前”。原因在于,附近還有一所橫濱教育大學。
盡管通學距離要比小學和初高中時代遠得多,但對于十九二十歲的年輕女孩來說,確實能給她們一種“如今已是大學生”的感覺。
“黑麥面包是……嗯……”
美笑在網(wǎng)上檢索確認面包的卡路里含量。
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大學生了,手機也換成了可以享受家庭折扣的超優(yōu)惠智能機。有的科目每周只有兩節(jié)課,美笑會趁課少的日子,到楓楓家的格林面包店去打零工,做收銀臺的工作。
“旁邊有人嗎?”
一位端著托盤的女生沖美笑搭腔道。
“坐吧坐吧。”
“光吃這種清淡到要命的沙拉,夠嗎?是你的午飯哦?”
上午的通識課上,兩人曾坐在一起。剛看這個女生第一眼的時候,美笑差點把她當成是真由。太像了。不是長相,是整個人散發(fā)出的氣質。發(fā)型也如出一轍。因為是“水谷女子大學版的真由”,所以美笑叫她“水谷真由”,并把這個綽號也告訴了女孩本人。
“是不太夠,不過我想減肥來著。”
“厲害。話說,美笑平時和同科的女生們用Line聊天不?”
水谷真由吃的是咖喱飯。
“我才換了智能手機,操作還不太熟練,沒有用Line。不過,馬上就要進入梅雨季了,恐怕得用起來了吧。”
“梅雨和Line有什么關系啊?”
“哦,嗯……入學典禮已經過去好久了,這段日子認識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我在想,大概是時候把Line用起來了吧……”
“可是,Line這玩意兒任何時候都是在線狀態(tài)吧?為什么非得天天掛在上面不可呢?真的好煩哦。每天在上面互相發(fā)些有的沒的。這種無聊的事情,我可絕對不干。可以和對方說嘛,不好意思哦,因為這樣這樣,我上不了Line,我甚至還想過,索性換回老式翻蓋機算了。”
就這種脾氣,和藤尾高中的真由也特別像。
“畢業(yè)典禮上,一個個哭成那副德行,嘴上說著一定要再見一定要再見啊。可是如今,和高中時代的朋友已經不再聯(lián)絡了。算了,我是從岐阜縣“呃,我,不住在這里。我在青葉區(qū)。”
“算是這里啦!如果跟岐阜比的話。”
據(jù)說水谷真由想到東京來闖闖看,所以才選擇了水大。水大所在的橫濱市瀨谷區(qū)也好,或是橫濱市青葉區(qū)、東京都文京區(qū),以及東京都千代田區(qū),從岐阜縣的惠那市來看,全部打包屬于“廣義上的東京”。
“同校的女生都覺得,去東京讀書什么的太不現(xiàn)實了,所以和我要好的朋友們,百分之九十九都考去了縣里的大學,就算考出縣的,也只是停留在鄰縣而已。”
對于地方城市上了年紀的人來說,提到水谷女大,這是一所從事淑女教育,且擁有歷史淵源的家政大學的印象格外強烈。假如考的是水谷女大,“去東京”這件事就能獲得家人的贊同。
“所以慢慢地,我連短信都很少發(fā)了。”
“這一點我也是。和高中時期的好朋友,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
首先,和真由不再見面了。
她搬到新西蘭去了。離了婚,帶著弟弟出走的母親,又和一個日裔新西蘭人再婚了。真由此刻住在新西蘭的繼父家里。“先讀一年左右的語言學校,之后再考慮更長遠的事情”,真由是這么說的。真好呀,美笑當時想。看起來,新大陸似乎有無限的可能性在等待著真由。
其次,和楓楓不再見面了。
楓楓沒有考大學。
她父親正月初一時倒在了面包店的工作間里。是腦溢血。深愛著父親的楓楓一時間倉皇失措,生活陷入混亂,連高考也丟到了一邊。所幸,父親的腦溢血程度較輕,應對及時,手術也十分順利,最終平安出院,但若想恢復到像從前那樣能做面包的程度,還需要一段時日。因此,楓楓開始幫忙打理家業(yè)。
面包店里,有一位比楓楓稍微大幾歲的男性雇員。是楓楓姑媽——那位野川由美子的粉絲——亡夫的表弟的兒子。每日從早到晚在面包房里一起工作,兩人之間的關系迅速拉近,閃婚,很快有了小孩。就是所謂的“奉子成婚”。
由于孕期反應過于劇烈,分娩后楓楓又一心撲在孩子身上,所以即使是美笑去面包店打工的日子,她也跟楓楓見不上一面。
井菜畢業(yè)前分到了私立理科班,第一志愿是昭和藥科大學,第二志愿駒澤大學醫(yī)療健康科學部,第三志愿東邦大學藥學部。最終,她考入了東京理科大學理學二部,而這是間夜校。并非白日勤于工作,才選擇了夜間的學部。而是井菜家也和美笑家一樣,是個安分忙碌的平凡人家。她本人也并非踏踏實實、勤學不倦的類型,只是選了一所容易考取的學校罷了。不過,生活的圈子也自此與美笑不再重合,接觸的機會一下變少了。
“久別情疏嘛!”
水谷真由道。
“那,就和新結識的美笑交換一下郵箱地址吧?”
“不是覺得很煩嗎?”
“煩的是Line,普通的短信或者郵件還是可以的吧。不樂意是嗎?那好,也不必勉強。”
“一點不勉強,也沒有不樂意哦。”
兩人交換了郵箱地址。剛操作完畢,水谷真由便動作麻利地將餐具送到了返還口。這一點,也和藤尾高中的真由一模一樣。
[好像快下雨了……]
食堂的窗外陰霾重重。
美笑接下來沒有課。原本是有的,但因教授的個人日程有變,貼出了一張“今日休講”的通知。
[早點回家算了。]
出了校門,往公車站的方向走,碩大的雨點砸在頭頂,美笑跑了起來。公車站有遮雨棚。誰知,雨隨即傾盆而下,嘩啦啦。
[反正,怎么都會淋濕了。]
跑到一半,美笑放慢了腳步。
“哇,這雨下得……”
“快點兒跑到公車站就能躲過去了!”
馬路另一側,兩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把書包頂在頭上狂奔著。一個穿灰色派克大衣。一個穿海軍藍外套。
“喂!快跑啊!”
“灰色派克大衣”和“海軍藍外套”回頭喊道。
“我鞋帶開啦!”
另外一個男生蹲在路邊,系好鞋帶,站起身后重新狂奔。三人一塊兒穿過人行道,朝美笑這邊跑了過來。
公車站窄窄的防雨棚下,三個大學男生齊齊望向美笑,視線全部聚集在一點。
[呃,難道是臉上濺了泥點?]
美笑用手心搓了搓左右臉頰。這樣做也沒什么意義,只是條件反射而已。
“這個……不介意的話,用這個吧。”
穿灰色針織面料派克大衣的那個男生,卸下背包,從里面拿出一條大大的阿迪達斯運動毛巾,朝美笑遞了過來。
“哦?”
“我的意思是,你那個……能不能遮一下?”
聽男生這么說,美笑才留意到自己的胸前。被雨水打濕的襯衫,透出了內襯的小背心。
曾因主演電影《肉體之門》而激起熱議的野川由美子,放在今日,大抵會被形容成毫無風情吧,例如“微胖”什么的。楓楓的細手腕和缺乏曲線的胸部,在美笑看來好似巴黎時裝周的超模,簡直太性感了。而自己G罩杯的大胸,令她耿耿于懷,總會把校服的尺寸做大一碼。私服外出的時候,也總是選擇不會暴露身體曲線的款式。如今升了大學,不必再穿校服了,通學距離也大幅增加,每天早晨,都要為穿什么衣服發(fā)愁。今天這身打扮也一樣。化纖罩衫,是祖母在東急百貨買給她的,作為考上大學的祝賀禮,與其說款式保守,不如說土里土氣。搭配一條及膝百褶裙,倒也中規(guī)中矩、不過不失。
罩衫下面穿的是優(yōu)衣庫胸罩式吊帶背心,說是淋濕后非常透肉,其實透出來的只是這層背心罷了。但,優(yōu)衣庫的胸罩式吊帶背心,尺寸設定得比較粗略,罩衫淋濕后一旦緊貼在身上,G罩杯的乳房無疑便會曲線畢露,看起來仿佛要掙開背心滿溢而出。
“啊,糟糕……”
“用我的毛巾吧。你可能會有點嫌棄,可如果就那樣不管,看起來確實不雅,拜托了。”
“謝謝你!那我用了。”
真是幫了大忙。美笑接過毛巾。
“太好了!”
剛才蹲下系鞋帶的男生也大聲說。
“這樣大家的視線就不會盯在一點上了。”
海軍藍外套笑了。
美笑也笑了。四人一起笑了起來,公車遠遠地駛了過來。
“水谷女大?”
“沒錯,你們都是橫濱教育大學嗎?”
“嗯。”
使用這個公車站的,大抵是水谷女大和橫教大學的學生。
“一年級?”
“是的。”
“一樣,我們也是。”
四人在公車站小小的雨棚下,興致勃勃聊了起來。
假如到了老頭老太太的年紀,這樣情景下的對話,是不會有什么后續(xù)的。因為這樣的由頭而發(fā)展出來的會話,一般僅限于當時。它只是一種社會人為了避免尷尬,而進行的禮貌性交談。
而人在年輕時,可并非如此。會抓住這樣的契機熱絡攀談,試圖變得更加親密。年輕的時候,不問同性異性,去結交新的朋友這件事本身便是愉快的。
在公車到站之前,四人已經商量出了方案:橫教的三個男生,約上水谷大的三個女生,一起去唱卡拉OK,怎么樣?
“我倆待會兒要馬上下車,神立,你趕緊給誰發(fā)個短信,快點快點。”
系鞋帶的男生和海軍藍外套,住在橫教的學生宿舍,兩人說會在第二站下車。
“等等,等等。”
就連被兩人催促,也教美笑莫名快樂。她給剛剛在學校食堂里添加為聯(lián)絡人的水谷真由發(fā)去了短信。
[她要是有空就好了……]
為了這樣的理由給同學發(fā)短信,美笑心里難耐激動。
一種微微的興奮感——成為大學生的真切感與新鮮感,包裹著美笑。
去外婆的洗衣店接弟弟妹妹,去附近的超市買東西,在藤尾高中的二號院和死黨們聊天……以往,美笑只在這樣固定的范圍之內,從事著安全的活動。
“反正”這個詞的魔咒,在美笑自己也未察覺的某部分潛意識之中,包含著一種把主導權交付給他人接管的安心感。
而此刻,自己卻在張羅著聯(lián)系女生,和男生們一起去唱卡拉OK。
[這種事兒,還是平生頭一回啊……]
比起受到橫教男生的邀請,自己正扮演一名“組織人”的角色,這件事更讓美笑感到緊張,心怦怦跳。
“哇!”
眼看公車就快靠站時,手機響了,美笑嚇了一跳。是水谷真由。
“發(fā)短信太急人了,索性給你打個電話。OK啊,你認識××醬嗎?我跟她也是前天剛認識。現(xiàn)在剛下課,××醬說她也能去,咱們一塊兒去好啦。具體細節(jié)等你那邊定好了,再發(fā)短信給我吧。”
趕在靠站的公車開門之前,水谷真由速速說完,掛了電話。在車內,美笑把結果轉告給了橫教的男生。
“哇!太棒了!那地點呢?”
四人在車里商定了地點。
美笑的衣裳全濕透了,再加上夜晚之前大家各自都有安排,于是這群人暫且散去,約定稍后再碰面。
鞋帶兒和海軍藍很快就下車走了。隨后,灰色派克和美笑一起換乘相鐵線,在橫濱站道了別。灰色派克住在日吉,和家住淺見野的美笑原本可以共乘一趟橫濱市營地鐵,但由于他買了東急東橫線的月票,而且中途要拐去東橫線的某町去辦事,兩人就分開了。
在橫濱市營地鐵里,美笑收到了水谷真由發(fā)來的短信,說是原本答應參加的××醬,來不了了。
“橫教那邊是三個男生的話,我們女大這邊去兩個女生,不是也可以嗎?沒必要非把男女人數(shù)搞得那么嚴謹吧。”
“這倒也是哦”,美笑正給水谷真由回消息,忽然想到,不知井菜能不能參加。
井菜目前就讀的,是東京理科大學夜間部,和美笑見面的時間總是湊不到一塊兒。
[好久沒見了,真想她呢。]
美笑給井菜發(fā)去了短信。
“我去!”
對面很快回了消息。
[太好啦!]
美笑立刻通知了鞋帶兒、海軍藍和灰色派克。
“水谷女大的一個同學來不了啦,我已經火速約好了另一個東京理科大學的女生,請多關照。”
橫教男生回復:“了解。”
而派克大衣追問道:“東京理科大學的什么學部?我在巖手縣讀高中時,有個關系不錯的哥們兒考上了理科大學。”
美笑回復:“理學二部。”
“那就是夜間部嘛。你這個朋友不是白天在公司里上班的三十歲白領小姐姐吧?哦,姐姐也一樣歡迎。”
讀了消息,美笑哧哧笑著回道:
“是和我同歲的女大學生啦!(笑)”
沒什么別的意思。只是單純地表述一個事實。
在水谷女子大學還是短大的年代。在羅伯特·肯尼迪來訪早稻田大學的年代。其夫人發(fā)言說“我不是羅伯特的拍檔”的年代。在那樣的年代,女性即使在職業(yè)欄里填著“專事家務”,實際上也在“社會上”從事著各種職務。在那樣的年代,就讀于夜間大學的,多是經濟方面有特殊情況的人。
然而,漸漸地,這些人卻紛紛從夜校淘汰出局。原因在于,以偏差值為理由選擇夜間大學的考生日益增多。直到早稻田大學第二文學部、早稻田大學社會科學部的學生,背后被大家罵作“冒牌貨文二”“冒牌貨社科”的年代過去之后,許多私立大學才廢止了夜間部的開設。東京理科大學理學二部,現(xiàn)在,是全日本唯一的夜間學部。
“好羨慕啊……”藤尾高中時代,美笑常這樣說井菜。每次定期考試,井菜的數(shù)學或理科成績都特別優(yōu)秀。
“跟古典國語、歷史比起來,還算不錯吧。”井菜總是如此謙遜。但在選擇了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的私立文科的美笑看來,理科是令人目眩的、閃光的存在。
當初還在跟須田交往時,他聽說井菜的志愿校之后,曾建議道:“理科大的夜間部可以更積極地報考一下。東京理科大學,當初就是由夜間校發(fā)祥而來的。那可是有志于對理科展開核心鉆研的人,才會選擇的夜間部喲。”“哎?這樣啊!”井菜和美笑都被刷新了認知。因此,私立理科班的井菜考入東京理科大學夜間部,對美笑來說,單純只是一個客觀事實而已。美笑把井菜的學部告訴橫教的灰色派克,也只是在告知一個客觀事實而已。
一群年輕的大學生,在橫濱站附近的“Big Echo”KTV見了面。
KTV包間除了唱歌以外,也可以作為“鐘點房”出租給客人使用。室內不僅禁煙,還提供豐富且便宜的食物與飲料,比任何地方都方便,在這里聚會的人,也更能聽清彼此交談的內容。
水谷真由來自岐阜,灰色派克來自巖手,鞋帶兒來自新潟,海軍藍來自靜岡。美笑和井菜之外,大家都是從地方城市來到東京的。
“你們是大都市的女孩子嘛”這種話,橫教的男生和水谷真由,沖著美笑和井菜說了好多遍。每一次,美笑都要辯駁,“不是的,橫濱市青葉區(qū)不算什么大都市”,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哦對了,我算半個港區(qū)人哦,是高二的時候才搬到巖手縣去的。”
既然灰色派克這么說,于是他被排名為“都市人的No.1”,大家又笑了一場。
也不是什么好笑的話題,但對幾個剛剛結識的年輕人來說,卻十分好笑。
在洗手間里,井菜對美笑說:“笑笑,今天這幾個人,要說是剛認識的,簡直像撒謊一樣。不知道為什么,大家聊得特別投緣呢。”
“嗯。”
“既然他們選擇了教育大學,那是不是畢業(yè)以后,會回家鄉(xiāng)做個高中老師呀?”
井菜用粉盒里的粉撲“噗噗”拍打著鼻尖。
“我剛剛想起來了。提起橫教……當初那個臨時來藤高代課的數(shù)學老師,他就是橫教出身的。沒有給你們班上過課嗎?”
“忘記了,一干二凈。笑笑記得真清楚呢。那么久遠以前的事了。”
“你想想嘛,就是臉圓圓的,腦門上有幾粒青春痘,挺開朗的一個老師。”
“笑笑,你是不是喜歡他?”
……
美笑閉了嘴,有種臉上被“吧唧”啐了一口的別扭。“記得一個人”,為什么在井菜看來,就是“喜歡他”呢?
“看吧!你沒詞兒了。是不是被我說中了?”
……
“美笑喜歡的人,我一直以為,肯定是運動會上和你跑兩人三腳的××君。原來你礙于身份,偷偷暗戀著數(shù)學的代課老師?以前我真沒發(fā)現(xiàn)!”
……
美笑更別扭了。
確實,她對那個一起跑兩人三腳、比自己高一個學年的男生抱有好感。就如同一個明星的小粉絲,明星出演的電視她會看,但不會加入粉絲會,或是去聽演唱會。僅屬于這樣一種好感而已。況且對美笑來說,這,才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在井菜提起之前,她早把那個男生忘得一干二凈了。
“哎哎,那幾個男生里,誰是笑笑喜歡的類型?”
“哪幾個?”
“討厭,故意裝傻。今天那三個啊。”
……
美笑再一次感到了別扭。
美笑從幼兒園、小學、初中到高中,一直是男女同校。在男女校里,不僅僅是上課的時候,就是在擤鼻涕、放屁、量體重等所有日常性場景中,男生女生一概會有接觸。校內的兒童,在彼此是異性之前,首先是同班生。就算萌生了對異性的那種情感,也是在大量的日常積累中產生的。
“類型……”
因為一個“難堪”的契機,男女六人聚在了“Big Echo” KTV,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在美笑正全心品味著這份快樂的階段,忽然被問道,“那里面誰是你喜歡的類型”,讓美笑有種特別不合時宜的感覺。
“什么啊?沒有笑笑喜歡的?全滅?”
“類型……什么的,我沒考慮過這種問題……”
“你呀,就因為這么鈍感,才被女經理把須田君橫刀奪愛的。要是心里覺得不錯,就該手腳利索地趕緊拿下。開車總是不緊不慢的,就算你本人認為是安全駕駛,對于路上的其他車輛來說,也構成了妨礙。最近,我白天都在駕校學車哦。”
井菜在美笑背上“砰”地給了一巴掌,先行走出了洗手間。
[橫刀奪愛……]
美笑剛剛邁出洗手間,又在狹窄的走廊上站住了。
[我被橫刀奪愛了嗎?情感色彩那么強烈的一個詞,應該用在戀情更加深厚的男女之間,不是嗎?]
美笑深深地喜歡著須田。不過,若論交往的實質,卻幾乎都是多人參加的集體活動,關系大大方方、清清爽爽。至少美笑以為,對于即將面臨的高考狀態(tài),彼此都是予以尊重的(至少在美笑看來,是這么打算的),待正式考上大學后,關系自然就會更進一步吧。誰知在此關頭,對方卻驀然抽身而走,選擇了這樣一種分手方式。
[我慢吞吞的安全駕駛,對阿秀來說,會是一種妨礙嗎?]
美笑回到了包間。
這幫橫教、水大和理科大的未成年學生,老老實實喝著蜜瓜汽水、烏龍茶和咖啡。派克大衣是復讀之后考進大學的,法定來說可以飲酒“你回來啦,美笑。現(xiàn)在,‘上京組’
水谷真由回頭望了望推開門的美笑。
“中小學時靠走,高中騎單車,從來沒坐電車上過學。”
“對,所以老尋思,電車的高峰時段到底是什么景象呢?就連這一點,感覺也仿佛是大都會的象征呢。”
水谷真由和鞋帶兒的話音一落,海軍藍就問井菜:
“就算是現(xiàn)在,橫教和水大建在瀨谷區(qū)這種地方,也和電車的高峰客流無緣啊。井菜每天早晨都到飯?zhí)飿蛞粠ィ遣皇呛苄量鄦幔俊?/p>
“嗯,超累的。那一帶的早高峰客流真嚇人。心里想,明明是一大早,怎么會這么多人呢?其實,正因為是一大早,才會這么擠啊。車上還有癡漢什么的。而且……”
井菜滔滔不絕,講述著早間電車里的擁擠狀況,早間大課上要使用的教材講義,仿佛讀的是東京理科大學的日間課程。
……
灰色派克一臉尷尬。他早已從美笑那里得知了井菜是夜間部的學生。
……
美笑也一臉難色,卻不知該怎么插話。
灰色派克伸手去桌上抽了一張紙巾,擦了擦嘴唇上沾的冰激凌。然后以紙巾掩著嘴,若無其事地湊近美笑耳邊,小聲說:“你配合她聊一下唄。”
美笑微微點了點頭。
十點左右,一行六人走出了“Big Echo”KTV。
海軍藍、鞋帶兒、水谷真由要回學生宿舍,坐相鐵線。灰色派克坐東橫線。大家在橫濱站道了別。
美笑和井菜一起,向橫濱市營地鐵的站臺走去。
“今天真開心啊。”
走在地下通道里,井菜似乎心情不錯。
[太好了。]
美笑想。
“聊到早高峰的話題時,你那樣幫我圓場,謝啦。”
井菜主動提起了這件事。
“怎么說呢,我讀東京理科大學這一點,是確確實實的。又不是什么東京第二理科大學,而是東京理科大學的理學部。理科大這一點并沒有錯,只不過末尾有個二部而已。非要把名稱一個字一個字報到最后,也太長了。我想好了,就算不啰啰唆唆報到最后一個字,也沒啥區(qū)別。”
“嗯……如果你想好了,那也OK。只是……”
之前早已告訴灰色派克了,井菜讀的是夜間部。美笑把這一點,單純作為一個事實,轉告給了井菜。
然而,聽在井菜耳中,卻不是這么回事。似乎是美笑懷著某種動機,在橫教的男生面前“告密”,戳穿井菜讀的其實并非日間部,而是夜間部。
“告密?告什么密?”
美笑莫名其妙。
“可是,假如……”井菜漲紅了臉,“假如你不是告密,那,當時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這……當時感覺也沒到非要打斷來提醒你的地步……”
“你心里在嘲笑我吧?因為想要暗地里看我的笑話,當時才什么也不講?!”
井菜喊得很大聲。以至于通道里來往的行人頓住了腳步,扭臉朝這邊觀望。
“哈?……”
面對井菜的暴怒,美笑一時不知所措,也回不上嘴。
“笑笑,你自己回去吧!”
井菜決然地轉過身,沿著來路的方向,在地下通道里跑走了。
[井菜……]
美笑想喊住她,但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卻無所適從,喉間只發(fā)出了一聲嘶啞的低呼。
人流在美笑身旁穿梭而過,仿佛要將她推搡到角落,美笑只能怔怔地杵在通道的墻邊。
[井菜……情緒太激動了。]
美笑有點兒擔心,給灰色派克撥去了電話,心想他此刻如果還在橫濱站,沒準兒能找到井菜呢。
“喂?不好意思,這會兒給你打電話。是這樣的,我剛才跟人吵了一架……”
“是和井菜嗎?”
“你怎么知道的?”
“這個嘛,能猜到。你們兩個不是一起回家的嘛。”
灰色派克在東橫線的站臺,原打算坐接下來的一班電車。結果,他放走眼前進站的電車,接起了美笑的電話。
關于和井菜爭吵的詳情,美笑一句也沒有提,只告訴灰色派克:“我倆吵了幾句,井菜特別激動,她朝JR橫濱站的方向跑走了。”
“雖說我覺得,她不太可能在東橫線那邊的站臺上……”
“明白了。總之,神立你先回家吧。現(xiàn)在最好不要直接跟她發(fā)短信,或者說什么。我先給她打個電話試試。”
“謝謝,拜托你了……”
“要是連神立也慌了神,到處亂跑,那就更糟糕了。你就在家待著,井菜先聯(lián)系你的可能性也很大。如果你不好好待在自己應該在的地方,事情反而更麻煩呢。”
“我懂了,就按你說的做。”
坐上橫濱市營地鐵,到第三站時,美笑收到了灰色派克的消息。
“聯(lián)系上井菜了。她說現(xiàn)在已經平靜下來了,讓我替她跟你說句抱歉。”
[太好了……]
讀完消息,美笑松了口氣。
車到淺見野站時,又來了一條消息。
“依我看,井菜是太羞愧了,感到無地自容,不知該怎樣面對你,所以暫且從你面前消失算了。”
[他好聰明。]
對灰色派克,美笑心中懷著幾分尊敬之情,回到了家。
“美笑啊?回來啦?抱歉,你幫爸爸把腌梅子拿過來吧。”
客廳里傳來父親的聲音。
父親每天起得早,睡得也早,偶爾晚上十一點半左右會爬起來,自己一個人喝點小酒。燒酒兌熱水,一兩杯的程度。兌熱水的時候,會加一顆祖母親手腌制的梅子。
“好,稍等哦,我給你做點小菜。”
被井菜突如其來的怒氣攪亂的心情,因為灰色派克發(fā)來的消息而稍稍平復。美笑作為“家里的大姐姐”,從懂事起就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隨時能動手做一些瑣碎的家事。
東大三年級的翼,順著地鐵站的樓梯來到地面,發(fā)現(xiàn)正下著暴雨。
“真的假的!”
他抬頭望望天空。
沒有帶傘。出門的時候還是晴空如洗。
他又往回下了幾級臺階,躲到不會被雨水掃到的位置。
“哇哈!”“哎呀!”“啊啦!”人們一邊發(fā)出各種怪叫,一邊從地面魚貫穿過檢票口,奔下樓梯來。
一只酒桶大小的巨型耐克尼龍包,闖到翼的身邊。高幫籃球鞋甩起一片泥點。
翼的視線從籃球鞋過渡到運動包,又落到對方的臉上。在他開口說話之前,對方率先開了口。
“竹內君!”
是山岸遙。
“一百年沒見啦!”
一年沒見,就被她拿來當玩笑講。山岸遙停步在翼的面前。
自從上次在Acqua Pazza吃飯,回程的途中和山岸一群人痛飲之后,就一直沒再見面。痛飲的次日,因為宿醉頭痛得要命,既沒有發(fā)短信,也沒有發(fā)Line,自此便失去了聯(lián)系。
一塊兒喝酒的國枝、和久田,因為同屬理科一系,時不時會在校園里撞見,但彼此的交情并沒有進展。
“山岸,還在和那幾個朋友見面嗎?”
“哪兒啊,完全沒有。老實說,關于那次喝酒的事,印象已經很模糊了。畢竟,大家只是初次見面而已。”
這么一說,翼依稀記起當時山岸曾告訴過他,幾人只是在舞蹈社團的集體練習中,因抽簽湊在了一起。
“和那個誰也沒有再見面嗎?叫什么來著,還有另外一個女生,日藝的……”
名字忘記了,樣子依舊記得很清楚。是個美女。
“呃,從那以后也沒再見過了,名字想不起來……那珂……那珂……”
“當時大家還說嘛,她的名字很像模特森泉……”
“啊,對了!泉,那珂泉。她和那天一起喝酒的、金澤出身的男生,就那個嘛,竹內君的東大同學,參加過數(shù)學比賽的,哦,好像不叫比賽,算了,就叫比賽吧,在數(shù)學比賽中拿了冠軍的那個男生……”
“和久田嗎?”
“哦,對對。那珂泉和冠軍和久田,在金澤的時候曾是初中同學。就像我跟你一樣。”
“和久田出身金澤這事,你倒記得挺清楚啊。”
“那是,畢竟鏡丘高中這個校名,是取自于大文豪泉鏡花啊。忘不了的。”
“嗯……”
翼對這種事毫無興趣。
在區(qū)立中學念書那會兒,山岸曾說:“我要考上東洋大學文學部,去盡情墮落。”當時作為初中生的翼,對這話印象頗為深刻。憧憬東洋大學文學部的理由在于,自己崇拜的作家當年就是從該校畢業(yè)的。僅憑這種理由,來決定報考的大學與學部,在翼看來是十分奇怪的行為。至于說要考進大學盡情墮落,翼也不解究竟何意。配上山岸有點怪異的長相,就更加令人費解了。
“鏡丘高中在石川縣大概十分優(yōu)秀吧?畢竟能考上東大嘛。”
“地方城市的高中,我不太了解。只記得,那珂泉讀的是教會學校,總感覺像少女漫畫里才會見到的那種高中,和她的樣子很配。”
那珂泉留著一頭絲滑的海藻長發(fā)。
[原來和久田和她念的是同一所中學。這么說來,那天晚上好像聽說過……這兩人,是不是在交往呢……]
翼正在回想那珂泉的事情。
就聽見山岸說:“我搬家啦。”
“搬家?搬哪里了?”
“群馬縣。”
“群馬縣?為什么?”
“我轉學部了。從文學部轉去食品環(huán)境科學部了。我想考營養(yǎng)師資格證。”
“哦?也好。比文學部不是好多了?”
畢竟對工學部的翼來說,文學部是最低階的學部。
“說來說去呢,‘人想要徹底墮落,卻又太過懦弱’山岸的這番話,翼不太懂。甚至,他并不知道自己不懂。在翼的意識當中,東洋大學的學生說出來的話,他作為東大生,哪有聽不懂的道理。
……
翼沒有接腔。他對自己的“不懂”,毫無一絲自覺。結果對山岸的一番話,未做任何回答。
“新校區(qū)在群馬縣的板倉哦。”
“板倉?是哪里?哪條線?”
“東武日光線。”
“日光?是觀光勝地的那個日光嗎?”
“我不是住在東照宮“那你現(xiàn)在是租房住咯?可是,房租你怎么辦呢?”
“那當然得交了。一些便宜的房源,和大學之間有合作關系,是學生課出面幫我交涉的。”
……
依然,翼還是不懂。
翼,作為大學三年生,二十一歲的成年人,一名男性,對自己交房租這種行為,想都未曾設想過。
交房租這種事,或許今后自己也會承擔起來吧。但,那終歸是“將來某天”的事。就像自己也會有孩子一樣,毫無一絲真實感,遠在天邊,遙不可及。
盡管如此。盡管從未給自己家的公寓交過一毛錢房租,但翼從懂事的時候起,就對山岸家所在的公營住宅,抱有一種又老又舊的印象,感覺凈是些經濟不寬裕的人居住在那里。
這種印象是怎樣形成的呢?從外婆或父母口中聽說過?幼兒園、小學校的老師如此灌輸過?要么,聽鄰近的那些豪宅的主人提到過?
不知道是誰教給自己的,但翼就是有這種印象。并且,自己支付房租,“一個人獨居”這種念頭,他一次也沒有考慮過。
[真是個怪人……]
翼對山岸的看法,更甚于以往了。
“本來打算在家待到下周初的,可是我弟太煩人了。弟弟這種東西,怎么能那么討人厭啊。”
這么說來,翼想起山岸有個小她四歲的弟弟。小時候,翼總是碰見她領著弟弟去廣尾商店街買東西,就像黑道大哥領著跟班一樣。
“好容易有個機會,想給他搟皮包餃子的,誰知人家不領情,說不想吃餃子,吵著要吃肯德基。我倆就吵了一架。我撂話說這就回板倉去,跑出了家門。結果,卻忽然下起了暴雨。本想先回家待一會兒,等雨停了再走。可一想到會跟我弟打照面,就算了。”
山岸把巨大的運動包頂在墻上,以減輕負重。
“那么,我要回板倉去了。竹內君,保重哦。”
山岸走掉了。
……
不知為什么,翼有一種,被丟下的感覺。
在自己內心當中,去觸碰和探究這種感受的實質,翼是絕對不會干的。沒什么好處,浪費工夫。
[啊……好無聊,不知道為啥。]
自從退出板拍網(wǎng)球部,就時不時冒出這種感覺。
跟山岸一塊兒喝酒那回,有剛剛才想起名字的那珂泉、和久田……
[還有一個……國枝幸兒吧?]
比起和久田,國枝幸兒雖然和翼同在理科一系,但當專業(yè)課轉到本鄉(xiāng)校區(qū)后,由于選修了相同的科目,兩人倒是較常碰面。在同一門課內部,國枝算是比較出挑的學生。因為他母親上過電視,還出過一本自傳性質的散文集《東京西北,獨力養(yǎng)育,美味的飯菜》,講述自己如何作為一個單親媽媽,把國枝撫養(yǎng)成人,還供他考上了東大。她經常作為評論嘉賓,出席綜合節(jié)目的育兒或教育欄目。或許是這個緣故,兒子的自我意識也相當強,在衣服或發(fā)型上頗花心思,善于社交,不認生,不羞怯。
翼想起和山岸一起喝酒那次,作為舞蹈社成員的國枝曾說“我們社常在廣尾附近練舞”,就給他發(fā)了條短信。
馬上就有了回音。不是短信,而是打來了電話。
“這會兒我在六本木。雨下這么大,正打算和舞蹈社的朋友去喝酒呢。你要不要一起?”
六本木的話,就是旁邊一站。“我去。”翼立刻答應了。
選的這家店,在某棟建筑的八層,店內鋪著長絨地毯,厚到足以把鞋底淹沒,貌似是由一間住宅公寓改裝而成的。雖然離日比谷線六本木站有點遠,但翼走的是地下通道,幾乎沒有被淋濕。
座位是火車座,沙發(fā)擺成L形。席位與席位之間,設置了一定的距離。僅在室內正中央,擺了一只照明的大燈,于是很難看清其他座位上客人的臉。
國枝幸兒選了店內最隱蔽的席位,等著翼的到來。隨后給他介紹了舞團“大吉嶺”的兩個學弟。
一個瘦高而蔫弱,體態(tài)不大好,叫石井照之。
一個個子小小,身材纖美,皮膚細膩,叫三浦讓治。
兩人也是理科一系的學生。由于學年較低,平時在開設通識課程的駒場校區(qū)上課。
“這家店貌似挺貴的,國枝學長經常來嗎?”
“不,我是頭一回。讓治據(jù)說經常來。”
國枝看了看旁邊。
“哦不,我也只是第二次。我認識的一個女生據(jù)說常來,是她告訴我的。”
“讓治……”
這名字讓翼想起了老大爺,于是忍不住從正面直勾勾地盯著三浦。
“你怎么了,竹內學長?我臉上沾了什么東西嗎?”
“我上初中的時候,有個同學跟你很像……”
去了慶應大學紐約附屬高中的老大爺,也被大伙兒像喊外國人一樣,稱作“喬治”。眼前這位東大的學弟讓治,不光名字,就連細皮嫩肉的一張臉,小小的個子,纖瘦的體形,都像老大爺。
“大概臉長得比較大眾吧?我旁邊這位……”
名字和老大爺一模一樣的三浦,指了指自己身邊的男生。
“這位,骨頭松松垮垮、晃晃悠悠的家伙,是我同學。叫他金針菇就行。”
石井照之,因為長得像金針菇一樣蔫瘦,據(jù)說在舞團“大吉嶺”里,被大家起了這樣一個綽號。
“呵呵,請別客氣。叫我金針菇就行,呵呵。”
金針菇的笑聲有點滑稽。不是綜藝節(jié)目里那種,走“女裝大佬”路線的藝人會有的笑法。也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媚笑。而是明明一點都不好笑,卻硬要擠出來的干笑。
“我是個廣島縣來的粗人,呵呵。”
金針菇從廣島縣福山市的縣立春日高中畢業(yè)后,來到了東京,住進了面向一、二年級生的三鷹學生宿舍。據(jù)說,是座新建的巨大宿舍樓。
“等升上大三,轉到本鄉(xiāng)校區(qū)那邊去時,就必須要退舍了。正在發(fā)愁該怎么辦,呵呵。”
[金針菇這外號,還真是名副其實啊。]
對學長國枝這個樣子,倒也罷了。可就算在同年級的讓治面前,也是一副軟綿綿的態(tài)度,像炒過的金針菇。
“喂,讓治,這家店的菜單上一個價格也沒標哦,你沒問題吧?”
“別逗我了,國枝學長。你明明看出來了,我今天有意外收入。”
“意外收入?讓治……君,你在打課外零工嗎?”
互相介紹的時候,三浦讓治說直接喊他的名字就行了。可是,對男生撇掉姓只喊名字,翼覺得挺難為情的,有點抗拒感。
“小姐想打工嗎?想做點生意嗎?來錢特別快哦,聽我介紹一下唄……”
“啊?這樣啊。”
“到底怎么回事?說仔細點嘛!”這種想要追問下去的念頭,讓翼有點不爽。心中涌起一絲極其輕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慮。
與此同時,也有一點好笑。讓治優(yōu)哉游哉,將身體半埋在皮沙發(fā)里,由于體格瘦小,給人一種孩子穿著大人衣服,叼著煙卷吞云吐霧,努力在扮老練的感覺。
“靠給客人介紹漂亮女孩賺了筆禮金唄,這家伙。”
國枝挑明了“來錢特別快”的內情。
“給賣春拉皮條?那不是違法的嗎?”
“我可沒干那種事啊,國枝學長,快饒了我吧。連竹內學長都誤會了吧?”
事實是,讓治在一個多人參加的聯(lián)誼會里擔任干事。
“干事這種角色,相當辛苦吧?要聯(lián)系方便大家聊天、菜品又美味的會場,還要研究每個成員的個人趣味和喜好,讓參與者的心理需求都得到滿足。”
付出的辛苦是有價值的。讓治負責擔任干事的那個聯(lián)誼會口碑極好,會員費相對昂貴,即使其中包含了干事的辛苦費,也很少有人投訴。
“也就是說,沒有任何非法的收入,今天大家就盡情吃喝吧。竹內學長也don’t mind。”
一句話里,英文單詞突兀地夾在其中。
“三浦君……”
“叫我讓治就行嘛。要是竹內學長能這么喊我,聽起來像英文名字 ‘George’ 一樣,我會很開心的。”
說完灑脫一笑。
[這小子,別看臉長得和老大爺挺神似,性情卻完全不同,還算有點可愛之處吧。]
翼這么想著,重新改了口。
“讓治,你的朋友挺多嘛。誰要是跟我說,去搞個這樣的聯(lián)誼會吧,我也拿不出這么多人脈啊。”
“朋友嘛,但凡你有心多交,馬上就會交到吧。人這種東西,一般來說都是被利益驅動的,就看有沒有好處。”
讓治身上,有一種跟他外表不太搭調的老練勁兒,仿佛當紅童星學著大人的口吻,煞有介事地發(fā)表高見。
“我們的聯(lián)誼會,就像一個兼顧多樣性、多元化的復合型社交組織,用 ‘diversity’(多樣性)來形容,大概沒問題吧。畢竟,想和東大生交往的需求是多種多樣的,對這種需求的供給也不能單一。”
“聽你這口氣,怎么像在搞人才派遣公司啊。讓治讀的是男女同校嗎?”
“不,是麻武高中。”
“啊,我哥也是。”
“是嘛!那可太榮幸了。竟然兩兄弟都是我的學長。”
“話說回來,麻武的初高中都是男女分校,可你認識的女生倒是一堆又一堆啊。”
“哪有啊,高中時代我可是老老實實在麻武做乖學生呢。可東大不是男女同校嗎?現(xiàn)在都已經六月了。只要當兩個月東大生,認識的女生就會多起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嘛。”
“可是,咱們東大女生很少啊。”
東大所有的學部全算上,女生才占百分之十。
“認識女生可不是一碼事。不是我們東大生,不也可以嗎?”
“哦……?我高中也好,東大駒場也好,一直在搞板拍網(wǎng)球社團,下課后總是直接往體育館去,或許是這個緣故吧。”
“了不起啊,竹內學長。真的。”
讓治在翼空掉的高腳杯里注上滿滿的凱歌香檳。
“肅然起敬。和我還有金針菇這樣意志力薄弱的家伙可不一樣。”
“確實,呵呵。”
“別別別!”
國枝插了進來。
“要說意志薄弱,那也是我。我從高中生的時候起,就一門心思只想開好車、戴名表、泡漂亮的女朋友。”
國枝話音一落,舞團的兩位學弟拍手大笑。好像綜藝秀里,坐在嘉賓席上的搞笑藝人,聽到大牌主持人的吐槽,爆發(fā)出捧場的笑聲。
“說到底,我們搞的是學校間的非官方社團,輕浮又吊兒郎當。在這一點上,竹內君是正規(guī)的硬漢派,為磨煉高超的球技而燃燒著青春。”
“沒那回事。要是想開好車、戴名表、泡漂亮的女朋友,就代表意志薄弱的話,那全世界所有男人都意志薄弱了。可這些,不正是男人的自然渴望嗎?只不過,我這個人腦袋不夠靈光而已。”
“看吧看吧,又謙虛了。呵呵。”
金針菇說話帶有一股西日本口音。聽在土生土長于澀谷區(qū)廣尾町的翼耳中,跟大阪腔傻傻分不清楚。這使得金針菇更像王牌綜藝里努力吹捧大牌主持人的搞笑嘉賓了。
“金針菇,你好像搞笑藝人啊。”
“看,我就說吧。我們舞團的聚餐會上,這家伙,總是動不動就脫衣服。脫衣舞就是他的慣用招數(shù)。”
讓治扭身朝金針菇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喂,金針菇。你給竹內學長亮一招唄。”
讓治的口氣里帶著命令的意味。金針菇立刻用兩根手指鉤住身上衛(wèi)衣的下擺,作勢欲脫。
“行啦,饒了他吧。金針菇就算脫衣服,也沒人稀罕。”
國枝揮著手,做出驅趕的動作:“去去,一邊兒去。”
“學長說得對。”
金針菇放下了手臂。
幾名東大生,在一般學生消費不起的高檔酒吧里啜飲著昂貴的香檳。各個座席之間,彼此看不清面目。恐怕其他位子上的客人,也各有各的權力格局吧。
四人之間,話題不停轉換,從校外舞團“大吉嶺”,過渡到線性代數(shù)的小測驗,再跳到駒場校區(qū)學生食堂的菜單,又落到研究室的講師和準教授身上。線性代數(shù)小測驗的話題剛結束,住在三鷹宿舍的金針菇就先告辭了。剛聊完小心眼的準教授,國枝也走掉了。
只剩下翼和讓治兩個人,讓治變得越發(fā)滔滔不絕,翼也一樣。大概是純麥威士忌加冰的作用,對讓治直呼其名的那份抗拒感,煙消云散。
“讓治,你酒量很贊嘛。”
“剛才大家都說像魔鬼教練的那個××準教授,他有一回諷刺我說,‘你唯一能拿優(yōu)等的,就是喝酒’。這話我只告訴竹內學長一個人,其實從上高中那會兒起,偶爾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會喝點酒。”
“啊,這事兒我也干過。班上有個家伙告訴我,只剩三個小時可睡的時候,只要喝點酒,就能睡得特別沉,跟睡了六個小時一樣。那會兒還是高中生,就稀里糊涂地信了,在考試前試著這么干了。”
“竹內學長讀的是橫教附高吧?真好啊,男女同校。不像我,初高中好歹讀的也是麻武,可惜風氣懶散、環(huán)境邋遢,教室里清一色男生、男生。”
“好歹讀的也是麻武,可惜風氣懶散……”這句話里,隱隱透著自矜,但翼并未察覺。畢竟翼讀的是橫教附高。
對方要表達的,并非“麻武里面凈是男生,太邋遢了”,而是“好歹讀的也是麻武”里那個“好歹”。
在對事項A進行負面形容的時候,假如以“好歹也是A,可惜如何如何”來發(fā)語,刻意給A加上一個前綴“好歹也是”,那么,它真正要強調的,是A十分優(yōu)秀或偉大,獲得了高度的評價。
讓治對自己就讀的中學,加上了“好歹也是”這個前綴,隨后再主動做出一個負面的形容,“可惜風氣懶散”,其中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而言語間流露的這份自得,多數(shù)時候會被認為是一種“傲慢”。
“我跟我哥只相差兩歲,之所以考學的時候故意避開麻武,是因為跟自己的哥哥上同一所學校,感覺太別扭了。”
這番話中透露的自得在于,并非自己考不上麻武,而是不情愿。讓治和翼,都是無意識的。他們的傲慢,也帶著天真無邪的色彩。
“我哥的情況呢,大概接觸的凈是男生,所以對男女關系好像提不起什么熱情。恐怕到現(xiàn)在還沒跟女生做過呢,這種可能性我也不是沒想過。”
“真的假的?”
“沒聽他提過,但隱隱約約能猜到……這方面的事情,通常誰都不會跟家里人聊,我也不了解。讓治呢?你有兄弟嗎?”
“有個妹妹,在慶應附屬女子。”
“哦哦,不錯嘛。畢竟男孩的話,都想有個妹妹吧。”
“她挺瞧不起我這個當哥哥的。要是年齡再多差幾歲,恐怕還不至于如此吧。可我倆就差兩歲。”
“那,現(xiàn)在就是高二吧?從幼兒園開始的嗎?”
“是啊。”
“順風順水的,挺好嘛。”
這句話里,有刺。不同于方才天真無邪的傲慢,話是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翼不可能沒有知覺。
翼對慶應抱著輕蔑。
[從大學起考上慶應的家伙,還是不錯的。從高中起讀慶應的那些,也還湊合,基于同情心,姑且放他們一馬。可是,從幼兒園一路直升的那幫家伙,他們慶應畢業(yè)的頭銜,豈非從一開始就貼著“偽造保證書”的贗品?更何況,像老大爺那樣從慶應紐約附高升入慶應大學的,簡直跟開后門沒什么區(qū)別。]
翼一直這樣認為。
讓治感覺到翼話中帶刺,立即回嘴道:
“也不是順風順水,她打算考醫(yī)學部的。”
意思是,就算同為慶應,醫(yī)學部也屬于另一個級別。
“慶應附屬女子和男子不一樣,升學的名額極其有限,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如果做不到家庭背景、體育成績、導師的評價都格外拔尖,內部申請是通不過的。作為一個女生,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去表現(xiàn)、去爭取。”
“可是,假如不那么執(zhí)著于醫(yī)學部的話,上慶應還是可以保障的嘛。競選個‘慶應小姐’的稱號,沒準兒將來可以做個女主播什么的。既然是讓治的妹妹,那顏值肯定挺能打吧。”
讓治察覺到了翼話中帶刺。翼也察覺到了讓治察覺到了。作為一種補救措施,翼通過對(想象之中的)讓治妹妹的美貌做出高度評價,間接恭維了讓治的顏值。
“慶應小姐啊,選美執(zhí)行委員會的那幫人,個個都賺翻了。”
話題,平安無事地切換到了學園祭上面。留根刺在那里的話,人際關系會滑向更深的黑洞里去。這樣做的,通常是那些不諳世故的外地來京者。翼和讓治都希望避免這種事發(fā)生。
“是嘛。”
“獎品是寶馬車哦。”
“寶馬!只是辦個學園祭,獎品就能發(fā)寶馬?”
“是啊。你就說能從企業(yè)那里騙到多少贊助金吧。”
“哈……”
企業(yè)不是為了女子選美比賽而贊助的,是貪圖慶應大學的名氣。以前邀請連城劍一做比賽嘉賓的那個企劃案,也是憑著自己東大生的名頭才實現(xiàn)的。就是這么回事。翼尋思著。
“確實,會有大筆的資金在其中運轉。不過,聞風而來的,也并非只有一兩個人吧?必須做利益分配吧?從巨大的資金運作中發(fā)現(xiàn)有機可乘、有利可圖的家伙,或許會很興奮吧。但在我看來,付出那么多的苦勞去薅那點兒羊毛,總覺得有點兒不上算呢。
“畢竟,也太麻煩了吧。擔任校園活動的執(zhí)行委員什么的,管它駒場祭、五月祭,本人一概不感興趣。咱們修的這些學科,實驗本身就夠麻煩了,再為課外的一些校務方面的雜事耗費自己的時間,我反正是極力避免的。”
“哦?可是,竹內學長,我有聽國枝學長提到過,說你以前曾給什么微笑視頻做過活動企劃嘛。”
“很少一點點的話就還行。就當是打了份收入還算不差的零工。學園祭的話,如果光是熱鬧熱鬧,我覺得倒也挺有意思。對女孩子,也是如此。”
“對女孩子稍微嘗兩口就吐掉嗎?厲害了。簡直像邊走邊玩,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小栗旬呢。”
“怎么可能?不是那種性質。我對戀愛這東西,非常不耐煩。倆人成天黏在一塊兒,芝麻綠豆大的事都要聯(lián)絡一回,是要干嗎啊?再沒比這更煩的了。我是這樣考慮的。將來,估計我會利用婚介所ZWEI,或是專門搞婚戀服務的雜志Zexy,以最高的效率找到對象,然后結婚。從性格來說,我大約是這種類型。”
“原來如此。他們是相親結婚的嗎?”
“誰?”
“竹內學長的Mama Papa(媽媽爸爸)。”
“什么意思?誰?繼母嗎?”
“就是你的父母。”
“哦哦,爸爸媽媽啊。你把兩個詞連在一起說,我還以為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呢。”
翼剛才沒有留意這一點,是因為假如將“父母”一詞置換成口語來表達,通常也該是Papa Mama。讓治說的是Mama Papa。Mama在先。
“我家的情況,從實質來講,我想的確如此。”
翼的外祖父家這一支,原本住在目黑區(qū)八云,就算稱不上身份顯赫、大戶人家,但靠著運作民間標會,也從未在吃穿用度上犯過愁。曾外祖父手握標會籌來的標金,審時度勢,巧妙增息,以利滾利,盡管并不超出小筆資金運作的范疇,但一直有錢可賺。戰(zhàn)后,繼承了家業(yè)的外祖父,并沒有以身犯險去搞投資,先是考進離家很近的都立大學讀書,畢業(yè)后,又手握父母那里繼承來的長線績優(yōu)股票,以股權分紅作為副業(yè)收入。而主業(yè),則選擇了社會信用度較高的城市規(guī)劃局,成了一名東京都的公務員,勤務地點在立川。外祖父搬進當時新建的職員宿舍,將八云的房產租給了搞城市開發(fā)的同行。有一次,招待一位交情不錯的同事來家里玩,那人帶來了一個遠親的獨身男子,便是翼的父親。給客人斟茶遞水,端出手工小點心的,是翼的母親。據(jù)說與父親是一見鐘情。
“我老爸是國家公務員,我媽以前上過班,那會兒剛剛辭了職,大概恰好是結婚的好時機吧。”
“你爸是東大文科一系嗎?”
東大生的親戚家人,通常好多也是東大畢業(yè)的。“你爸是東大文科一系嗎?”讓治這句冷不丁的發(fā)問,是在表達他自己的父親當年也是東大畢業(yè)的。
“嗯……是北海道大學。我爸原先是巖見澤那邊的人。”
“巖見澤?就是銀山所在的地方嘛。”
“銀山?那是山區(qū)吧?不是石見,是巖見澤翼的父親從北海道大學畢業(yè)后,進入農林水產省工作,搬家到了東京。置身于有兩成比例都是東大畢業(yè)生的高級政府部門,每日和類似讓治的東大生二代或三代打交道,這才意識到自己跟人家比起來,不過就是個“普羅旺斯的秀才”。
[老爸看來是不惜一切代價,要把兩個兒子送上東大啊。]
翼心里思忖。
“被讓治這么一問,我才開始琢磨這個問題……對女人來說,像我老爸這種條件的男人……不光公公婆婆遠在北海道,又是家里的次子,任職國家公務員,作為結婚對象來說,豈不是非常靠譜?沒準兒我媽覺得,千萬不能放跑這個機會吧。”
“你媽東京出身,那也就是說,你媽不是北海道大學畢業(yè)的?”
“是東京學藝大學。現(xiàn)在有優(yōu)木真央美這樣的寫真女優(yōu),成了大學的形象招牌,可我媽那年代,學校里凈是土里土氣、戴著眼鏡的書呆女。”
翼的母親,家住東京立川,考進了離家坐電車三站遠的學藝大學。畢業(yè)后,做了公立小學的教員,才一年多就辭職結婚了。
“聽說,我媽進了那所小學以后,班上有個特別頑劣的問題兒童,鬧得班里雞犬不寧,隨后又遭到了蠻不講理的父母的投訴。才入職不久,我媽就因為壓力過大犯了神經衰弱,甚至得上了過食癥,家里二老覺得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啊,就逼她辭掉了工作。
“哦,家里二老,指的是我外公外婆。假如那會兒是泡沫經濟時代,沒準兒我媽也會很快找到下一份工作,可惜當時泡沫破滅。況且上班這種事吧,一旦辭了職,回頭再想每天一大早起床去公司打卡,恐怕就變得難以忍受了吧。或許,結婚對于我媽來說,只是選擇了一條女人常見的退路吧?
“說起專職主婦的生活,就算沒有工作收入,也能從丈夫那里拿到薪水和信用卡,養(yǎng)老年金也是政府承擔的,簡直像天堂樂園呢。”
正因為有這樣的“天堂媽媽”,拉開冰箱門就有愛喝的飲料,到了飯點餐桌上就有愛吃的食物,吃喝完畢后餐具碗盤馬上有人收拾清洗,躺到床上就會被潔凈的床單枕套包裹,T恤的領子穿松垮了,拉開櫥柜的抽屜總能找到全新的同款。而這些,翼從來沒有留意過。母親呢,也沒有給兒子意識到這些的時間與機會。
“終日過著飽食三餐外加一頓午覺的生活,如今體重也是天堂級的。用我媽自己的話說,這叫作富富態(tài)態(tài)的。”
“富富態(tài)態(tài)……”
不知為什么,讓治重復著這個詞。
“天天追看NHK的健康生活節(jié)目《試試吧!GATTEN》,費盡心思收集對身體有益的食物信息或烹飪方法。就因為太過專注于吃,才會變成如今身材胖乎乎、打扮樸素又老土的中年大媽。”
“這樣不也挺好嗎?我認為倡導男女平等是不大現(xiàn)實的。老婆是專職主婦,我覺得也不壞啊。甚至,說不定將來我也希望讓老婆在家做專職主婦呢。”
“哦?讓治的母親,是做全職工作的嗎?”
“說全職,也算吧。嗯嗯,全職。”
“東大女子畢業(yè)的?”
“那倒不是。一橋大學,從那里考去了倫敦的商科學院。”
讓治的母親,出生在川崎市與橫濱市交界處的日吉。該區(qū)域是一塊高地,外公手里握有大片的土地,一家人住的話過于富余,于是外公把其中一部分拿去建了出租公寓。恰逢該時期,東急集團在這一帶搞城市開發(fā),外公因此收獲了豐厚的資產。
讓治的母親,從田園調布雙葉高中,考入了一橋大學商學部。在校期間,曾到倫敦商科學院短期留學,回國后,進入外資的證券公司工作,但很快便辭職了。
“不知她從哪里找來的資料,說女人二十五歲左右懷孕,容易生出聰明優(yōu)秀的寶寶,于是作為能提供最優(yōu)精子的人選,Mama挑選了Papa大人。”
讓治那句“Papa大人”,發(fā)音十分古怪。和剛才翼嘲諷“從幼兒園直升慶應”一樣,語氣中暗藏著輕蔑的意味。而“大人”這個后綴的尊稱,表面貌似恭維,實則卻透著鄙夷。
讓治的父親出身于名古屋市,自東海高中考入東大經濟學部,畢業(yè)后進入大手銀行工作,沒多久便調職去了該銀行體系內的金融公司。
還在銀行上班時,他與讓治的母親結了婚。讓治作為家中第一個孩子出生后,母親又精心備孕,優(yōu)生優(yōu)育了讓治的妹妹。
母親甚至還趁休產假的工夫,去考了幾項資格證書。等女兒快要脫離襁褓時,母親退掉了位于日本橋的公寓,那是結婚之初,為了丈夫通勤便利才租住的。后來,他們搬到了離娘家徒步只需七分鐘、方便外祖父母來幫忙帶娃的、日吉的低層公寓。隨后,憑借丈夫的人脈,及休產假時考取的幾項資格證書,母親找到了一家外資制藥公司(Percy & Lind)重歸職場。
“我媽也常教育我妹,說千萬別做高齡產婦。她在縝密的計劃之下,生育了兩個孩子。這樣來看,我家的Mama Papa當初也是等價交換式婚姻。”
和方才那句“Papa大人”的貌似恭維、實則鄙夷相比,這段話里,毫不曲折隱晦,甚至大大方方地流露出一種自矜,即“縝密計劃之下出生的我,該是何等優(yōu)秀”。
在這場圍繞“優(yōu)秀的我”展開的角力中,翼回道:
“那是,結婚這種事,不都是利益交換嘛。尤其對女人來說,結婚乃是人生最大的一門生意。讓治媽媽的做法,不如說,簡直太自然了,合情合理。”
翼微微揚了揚下巴。
“是嘛,也確實可以這么說。”
“沒錯,非常發(fā)乎天然,Nature(自然)。森系女子。讓治今后不如也管自己的媽媽叫森系女子好了。”
鄰座的客人抽起了雪茄。這家店禁止抽紙煙,但如果是雪茄或煙管,則悉聽尊便。
“竹內學長的國家公務員父親,身體方面,算是現(xiàn)役嗎?”
“身體方面?是指病弱,或健康結實嗎?”
“不,是作為男人的那種能力……”
“這……我哪知道。該說是沒想過,還是不愿想呢……”
非常坦率的回答。
不只對家人。一般來說,翼不太會去體會那些細膩微妙的情感,天性如此。作為一個直來直去、心理健康、出類拔萃的人,不需要什么內省。
翼看了看表,快到十一點了。
“走吧。”
“行啊。”
兩人走出建筑。
“嘁!”
翼不耐煩地咂了咂舌頭。
雨仍在下。
身旁的讓治毫不猶豫朝馬路對面揚了揚手。
“我住日吉,半路上可以把竹內學長放到廣尾。”
還有足夠的時間趕上末班地鐵。
“啊,這樣,那拜托你了。”
要是擱在大一那會兒,翼或許會感到驚訝。如今已經大三,習慣了。東大里面,家中出人意料有點底子的家伙,大把大把。曾經有一項統(tǒng)計,是將學生父母的年收入按照大學進行分類比較,據(jù)說東大獨拔頭籌。
出租車飛速行駛,前雨刮頂著雨水的激烈拍打。途中,忽然速度降了下來。
“前面有個工地要繞一下,我走輔路了哦。”
車子駛進窄窄的小路,停在了紅綠燈前。
“只要穿過這一帶,后面就能提速了。”
司機話音剛落,“砰砰”,有人敲了敲后座的車窗。
敲窗的是個女人。及腰長發(fā),連身超短裙,深V形領口開得很大。
“什么事?沒法載您哦。”
司機落下了前座的車窗玻璃。
“您不是給我打電話的香川先生嗎?”長發(fā)女問。
“香川先生嗎?”
司機扭頭瞅了瞅后座。
“不是的。”
讓治開口道。翼也沖車外擺了擺手。
“不好意思,弄錯了。抱歉。”
女人踩著細高跟鞋在雨中跑走了。
“干嗎的啊?那女的,大概是應召女郎吧。”司機說道。
“嚇了一跳!”
翼扭臉望向讓治。
讓治卻沒有扭臉看翼。
他閉著眼。看起來,臉上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冷笑。
兩人都沒有說話。
穿過擁堵的路段后,讓治才開了口。
“真是個惡心的家伙。”
“哎?”
“真是個惡心的家伙。惡心至極。”
“說什么呢?誰惡心?”
“××先生。”
讓治低聲嘀咕了一句,翼沒有聽清。追問之下,讓治又小聲嘟嚷著改口說了句什么,聽起來似乎是“Papa大人”。
“Papa是個特別討厭的男人,所以妹妹才總待在外公外婆家里。”
讓治的外祖父母,分別擁有兩棟出租的公寓樓,一棟三層,一棟四層。他們自家住在四層公寓的最頂樓,并將該層中一個獨立衛(wèi)浴的單間空置出來,專門給孫兒們留宿時使用。慶應女子附高的妹妹,總是一有機會就留在對自己超級溺愛的外公外婆家里。在外資企業(yè)上班的母親,海外出差相當頻繁。
“因為是這種家庭情況,剛才我才那樣稱呼他。”
據(jù)說,讓治那位畢業(yè)于東海高中和東大經濟學部的父親,曾把應召女郎叫到家里來過。
“上小學那會兒,跟他同公司的女人還騙我說,是他的東西忘拿了,來給他送忘記的東西。可等我到了中學以后,不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嗎?”
我不想變成那樣的男人。假如結婚后一定會做出那樣的事,我情愿不婚。讓治憤憤不平地宣告著大意如此的一些話。口氣近乎狂妄。
話語中流露出幾分與他不甚協(xié)調的倨傲,仿佛無厘頭喜劇里的兒童演員,身穿肥大的拼布夾棉起居服,嘴上叼著雪茄,鼻子下面蓄著一撮仁丹胡,拼命擺著架子,假扮出總經理的模樣。
飲酒后的第二天早上,在日吉站,讓治遇見了一位麻武學園時代的學長。
在廣尾被“放下出租車”的翼,到家后就上床睡覺了,當然無從知曉次日早晨讓治與學長見面的事。
翼得知此事,是在兩年后。公審判決后,他與讓治僅通過兩回電話,是在電話當中獲知的。
讓治為《周刊文春》的報道勃然大怒。據(jù)說文章里記載了飲酒后次日早晨發(fā)生的事。
三浦讓治,出身于初高中部兼?zhèn)涞乃搅⒙槲鋵W園,該校以高升學率在私校中擁有不小的名氣。畢業(yè)后,三浦考入東京大學。在實行直升制的麻武學園內,不存在從高中起入學就讀的學生,因此在校的年份越久,即使學年不同,學生之間接觸的密度也會越高,遠超同等的公立學校。曾在校內委員會與三浦一同共事的A君稱,對于本次事件,內心雖深感震驚,但他對三浦的印象,卻與此沒有什么出入。
“我和他只在國際交流委員會短暫相處過一陣子。高二讀到一半時,因為家里出了點事,我就退學了,隨之也把這個人忘在了腦后。”
說這話的A君,是上了大學之后,時隔許久,又在車站里偶然遇見了三浦。
“當時是他先大聲喊我名字的,聲音里透著親熱。我回頭一看,一個男的朝我小跑過來,自報家門是東京大學的三浦。”A君因急于趕去上學,只快速打了個招呼,就朝自己那班電車的站臺跑去。之后,據(jù)說,就聽見三浦在背后喊:“你往那邊跑什么?A君,你又不是東大的。”可見三浦其人有著極高的優(yōu)越感。不,或許是人渣值。
《周刊文春》如此寫道。
“文章里這個A君,是高二年級的學長。后來父親破產了,交不起學費,就中途退學,全家連夜逃債去了演歌“他還在麻武那會兒,有一次,我們國際交流委員會送一群歸國的留學生去浜松町的輕軌站。我一邊跟留學生聊著英語,一邊背對著手扶電梯,剛想站上去的時候,腳下一滑,蹭破了手肘。其實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傷口,他卻給了我一片創(chuàng)可貼。
“這倒也沒什么。只是,當他打開自己的書包時,我瞅了一眼。里面放著折疊雨傘,還有疊得整整齊齊、四四方方的一塊圓點扎染的布手巾。圓點扎染的手巾哦!還有創(chuàng)可貼這玩意兒,也像是女孩子最喜歡帶在身邊的。從那種精致的小包包里捏出一片來,娘娘地遞給你,說‘你用唄’。惡心不惡心?那么娘的一個家伙,到底為什么會接受周刊志的采訪啊?”
讓治怒氣沖沖的牢騷,翼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著。在兩年后接到這通電話的這個晚上,當年雨中坐著出租車在外苑西街行駛時,翼對讓治產生的印象,“兒童演員穿著肥大的拼布起居服,嘴上叼著煙卷,鼻子下面蓄著一撮仁丹胡,拼命擺著架子的那副傲慢勁兒”,或許真像原麻武生A君形容的那樣,從很久以前起,就沒什么改變。
美笑的家,從很久以前起,就沒什么改變。
大學一年級的美笑,父親四十七歲。母親比父親小兩屆,但因為出生月份早,所以才四十四歲。
操持白雪洗衣店的外婆,六十八歲。忙于街道居委會活動的外公,七十歲。
一聽到“父母”“外祖父母”這樣的稱呼,或一聽到這樣的年紀,很容易認為他們早已欲望枯涸,與比薩、烤肉、薯片等油膩的食物無緣,與不倫、愛的掠奪、轟轟烈烈的風月之事無緣。下意識,就會產生這樣的錯覺。
美笑的父親與松岡修造、松村邦洋同年。母親與中山美穗、工藤靜香同年。
外公與金牌主持人御法川法男、搖滾明星杰夫·貝克同年。外婆比吉永小百合還小一歲。
二〇一四年。
與美笑的父母同屬一代人的福山雅治,在出演的電視廣告里,用丘比醬為廣大女粉絲親手制作土豆沙拉;和外公同年的杰夫·貝克在東京巨蛋公演,引得幾萬觀眾起立歡呼合唱;和外婆同年的林文子,正任職橫濱市長。
橫濱這位林市長,最愛的美食是比薩。福山雅治就算陷入轟轟烈烈的愛情,也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至于祖父那邊,是由身為長子的大伯繼承了家業(yè),一家子住在離美笑家三站路之外。祖母盡管去年年底過世了(喪期恰好和美笑的升學考試相撞,或許是這個原因,美笑只考上了第三志愿),但大伯家也像美笑家一樣,一向沒病沒災、安安樂樂。
也就是說,女大學生美笑,父母健健康康,住在附近經營洗衣店的外公外婆健健康康,住在附近的堂兄妹一家健健康康。什么養(yǎng)老福利院、老年癡呆癥、骨質疏松、家產繼承糾紛、婆媳齟齬、子女贍養(yǎng)不力、老年抑郁癥、臥床不起暴發(fā)褥瘡等長期問題,與美笑的生活,目前可謂一概無緣。
“啊!外公真是的,不要總把你的假牙亂丟在這里啦!”
“討厭啦,爸爸!洗完澡出來至少穿個短褲再過來嘛!”
……日常回蕩在家中的,大抵都是這樣不痛不癢的叫喊。美笑每日不變地,從平凡庸碌的安分之家,動身到大學去。
大學一年生,十九歲。
青春芳華。
人生的妙齡。
人生正值即將步入夏天的季節(jié)。
暑假時,美笑去了新西蘭。這是她頭一回出國。藤尾高中修學旅行的時候,想走海外線的同學,選擇中國臺灣,想走國內線的,選擇奈良。美笑本來選了臺灣,后來由于闌尾炎沒有去成。
這趟去新西蘭,是為了探訪真由。
真由和母親、弟弟、繼父一家所在的地方,比美笑家或藤尾高中周邊一帶還更像鄉(xiāng)下。不過,國外的風景自有它的新鮮感。假期非常愉快。
而最最愉快的,恐怕還要屬人在國外的時候,收到了來自國內的短信。是灰色派克發(fā)來的。
還有在新西蘭吃到的冰激凌(許多跟日本的非常相似),在新西蘭吃到的烤肉(同樣的烤肉日本也有不少)。美笑把這些美好體驗的照片發(fā)給灰色派克,每次都能得到回復,“看起來很美味,想吃!”“好贊!”“早晨起床后,想坐在這樣的風景里看書。”她的喉嚨深處癢癢地突突跳,仿佛有什么在蠢蠢欲動。
至于井菜,自從上次在橫濱地鐵站的通道上“鬧了點別扭”之后,就再沒聯(lián)系過。
那一晚,美笑收到了灰色派克的短信,“井菜讓我替她跟你說句抱歉”。面對這句話,美笑不知該如何作答,錯失了聯(lián)絡的機會,日子便一天天過去了。
灰色派克將來想成為一名中學的理科教師,而現(xiàn)在呢,他是野生植物研究會的會員。與美笑同一天認識的鞋帶兒和海軍藍也一樣。這個社團,是橫教和水谷女大的校際交流組織。因此在三個男生的邀請下,水谷真由和美笑也加入了進去。
聽男生們說,大學生的本業(yè)是學習,社團只在時間允許的范圍內活動。“那好吧”,美笑這才同意了。每月一次,定好地點,會員們會到野外去,一邊觀察野草樹木,一邊散步,是極為正經的社團,活動后也沒有飲酒聚餐。
部長是橫教的一名女生。據(jù)她解釋,社團僅在初春時,會采摘野菜作為食材,準備一些料理,舉辦試吃會。美笑入會時已是六月末,試吃會早已結束。試吃會通常選在自然風光宜人的偏僻場所舉行,主要是借用寺廟的廚房來烹飪一些料理,于是擅長駕駛的會員就給大家做司機,分頭駕車向活動地點進發(fā)。因此,雖是偶爾才舉辦一次的內部派對,大家也從不喝酒。
起初,美笑覺得每月活動一次,會不會少了點。不過,正值人生的芳華妙齡,關心的事情多到應接不暇,漸漸就發(fā)現(xiàn),每月一回的社團活動其實剛剛好。
社團的行事風格,反映了部長的個性與人品,嚴謹、審慎、平和。成員間的關系也十分融洽。這樣的日子一來二去,鞋帶兒和水谷真由開始了交往。兩人羞澀地向美笑坦白了戀情。
常有一種說法,叫作“極為普通的女孩”。
具備了什么條件,才可以當?shù)蒙稀捌胀ā倍帜兀科钪担可砀唧w重?收入?(未成年的話,就是監(jiān)護人的收入?)
那么,到大學一年級夏天仍是處女的美笑,到底普通呢,還是不普通呢?
美笑的家庭環(huán)境,非要歸類的話,也屬于平民階層。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親戚之間,人際關系不存在什么大問題。如果例舉“極為普通的女孩”,美笑便是典型的樣本。
普通的家庭環(huán)境、十九歲、女大學生,和既非婚約者又沒有婚嫁意向的男生,彼此之間抱有好感時,毫不猶豫地發(fā)生性關系,算是“普通”嗎?
關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暫且放在一邊。單說美笑,對比自己大兩歲的灰色派克,的的確確抱有好感。但這份感情,只是美笑作為長女——“家中的大姐姐”,日常不得不扮演弟弟妹妹的“小號母親”的角色,而長期抱有的一種空幻憧憬,類似于“假如有個靠得住的哥哥該多好啊”,朦朧而淡然的好感。
拜訪了藤尾高中時期的老朋友真由,在新西蘭旅行一周,暑假就這樣掀過了最終章。二〇一四年秋,美笑與異性之間擁有纏綿親吻或熱烈性愛的經驗,依舊為零。
野生植物研究會去日光市觀光勝地“戰(zhàn)場原”徒步一日游那天,美笑一不留神,險些從山道滑落下去。“喂!危險!”灰色派克大喊一聲,緊緊抱住美笑的上身,攔住了她。如果這也算“肉體接觸”的話,那就是“接觸過”吧。
僅此而已。
再無后續(xù)。
不久美笑便意識到,灰色派克心里喜歡的,其實另有其人。
形容一個人“儉樸”,未嘗不可以理解為“摳門”;夸獎一個人“認真”,未嘗不意味著“乏味”。
對人或事物的評價,總可以從正反兩面加以解釋。
關于美笑,也可如此概括。
“稱不上是千金小姐,然而,是在相親相愛的家人親戚的呵護環(huán)繞下長大的乖乖女”,也就等于“欠缺自主性,一貫過于被動”。
“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隨和,老實,平平淡淡地度過每一天”,也就等于“從未被異性積極追求過”。
這樣的十九歲女生,數(shù)不勝數(shù)。
美笑只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