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繡娘6
張惠將信將疑地放下雞毛撣子,接過繡布,然后愣住了。兩個姨娘見她神色不對,連忙湊過去,也愣住了。</br> “這,這當(dāng)真是你繡的?”張惠說話的嗓音都在發(fā)抖。</br> “是我繡的,花了我整整一個月的功夫。”林淡終于能夠坐下喘一口氣。</br> 四姨娘撫了撫牡丹花蕊,又撫了撫葉片上的露珠,喟嘆道:“這花蕊是用打子針法繡的,將繡線繞針三圈,打成結(jié)狀,就能模擬出花蕊的真實形態(tài);花瓣用了摻針,沁色十分自然,由淡紅到絳紅,一絲絲、一縷縷地暈染開來,幾乎找不到每種色彩的銜接之處,過度極其自然;花徑用了絎針,有凹凸感,花葉脈絡(luò)清晰,栩栩如生,最出彩的還屬這幾顆露珠,用了墊繡,讓它形成一個凸面,從露珠里看去,有陽光的閃動,色彩的減淡,還有線條的彎曲,一切都像真的一樣。若非我親手摸過,當(dāng)真會以為這幾顆露珠是淡兒滴上去的。”</br> 三姨娘一面點頭一面咂舌:“了不得,咱家淡兒實在是了不得,在這幅繡品里,淡兒一共用了二十多種針法,很多針法都是極難的,連我和四妹也不會施展。這倒罷了,最出彩的還是她的配色。一幅好的繡品講究七個要訣,那就是齊、光、直、勻、薄、順、密。淡兒的作品卻完全打破了這些概念,不一味追求平齊和勻光,而是把光影的變幻與色彩的濃淡結(jié)合在一起,向光的那一面色彩明艷清透,背光的那一面色彩晦暗濃郁,光與影的過度也銜接得十分自然,仿若實物。這些露珠就是最能體現(xiàn)這種特質(zhì)的地方。針法還是那些針法,可一旦改變了配色,增添了光影,這朵花竟變得栩栩如生起來。”</br> 三姨娘找出一幅孟思的作品,驕傲道:“姐姐你來看看,這是孟思繡的牡丹花,你有什么感覺?”</br> 張惠不懂刺繡,然而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發(fā)覺兩幅繡品的差別。她盯著女兒的繡布,顫聲道:“我覺得咱家淡兒繡的牡丹花,比孟思繡的好上千百倍。”</br> 三姨娘舒心地笑了:“正是,淡兒的繡技或許還比不上孟思,但她的配色和畫技,已遠遠把孟思拋到身后。似淡兒這種幾可亂真的繡品,莫說蘇杭一帶沒有,就算踏遍大周國,也找不出第二個相類的。一個頂尖繡娘,首先需要具備自己的風(fēng)格,讓別人一看見她的作品就能叫出她的名字。咱家淡兒尚未出師,卻已經(jīng)能夠做到這一點,假以時日,必是世上一等一的繡娘。姐姐,日后你可不能再拿孟思來貶低咱家淡兒了,咱家淡兒不比任何人差。”</br> 正咕咚咕咚喝水的林淡連忙放下茶杯,挺了挺胸脯。她雖然對自己極有信心,卻也是需要旁人肯定的。</br> 張惠高興地連連點頭,眼眶不知何時竟紅了一圈。</br> 林淡心中酸楚,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脊背,低低喊了一聲娘。她既然來了此處,化身原主,就會把原主的家庭和責(zé)任擔(dān)在肩上,也會讓林家繡莊恢復(fù)往日的榮光。</br> 四姨娘搖頭道:“三姐,你可說錯了,什么叫淡兒的繡技比不上孟思?我觀這幅繡作至少用了二十幾種針法,其中還有葉錦繡獨創(chuàng)的摻針和施針。葉錦繡乃前朝御用繡娘,素有針神之稱。咱家淡兒能學(xué)會她的絕技,又哪里會比孟思差!”</br> 三姨娘盯著繡布看了許久,遲疑道:“你怎么能確定淡兒用的是摻針和施針?我看只是有點像罷了,要知道,葉錦繡的葉氏針法早已失傳,根本無人會用。”</br> 四姨娘篤定道:“老爺曾送給我一幅葉針神的繡作,我日日觀摩,夜夜鉆研,怎會認不得?這就是摻針和施針,淡兒,你是怎么學(xué)會的,快告訴姨娘!”</br> 林淡跑到院子里,把自己的針線盒拿過來,坦言道:“我把葉針神的繡作剪開,一一尋找針眼并標(biāo)注位置,這才學(xué)會了摻針和施針。不僅如此,我還剪開了蘇繡娘的獅虎圖和方繡娘的前朝楚平王小象,分別學(xué)會了她們的絕技鬅毛針法和開臉針法。喏,剪開的繡作都在這里,繡布上的黑色小點就是我標(biāo)注的針眼,你們順著針眼琢磨一番,也能參透其中關(guān)竅。”</br> 蘇繡娘和方繡娘是與葉錦繡同一時代的另外兩位頂尖繡娘,二人一個擅繡猛獸,一個擅繡人物,又各自發(fā)明了鬅毛針法和開臉針法,以展現(xiàn)動物蓬松細軟的毛發(fā)和人物皮膚的紋理而得名。她們的作品風(fēng)格與林淡一樣,只講究一個詞——真實。如何做到繡品如真品,是二人畢生的追求。</br> 在孜孜不倦的追索和研磨中,她們終成一代大家,與葉錦繡一樣,閃耀在歷史的長河中。也因此,她們的作品很少出現(xiàn)在市面上,要么珍藏在宮中,要么珍藏在世家巨族手里,隨便拿出一幅便可以賣出天價。</br> 林大福為了搜集這三幅作品可謂是豁出了老命,然而眼下,它們竟變成三塊破布,隨意地擺在林淡的針線盒里。</br> 三姨娘和四姨娘捂著胸口搖搖晃晃地坐下,張惠顫巍巍地拿起雞毛撣子,努力告訴自己孩子是親生的,要忍,一定要忍住!</br> 林淡見勢不對,立刻解釋道:“娘,兩位姨娘,您們不要覺得可惜。這三幅作品固然寶貴,但更寶貴的不應(yīng)該是繡制它們的針法嗎?我把三位繡娘的針法學(xué)會了,以后便能繡出更多的花鳥圖、獅虎圖、人物小象。或許過個幾百年,人們也會把我的繡作珍藏起來,喚我針神。你們覺得對不對?”</br> “對,是這個理。”兩位姨娘從心痛欲碎的感覺中掙脫出來,含淚道:“淡兒,你既然已把繡作剪開,就一定要好好鉆研呀!”</br> “姨娘放心,我已經(jīng)鉆研得差不多了。”林淡安撫道。</br> 張惠咬了咬牙,終是丟開雞毛撣子,哭笑不得地道:“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我家淡兒有出息,娘比什么都高興。三妹,四妹,你們也把剪開的繡作拿去鉆研鉆研,日后咱們齊心協(xié)力把繡莊開起來。今天淡兒已能出師了,咱們殺一只雞慶祝慶祝。對了淡兒,你說你接了一個繡活,雇主是誰啊?”</br> “是隔壁的杜小姐。她要去參加半月后的佛會。”林淡總算舒了一口氣。她也知道父親留下來的繡品都很珍貴,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隨意破壞。但是技藝超群的繡娘均來自于刺繡世家,從不會把家傳絕活授予外人。孟思之所以能揚名蘇杭,也是因為她家學(xué)淵源的緣故。</br> 在這種情況下,林淡根本找不到頂尖繡娘當(dāng)老師,若是讓她自己琢磨,或許總有一天能超越孟思,但時間卻會拉得很長,三年五載,甚至是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br> 林淡想要速成,只能劍走偏鋒。</br> 她能想到的,張惠自然也能想到,再看女兒,方才那點惱怒已完全消散,變成了欣慰和開懷,“咱家淡兒長大了,做事越來越果決,跟你爹當(dāng)年一樣。這次的繡活你好好干,千萬莫讓杜小姐失望。”</br> “我知道。我已經(jīng)想好該繡什么了。若是這次能讓杜小姐驚艷亮相,我就可以把自己的名聲打出去,生意也會慢慢好起來。等我攢夠了錢,就租一個小門面接散活兒,日后名聲大了,便多招幾個繡娘開繡莊。娘,您看如何?”</br> “好,咱們慢慢來,不急。”張惠別過頭擦淚。女兒行事越來越沉穩(wěn),越來越有章法,若是她爹還在,不知道會有多高興。</br> ---</br> 杜如煙忙著搜羅好布料做衣裙,壓根就把那五兩定金給忘了。杜如松已經(jīng)入伍,天天要去軍營訓(xùn)練,倒也沒有時間去詢問林淡。臨到佛會召開的當(dāng)天早晨,林淡才從緊閉了半個月的房門里走出來,手上拎著一個鹿皮包裹。</br> 與此同時,杜如煙也起了一個大早,正把箱籠里的衣裙一件一件翻出來,平鋪在床上。</br> “這件太素了,這件太艷了,這件款式有些老舊……不行不行,這些全都不行!”她跺著腳,揪著頭發(fā),一副幾近崩潰的樣子。</br> 丫鬟比她還崩潰,囁嚅道:“可是小姐,這些都是你新做的衣裳,若是從這里挑不出來,就只剩下舊衣裳可以穿了。”</br> 自從看過那匹清水出芙蓉的綢緞,杜如煙就再也看不上別的布料。她現(xiàn)在滿腦袋都是孟思繡的那些芙蓉花,既清且艷,濃淡相宜,還有誰的繡技能賽過她?還有哪匹布能比她那匹更美?</br> “與其穿著這些衣服去出丑,我寧愿待在家里。”反復(fù)挑了幾遍之后,杜如煙已經(jīng)從焦躁變成了絕望。她曾經(jīng)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千金,即便成了庶人也不愿低人一等。她要么不去,要么就驚艷全場,力壓群芳。</br> 她不死心地翻了翻箱籠,到底還是頹然地坐下了。沒了侯府千金的身份,哪怕手里再有錢,她也買不到名貴的布料,因為名貴的布料往往還未到貨就已經(jīng)被當(dāng)?shù)氐暮篱T巨族預(yù)定,別人只能買他們挑剩的。而她曾經(jīng)也是享受這一特權(quán)的人。</br> 她很努力地想要保持自己的驕傲,但現(xiàn)實卻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她,她再也回不去了。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這句話像刀子一般狠狠扎進她心里。</br> 她吸了吸鼻子,強忍住掉淚的沖動,卻見丫鬟拎著一個包裹走進來,又從包裹里取出一條裹胸裙,一件罩衫,一套首飾,一雙繡鞋,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床上。</br> “小姐,這是林姑娘剛剛送來的。我看您還是如期去參加佛會吧,您若不去,這臨安府就少了最美的一道風(fēng)景。”丫鬟笑盈盈地說道。</br> 杜如煙睜大眼睛,捂住嘴巴,一副極度震驚的模樣,過了好一會兒才欣喜若狂地喊道:“去,今天我一定要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