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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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計劃第3661天:
這一天還是來了。人體終究有極限。麗卡露的指數(shù)已經(jīng)連續(xù)十天下降,大家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整個下午,星星老師都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誰也不敢打擾她。雖然,她從來不說,但是我們都明白,她和麗卡露之間的關(guān)系絕對不止工作這么簡單。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對她來說,麗卡露比她自己的親生女兒還重要。
晚上,連艾莉老師也過來了。五年前,她的眼睛失明后,就再沒來過實驗室。這次,她應(yīng)該是來和麗卡露告別的。她行動不便,由她的先生一路護送而來,她的一對兒女也跟著過來了。我猜,他們也想見見麗卡露吧。畢竟,艾莉老師在她身上付出了太多,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機會了。
我要怎么告訴小雨呢?他每天早上起來,第一個問題就是今天可不可以帶他去看麗卡露。我們一直拒絕,他小小年紀,卻百折不撓。
麗卡露就要死了,小雨肯定接受不了,這句話我也沒法說出口。只要她的呼吸還在,我就不會放棄希望,也許,真有奇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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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者,我……需要你幫個忙。”
凌晨兩點半,雨者看了床頭的時鐘,掀開被子,坐起來。
他感覺不妙,安德這個時候打給他,而且,這句話聽起來完全不像安德,“出事了?你們在哪?”
“我……在家。”
雨者下床,站起來,感覺更不好了,他從沒見過安德這樣吞吞吐吐的,“她在哪?”
“應(yīng)該在家……我不確定。我一直打給她,都沒反應(yīng)。”
“知道地址嗎?”雨者在睡衣外披上一件外套,出了門。他帶了武器,準備破門而入,“具體什么情況?”
安德還沒解釋完,他已經(jīng)坐上車。
“地址?”他又催了一遍。
“你快去把星星醫(yī)生接到總部大樓。”他發(fā)動了車子。
“我……走不開。”
“搞什么?安德!”雨者掛斷了,他第一次生安德的氣——全程語無倫次,一句整話都沒有,聽上去急得要死,卻不肯想辦法脫身,是和哪個女朋友在一起?比人命還重要?
他只能讓星星醫(yī)生自己前往總部大樓,她年紀大了,深更半夜獨自出行,他很不放心,但是,也沒有別的方法了,他不能去接,他必須先找到麗卡露。
血跡從公寓樓的門口就開始依稀可見,到電梯前密集起來,雨者猜測,應(yīng)該是在這里,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傷口,把它按緊了,所以電梯里面是潔凈的。出了電梯,血跡再次出現(xiàn),一直延續(xù)到她的家門,門上一個血色手印,虛掩著,沒有鎖,他知道,憑她的經(jīng)驗,一定是先止血,再求救,留好通路,節(jié)省救援時間。
可是,她沒走到求救這一步。
雨者推開門,走進麗卡露的公寓,感覺血液凝固在心臟里,他記得這種感覺,上次出現(xiàn)時,是他聽到父母離世的消息,那時他還小,大人們認為他不懂,但是他懂,真真切切地懂。
他沿著血跡,想要快點找到她,卻覺得雙腳沉重,每一步都走得艱難,因為他害怕,當(dāng)發(fā)現(xiàn)她時,她已經(jīng)沒了呼吸,如果是這樣,他不會原諒安德。
血跡終止在客廳的沙發(fā)旁,他越過沙發(fā),看到了麗卡露。
她倒在地上,情況比他預(yù)想的好一些,她的身下沒有大片的血泊,只有翻倒的急救箱和散落的各種醫(yī)療用品。
“麗卡露,能聽到嗎?”雨者跪在她身邊,不敢碰她,安德說的槍戰(zhàn),讓他后怕。
她輕輕動了一下,張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無力地閉上了。
“是左手的舊傷嗎?”雨者早就猜到是那道七十年不曾痊愈的傷疤,他一直記得它滲血的樣子,還有它每次發(fā)作時,媽媽和星星醫(yī)生的一臉愁容。
看到她倒下的姿勢,他更加確定,她把左手緊緊壓在身下,止住了血流,在失去知覺的瞬間,進行了最后的自救。
麗卡露像是聽到了他的話,繃緊眉頭,努力縮起肩膀,想要把左手抽出來。
“不要動。”雨者托起她的頭,幫她轉(zhuǎn)過身,換成了仰臥的姿勢。
“帶你去找星星醫(yī)生。”他在地上找到了止血的人工皮,貼在她的傷疤上,把她抱起來。
她睜開眼睛,好像要說些什么,卻沒有力氣,又把眼睛閉了起來。
上車后,他依舊抱著她,除了這是他二十幾年來最想做的事,更多的是因為對失去她的恐懼,他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媽媽終于同意帶他去看麗卡露,但是,媽媽哭了,她說這是最后一次了,要他想些告別的話,他一早起來就開始裝病,沒有去,因為他不想說再見。
更多關(guān)于冬眠實驗室的回憶控制不住的涌進他的腦海,他把她抱得更緊,這該死的自動駕駛,就不能再快點?
雨者以為,把麗卡露交給星星醫(yī)生后,就能松口氣,但是,看到四只機械手臂都在忙碌,星星醫(yī)生還呼叫了兩名人工助理,他更緊張了。
他在診療區(qū)外走了一圈又一圈,緊閉的玻璃門后,是那么熟悉的情景,只是,他的媽媽不在了。
他不斷深呼吸,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可安德偏偏打擾他,一遍一遍地打來,他不接,他又一連發(fā)了三條信息給他,詢問情況怎么樣。
“不太好。”他回復(fù)后,就把設(shè)備扔到一邊,坐到休息區(qū)的沙發(fā)上,閉上眼睛,靜靜的讓時間慢慢侵蝕他的清醒。
“小雨。”星星醫(yī)生把手放在他肩上,“沒事了,回家休息吧。”
雨者張開眼睛,看到星星醫(yī)生雙眼紅腫,疲憊不堪。
“我可以看她嗎?”他看到診療區(qū)里兩名助理已經(jīng)開始整理東西。
“可以。”星星醫(yī)生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不過,也看不到什么,我送她進療養(yǎng)艙了,流了那么多血,至少在里面躺兩天。”
療養(yǎng)艙和他記憶中的冬眠艙幾乎一模一樣,透明的玻璃艙蓋下,她穿著潔白的衣服,身體松弛,表情平靜,好像睡在一個沒有夢的世界里。
他曾今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好有力氣掀起艙蓋,抓抓她的手,摸一下她的頭發(fā)。他把手撐在艙蓋上,低頭看著她,現(xiàn)在的他,終于可以做到了,而且,那種沖動依舊還在他心頭。
“好了,小雨,走吧。”星星醫(yī)生站在他身后,“小時候的事,你不會還記得吧?”
雨者淡淡一笑,他對父母的所有記憶都在冬眠實驗室里,怎么會忘記?
“我一直有個疑問,小時候,我覺得冬眠實驗室很好玩,會偷跑進去。我記得很清楚,里面肯定沒有一百個冬眠艙,最多也就二十幾個,怎么會叫百人冬眠計劃呢?”
“有些科技最終只能是夢想。”星星醫(yī)生把他拉出診療區(qū),避開里面的兩名助理,“冬眠計劃已經(jīng)失敗了。”
“失敗了?”雨者不明白,“那麗卡露呢?有她在,怎么能叫失敗?”
“確切的說,從科學(xué)的角度,冬眠計劃早就宣布失敗了。”星星醫(yī)生坐下來,“當(dāng)年,參加計劃的冬眠者其實有十萬人,但是最終成功進入冬眠狀態(tài)的只有一百零一人,所以才稱之為百人冬眠計劃。”
雨者驚訝得捂住嘴巴。
“現(xiàn)在,這十萬人里,就只剩麗卡露一個。”星星拍拍身邊的座椅,讓雨者坐下,“她確實比一般人強壯,而且是計劃里最年輕的冬眠者。但是,我必須得說,她能幸存下來,不是偶然。”
星星醫(yī)生喝了口水,繼續(xù)說,“計劃啟動后的頭五個年頭,就有十九位冬眠者陸續(xù)死亡,第一任冬眠計劃主管因此被免職。之后,迪南醫(yī)生繼任,他曾經(jīng)是統(tǒng)治軍的醫(yī)生,和麗卡露有著很深的交情,他大膽放話,只保麗卡露,其他人他都不在乎,最新的機械手臂永遠架在麗卡露的冬眠艙旁,還有24小時的看護,他把所有資源都給了她。因為他太過張揚,做事毫不掩飾,被人舉報以公謀私,最終也被開除了。接下來,艾莉老師接任主管,她極其聰明,全力保護麗卡露的同時,絲毫不露聲色,直到她雙眼失明,被迫退休。然后,就是我了……”
雨者還在等著后面的故事,而星星醫(yī)生卻停住了。
“我累了。”她站起來,“我們走吧。麗卡露在療養(yǎng)艙里,不會有事,留一名助理值班就可以了。”
“那之后呢?“雨者坐著沒動,“冬眠究竟給她的身體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沒人知道。”星星醫(yī)生嘆了口氣,“我只能希望她是個奇跡。”
雨者搖著頭,這個答案他不滿意。
“小雨,我希望你和她能成為朋友,僅此而已,你懂嗎?”星星醫(yī)生意味深長地看著雨者,“對于麗卡露,我希望她能過好剩下的每一天。我會去找正坦統(tǒng)帥,求他不要再給她任務(wù)了,你們那些任務(wù)太可怕。還有,那個安德,我知道你們情同兄弟,但是他毛毛躁躁的,做事急功近利,我不喜歡,你可不可以命令他不要再費心接近麗卡露了?她就是個沒有實權(quán)的將軍,對他那點野心一點幫助都沒有。”
“可是……”雨者想繼續(xù)追問,卻聽到診療區(qū)傳來一陣刺耳的警報聲。
星星醫(yī)生立刻跑到療養(yǎng)艙旁,兩名助理也圍了過來。
“快!打開艙蓋!”星星醫(yī)生大喊。
麗卡露在艙里抽搐起來,鮮血大口大口的從她嘴里嘔出,噴在艙蓋上,形成恐怖的圖案。她的各項指數(shù)都亮起了紅燈,警報聲接連不斷。
一名助理打開艙蓋,另一名助理用力把雨者往門外推。
他又被鎖在了門外,里面每一個人的每一個動作都在刺痛他的心臟,他一步不敢離開,時間很快就要把他的身體吸干。
“她不能再進療養(yǎng)艙了。”星星醫(yī)生出來時,淚水在她的眼里亂轉(zhuǎn),“比我想象的還要糟。冬眠后,她的身體已經(jīng)受不了艙里的壓力了,進艙療養(yǎng)又對她造成了二次傷害。”
雨者盯著診療區(qū),兩名助理正在幫麗卡露換下被血染紅的衣服,旁邊的儀器緊張運作,把各種藥物順著交錯的管道推進她的身體。離開了療養(yǎng)艙,她的表情不再平靜,身體也不再舒展。她的臉扭曲著,嘴唇顫動,像是要說什么,頭毫無規(guī)律地擺動,手腳緊繃起來,像是忍著抽筋的疼痛,整個人好像陷在痛苦的噩夢里。
“小雨,如果她能闖過這一關(guān),答應(yīng)我,你要保護她。”淚水從星星醫(yī)生的眼中涌出來,“她不能再受傷,更不能再失血,不能,真的不能……”
雨者根本沒聽進去,他走到麗卡露身邊,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撫著她的頭發(fā),告別前,他要做到這兩件事。
“她在說什么?”星星醫(yī)生跟了過來。
麗卡露的嘴巴不停開合,氣息急促地收縮,吐出微弱的音節(jié),不斷地重復(fù)著。
雨者把耳朵貼近她的嘴邊,他想知道,在死亡的邊緣,她心中揮之不去的,究竟是沒有了結(jié)的愿,還是不能放手的人?
“能聽清嗎?”星星醫(yī)生也貼近過來,“她好像是在叫著誰的名字。”
雨者點頭,“她說——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