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七章煙火(下)
一陣來路不明的風(fēng)襲來,卷起過道欄桿上綠植的葉子,沒抓穩(wěn)的葉片便被裹挾著往樓下墜去,飄飄蕩蕩的不知道會落向哪里。
許曼戈的心,咚的一聲往下墜,一直落,不見底。
煙灰色的短款夾克,腳上是一雙白色的運(yùn)動鞋,雙手揣在上衣口袋里,筆直站著,一動不動的望向三樓的方向,像是長在那里一樣,靠著那棵香樟樹,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的臉被綠色的自行車棚擋住,但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溫暖執(zhí)拗的氣息,不會認(rèn)錯。
等她反應(yīng)過來要往回退的時候,那個人突然往外走了一步,兩人視線相碰,空氣中燃起一簇火花,噼里啪啦的重新拉緊了她剛剛松下來的心弦。
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
她在心里默默的對自己說,可是樓下的人已經(jīng)浮上一個燦爛的笑臉,伸出手沖她揮了揮,隨后,房間里的電話響起來。
“我能上來嗎?”那頭的聲音帶著寒風(fēng)的冷意,低沉沙啞,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像細(xì)砂紙掠過耳畔,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記。
肖意說,面對問題,逃避未嘗不是一種辦法,就像那出日劇的名字《逃避雖可恥但有用》,因?yàn)檎也坏焦ぷ鞯膲毫λ赃x擇做家庭主婦,因?yàn)闊釔鄱橥度胨允裁炊寄茏龊枚寄艿玫健?br/>
直面問題需要勇氣,但逃避問題所需要的除了勇氣,大概還有更多,比如坦誠、比如義氣,如果不怕失去,逃避也不算什么。
不去想那天阿誠折身離去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不去想這意味著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不去想阿誠為什么突然回了臺灣,不去想他什么時候會回來,把與那天有關(guān)的記憶全部封存,塞到角落,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往前走。
她原本應(yīng)該是無堅(jiān)不摧的、冷血無情的,從來不怕在感情上傷害到誰,不對單方面的感情負(fù)責(zé),這樣并沒有什么不對,她不應(yīng)該在乎的,不過是拒絕了一個人而已。
過去的許曼戈,不會因?yàn)橐粓鲆饬现獾谋戆浊榫w失常,甚至自閉,她只會輕輕巧巧的留下不容置喙的拒絕,繞過別人的傷口往前,甚至惡劣的踩上兩腳。
不對別人認(rèn)真,也不希望別人太過認(rèn)真。
一個溺水、自身難保的人,是沒法對另一個人伸出手的,因?yàn)槟鞘植皇且氐铰渌陌哆叄菚⑺先敫h(yuǎn)的未知里。
是什么變了呢?
是她終于孤身一人,變成了不受拘束的靈魂,反而想要額外的牽絆和聯(lián)系,給自己一個支點(diǎn)?還是因?yàn)槟昙o(jì)大了,體會到人心的珍貴,不愿意簡單粗暴的拒絕和傷害?或者是因?yàn)樗鋵?shí)也害怕一直孤單,怕自己做出的是錯誤的決定?
或者,只是因?yàn)椋莻€人是·····阿誠?
許曼戈的思緒一下子飄了很遠(yuǎn),沒有答話。
那頭不疾不徐的,用一根手指的指尖輕輕敲著手機(jī),也沒再說話。
“科科···科科···科科···”
整齊規(guī)律、不疾不徐,像是在釣魚的人,架好了桿,就用帽子遮著臉躺著,等著魚上鉤,又不在乎魚什么時候上鉤甚至?xí)粫香^,他只是在等。
他在發(fā)抖,不知過了多久,許曼戈突然從那規(guī)律到像催眠的聲音中回過神來,今天氣溫零度以下,他在風(fēng)地里站了這么久,肯定凍壞了。
“你上來吧!阿誠!”
從接起電話開始,許曼戈就在沙發(fā)邊站著,沒去關(guān)門,人也沒走出去,就維持著直立的姿勢,像被罰站似的。
掛了電話沒過一會兒,門口就有腳步聲傳過來。
在他上來的幾分鐘里,許曼戈收拾好吃了一半的餐桌,倒了一杯熱水放在桌上,然后不顧貓的反對將它關(guān)進(jìn)了籠子里,她記得,阿誠怕狗,可能怕貓也說不準(zhǔn)。
門開了許久,房間里的熱氣已經(jīng)散的差不多,阿誠進(jìn)門更是裹進(jìn)一股寒氣,但門一關(guān),總歸是將外面的風(fēng)都隔擋了。
許曼戈從鞋柜里拿出拖鞋,放在他面前,沒注意阿誠自帶熱度的眼神,仿佛要在她身上燒出一個窟窿來。
在她轉(zhuǎn)身的一瞬,阿誠突然伸手抱住了她,左手在腰際、右手在背上,將她整個人環(huán)了一圈,緊緊箍在懷里,聲音軟乎乎的帶著撒嬌:“曼戈,上海好冷!比臺灣冷好多!”
這是一個單純自然的、不帶有任何欲望的擁抱,就像走了很久路的人、遇到一棵樹就想去靠一靠,像挨凍的人碰到暖爐、不自覺的就攏進(jìn)了手里。
如果能有人一眼穿透人的身體,看清人的內(nèi)臟構(gòu)造,就能發(fā)現(xiàn),許曼戈全身的血液先是驟然變紅,然后凝固,一動也不動,緊繃著炸開,最后又緩緩流動起來。
阿誠比她高一個頭,此刻她靠在他懷里,他的頭剛好能舒舒服服的擱在她肩上,此刻像小動物似的用下巴在她身上熱烘烘的毛衣上蹭了兩下,她的眼睛被他夾克帽子上的毛輕輕刷過,實(shí)在太癢以至于不自覺的閉了眼。
奇怪的是,明明他在外面吹了半晌的寒風(fēng),外衣都是寒氣,此刻懷抱卻是一片溫?zé)幔袷且獰饋恚B帶著許曼戈的臉都開始升溫,不合時宜的溫?zé)崃搜劭簟?br/>
從他那天跑走以后,他們已經(jīng)快一個月沒見過面了,甚至連電話微信也無,完全失聯(lián)。
人果然都很貪心,已知的會覺得安全但會厭倦,未知的覺得好奇但又恐懼。
許曼戈的手原本無措的垂在兩側(cè),右手還抓著手機(jī),緊的像要把外殼都掐出印子來,過了幾分鐘才緩緩松開,單手隔著阿誠并不算厚實(shí)的外套撫上了他的脊背,安撫性的拍了兩下,力道不輕不重的,能讓他感覺到,又不會太突兀。
“你穿的太少了!這兩天降溫。”剛剛過去的那幾分鐘,她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了自己波動的心緒,阿誠的表現(xiàn)讓她悄悄的燃起一點(diǎn)希望:是可以不改變的,什么都沒改變。
如果他的第一句話是,我想你或者我愛你,許曼戈會將他推開,將這場面變成另一場不歡而散。
但此時,她不能推開他,因?yàn)樗约撼兄Z過,只要他需要,她就會在他身邊陪著他,如今他說冷,她便不能吝嗇到一個擁抱都不給,這是義氣,也是恩情。
“你感冒好了嗎?午飯吃了嗎?”許曼戈任由他抱著,手輕輕的在他背上摩挲,心跳和緩、語氣平靜,像姐姐一樣關(guān)心他是否健康、是否安好。
“嗯!”阿誠的頭還埋在她厚厚的毛衣里,聲音嗡嗡的,進(jìn)門時劇烈的心跳此時已經(jīng)平息下來,也沒有放手的意思,“上海真的好冷!”
臺北那么暖和,可我還是想回來。他本想說的是這句,但他沒有說出口。
阿媽并沒有細(xì)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在他第二天回宜蘭的時候說,你要是累了,隨時可以回來,不在家里幫忙也沒關(guān)系。
這跟去年元旦時他們在上海說的話完全不同,那時候阿媽說,內(nèi)地發(fā)展形勢好,阿誠在上海能扎下根來,對家里也是好事。除了嫌棄他住的地方太不像樣之外,言語之間,沒有任何關(guān)心他累不累、要不要回家之類的意思。
這是這些年來的第一次。
前兩年還空著的房子租出去做了民宿,給阿誠留了一個單獨(dú)的房間,那些舍不得處理掉的照片、舊物件都留在那個房間里。
他在宜蘭呆了一周,第一次走進(jìn)那片帶走阿爸生命的山林,大片稻田的盡頭,多年前山火燒過,如今已經(jīng)修復(fù)的看不出痕跡,只有一塊石碑立在那里,告訴人們此處曾經(jīng)有一場大火,損失慘重,山林禁火、防患未然。
一路下來,兒時跑過的山路和田野都還在,山路鋪上了條石、干凈穩(wěn)當(dāng),稻田種出了花紋,稻草人有了各種各樣的面貌,黑貓警長、阿童木、寶可夢,仿佛一個動畫樂園,中間搭建了木舞臺,十字形伸向四方,秋收時會有藝術(shù)節(jié),是本區(qū)旅游的重頭戲。
往日回來,他幾乎是不怎么出門的,覺得哪里都有阿爸和阿嫲的影子,但偏偏他們都已不在,親戚關(guān)系不近,多年不走動,早已生疏甚于陌生人,如今就算見面,大概也認(rèn)不出來,他覺得自己比那些游客更像游客。
但原來他們離開之后,這里并沒有變成一處荒蕪的曠野,有舊的人去、新的人來,這里的人和事都在改變,是好是壞,只有時間能評斷。
去陵園給阿爸和阿嫲上了香,給阿嫲帶了一束艷紅的玫瑰花,下山的時候碰見一位拄著拐杖的阿婆,在臺階上顫顫巍巍的險些摔下去,阿誠眼疾手快的攙住,兩人相伴一路下山。
阿婆眼睛和耳朵都已經(jīng)不太好了,也不知將阿誠認(rèn)作了誰,一路拉著他的手親熱的絮絮叨叨許久,從家里的田說到不聽話要去大陸的外孫,然后是晚上要做的菜,方言夾雜著些變調(diào)的普通話,阿誠聽的有些費(fèi)勁,卻還是乖乖的低頭聽著。
兩人走到分離的岔路時,阿婆站在路口,遠(yuǎn)遠(yuǎn)的沖阿誠揮手,人走了老遠(yuǎn)還能看見,就像那時候,阿嫲送他去臺北過暑假一樣,阿誠的眼睛突然就紅了:
仔仔,不要恨阿媽,她是你最親的人呢!
仔仔,想做的事情就去做,不要等到以后后悔呀!
仔仔,阿嫲喜歡你,阿嫲最喜歡仔仔了!
仔仔,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嗎?一定要像珍寶一樣對待她呀!
仔仔,等你長大娶了太太,一定要帶來給阿嫲看吶!
仔仔,阿嫲一直在看著你吶!阿爸也在呢!
仔仔······
記憶里的話,現(xiàn)實(shí)里的話,還有夢里的話,交織在一起,出現(xiàn)在一個從未出現(xiàn)的夢里,那里,年輕的阿嫲牽著還是少年的阿爸,一邊揮手一邊消失在遠(yuǎn)處的虛空,已經(jīng)成年的自己被年輕的阿媽抱在懷里,哭了又笑了。
回到臺北之后的那晚,哥哥剛好因?yàn)樯┳踊亓四锛遥y得回來陪阿媽,兩兄弟在飯桌上干掉了整瓶紅酒,吃完飯又在客廳打電動,喝了數(shù)不清的啤酒,兩人都喝得暈頭漲腦。
小時候兩人縱然一起胡鬧過,阿誠去大陸讀書之后,聯(lián)系漸少,可能是兩人都長大了、經(jīng)歷不同,交流更少,相處反而漸漸生疏有禮起來,阿誠這些年回臺灣又很少跟家人呆在一起,大家都忙,而且他還總覺得自己是外人,更沒了親近的道理。
阿媽撐不住先上樓睡了,兩人壓低了聲音在客廳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從哥哥律所的案子到嫂子懷孕脾氣變壞、連打電動都招人煩了,聊到小時候一起偷偷抽煙被揍、半夜逃家結(jié)果因?yàn)闆]錢又灰溜溜的跑了回來,哥哥大學(xué)時帶著喜歡的女孩子來家里,結(jié)果被阿媽堵個正著,想出去玩卻不得不帶著妹妹做拖油瓶,恨不得將她綁在家里。
樁樁件件,提起來都是前塵往事,卻讓人笑的前仰后合,壓不住聲響。
臨了,哥哥摟著阿誠的肩膀,帶著濃重的酒意:“阿誠,我們一起長大的兄弟呀!比老婆都親的。”
阿誠哈哈一笑,指了指地毯上丟在一邊的手機(jī):“哥,嫂子電話來了。”
半醉的人被嚇了一跳,隨即發(fā)現(xiàn)被耍了,猛的沖過來將阿誠撲倒揍了好幾拳,當(dāng)然是沒下重手,阿誠酒量不差,卻在那一晚喝的斷了片,第二天兩人在地毯上迷迷糊糊的醒來,沒來得及尷尬,就被阿媽拿著雞毛撣子追著打掃衛(wèi)生,沒空回想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
阿誠走的那天,哥哥恰好去機(jī)場接客戶,于是順便送他,兩人沉默了一路,臨走時,哥哥伸手重重抱了他:“阿誠,這里是你的家,你隨時都能回來。”
這是第二個人對他說這樣的話了,阿誠愣了一下才道:“嗯,我會常回來的。”
“喜歡的女孩子就去追啊,你那么年輕,怕什么?”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