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七章因果(下)
許曼戈原本看不出喜樂的臉,驟然染上一股灰意,像是瞬間被抽走了血色,眼底發(fā)冷。
“放手!”許曼戈自覺已經(jīng)用了十分力氣,卻還是沒有甩脫男人的手,她幾乎有點絕望了,第一次體會到男女體力上的差距,即使對方已經(jīng)醉了。
男人再度用力,劈手將許曼戈拉到胸前,動作重到她覺得自己的手腕馬上就要折在她手里,不由的松了勁,任由他再次湊近來,剛剛那不輕的一巴掌,留下了隱隱的指印,他深刻的眉眼在昏暗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你打都打了,是不是輪到我了?”
一語未畢,便扯著許曼戈往門口走,掙扎無用,又不能呼叫招人來,頓時慌了,勉強壓著聲音低語道:“你先放開我,有話好好說!”
“有什么好說的,上次你天不亮就跑了,這次可沒那么容易。”男子興致勃勃,言語順暢,似乎已經(jīng)酒醒了,只是下一刻就驟然腳下一絆,連帶著許曼戈一起在半空中踉蹌了一下,落地之前堪堪扶住了邊上放著花盆的腳凳,這才重新站穩(wěn)。
不想把事情鬧大,一方面同事都在外面,另一方面這里是dbar,對她來說是能自己呆著的窩,若是在這里出了洋相,她以后就不得不舍棄這地方了。
被一夜情的對象糾纏,落到誰的嘴里都不會有什么好評價,傳言是一回事,親眼所見便是另一回事,雖然許曼戈不在乎他人的評價,卻也不想活在別人茶余飯后、成為談資。
許曼戈閉眼深呼吸,壓住心里奔跑亂撞的混亂情緒,反客為主,主動松了勁往男子身上靠了靠:“你慢點,再摔著。”
她既已不再反抗掙扎,男子的手勁自然也就松了,手順著肩背下滑到她腰際,也沒再上上下下的摩挲。
從衛(wèi)生間到酒吧門口,要穿越整個大廳,若是被同事看見,不論是解釋還是被議論都是麻煩,心里想著,腳下就已經(jīng)選了最靠近吧臺的那一條路。
今天阿誠不在店里,這樣就算有人看到他們這樣走出去,也不會多說什么。
男子腳下虛浮,許曼戈又拖不動他,只得耐著性子隨他一步步往門口挪,往日里幾步就到今天遠到不像話。
此時剛過十點,正是熱鬧的時候,三三兩兩的有好幾撥人從門口走進來,許曼戈低著頭,長發(fā)遮了半邊臉,快到門口的時候,一個人急驚風似的卷進來,在她身邊停了半晌,等她要抬頭看的時候,來人已經(jīng)走進去了。
酒吧門口的小巷子進不了車,她一路拖著那男人,走到路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將人塞進去,也不管他嘴里嘰嘰咕咕的說了些什么,掏出一張毛爺爺遞給司機,讓他帶人去兜風。
司機見多了醉到人事不知的,這個好歹還算清醒,接了錢一腳油門就滑了出去,那男人反應(yīng)遲鈍,哎哎幾聲都沒來得及傳到許曼戈耳里就被一陣秋風帶走,連帶著卷起了馬路牙子上幾片寂寞的梧桐葉。
車尾燈由紅變黃消失在路口,許曼戈長出一口氣,被鬧了這么一通,驅(qū)散了她原本有些薰薰然的酒意和困意,簡直神清目明、精神抖擻。
原地伸了個懶腰,手揣著褲兜往外走,覺得自己完全可以一路跑回家去,權(quán)當運動出一身汗可能還可以睡個好覺。
轉(zhuǎn)身腳跨出去半步,被人堵了個牢,阿誠就站在她面前一步遠的位置,鬼魅一般沒有聲響,都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的。
許曼戈打了個哈欠,倒是沒被嚇到后退:“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干嗎不說話?”
阿誠其實沒有他表面那么平靜,一路跑回來的心跳直到此刻還在砰砰作響,下午的時候店長說許曼戈定了位置,他叮囑人看著點,別讓她喝多了。
那店長也是在店里工作多年的,對許曼戈也有些了解,看她跟一個醉醺醺的男人半摟的走出去,沒辦法上前阻止,就跟阿誠打了電話。
阿誠原本在附近跟幾個同行交流生意上的事情,得到消息匆匆忙忙的往回趕,路程不遠不近,等了很久也沒打到車,于是就一路跑了回來,出了一身汗,心跳快的像是要蹦出來一樣。
沖到店門口的時候剛好看見許曼戈和一個年輕男人緊靠著走出來,他本想立刻阻止,想了想又猶豫,怕是她認識的人,自己誤會了什么,于是仍由他們出了門,卻悄悄跟在后面,直到看見那人被像塞麻袋一樣塞進出租車,一路吊著的心這才堪堪落地。
阿誠突然笑了,不是那種被笑話逗笑的笑,而是由內(nèi)而外的,像是放下了什么負擔一樣的輕松釋然。
許曼戈一臉疑惑的伸手輕輕拍了拍他右臉:“怎么?發(fā)財了?”
“我以為,你剛才會跟他一起走。”阿誠笑意不減,拉下她的手也沒放開,將她的手整個卷在掌心往回走,“你回家嗎?我送你。”
清醒著的許曼戈不太能聽懂他前半句話里的意思,但當下也沒細想,他的手熱的不尋常,此刻靠近了,感覺他整個人活像個燃的極旺的爐子,在這已經(jīng)涼下來的秋夜里,三步以內(nèi)都能被他燒著,五步遠就能烤紅薯。
他們兩個也許是太熟了,也可能是她心里一直光風霽月的覺得他還是個小孩,所以很少避忌些什么,當下一探手撫上他額頭:“你是不是發(fā)燒了?怎么這么熱?”
阿誠的臉上飛快閃過一絲赧然,隨即非常自然倒打一耙:“是你喝多了熱吧?”
“是嗎?”許曼戈回手在自己頭上摸了一把,“不覺得啊!”
“你放心,我沒發(fā)燒。”阿誠轉(zhuǎn)頭看她,往酒吧門頭抬了抬下巴,“去跟同事打個招呼再走?”
“不用,我群里說一聲就行。”許曼戈輕輕掙開他的手,“你去忙吧!我走走就回去了。”
手心還殘留著余溫,收回來放進外套口袋里,捏成了拳,嘴張了張想要反駁又改了主意:“好,你小心,到了給我消息。”
許曼戈沖他擺了擺手,轉(zhuǎn)身往外走,沒走幾步,后方腳步聲又噠噠的響起來,手重新被人牽住:“我想了一下,我不忙,我送你。”
周六天氣很好,醒來的時候,陽光從窗簾縫中透進房間,陽臺上那幾盆夏天里在旱死和澇死間苦苦掙扎的盆栽,突然煥發(fā)了生機,暗紅色的山茶已經(jīng)新長出好幾個花苞。
也許是因為昨天喝了些酒,昨晚一夜無夢到天明,是這幾個月她睡的最好的一覺,此時已近中午,肚子不由有些咕咕叫了。
今天是和肖意見面的日子,一開始許曼戈完全是因為不愿辜負秦音的好意,對于要去跟人聊天這件事是非常排斥的,她腦子里從來就沒有過跟人掏心掏肺聊天的念頭,更何況是心理醫(yī)生那種能一眼將人看穿的人,感覺自己坐在那就跟做ct似的,一根神經(jīng)都能被人放大仔仔細細研究個透。
但肖意是個有意思的人,第一次見面約在學校旁邊的公園,那一片靠近虹橋,許曼戈幾乎沒有去過的地方,秦音開車陪她去,轉(zhuǎn)了半天也沒找到地兒,找到公園門又沒有停車位,折騰了快一個小時才走進公園。
石橋邊的一條長凳上,一個手長腳長的大男生不拘小節(jié)的躺著占領(lǐng)整條凳子,一本《變態(tài)心理學》黑乎乎的封面糊在他臉上,穿著一件米黃色的休閑襯衫,身下已經(jīng)壓的皺巴巴了,要不是因為事先對好了見面的暗號,許曼戈斷不會把這個流浪漢一樣的人跟想象中滿腹經(jīng)綸的心理學博士聯(lián)系到一起。
人是膚淺的動物,視覺感受總是先于其它感覺產(chǎn)生,所以大部分人會將外表打理的干凈周正,不希望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但肖意完全不在乎這些,他頂著大概數(shù)月不剪、數(shù)日不洗的頭、身上的襯衫皺皺巴巴、腳上還蹬著一雙大拖鞋、大喇喇的躺在公園躺椅上睡覺,被叫醒之后,迷瞪了好一會兒才跳起來打招呼。
以貌取人固然不好,但秦音還是覺得面前人難以直視,太過隨性以至于她覺得祁川都第一次不靠譜了起來。
但許曼戈覺得新鮮,看多了鎮(zhèn)定自若、四平八穩(wěn)的不露一絲破綻的人,也看過時刻防備、武裝到全身甚至充滿攻擊性的人,每一個面上都是言談自如、衣冠楚楚的模樣。
肖意跟他們都不一樣,閑散的時候邋邋遢遢、鏡片后那雙眼睛總像是沒睡醒似的,讓人看不清他眼睛有多大;認真跟人說話的時候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幅面孔,臉上像定住了似的紋絲不動、不露出一絲情緒,眼神里卻總帶著一股親和寧靜,有時甚至是一絲悲憫,像是看遍天下苦難偏又無能為力的佛陀一般,讓人不由自主的卸下防備。
這些都是許曼戈與他交流多次得到的感悟,若是與人交往的印象都停留在第一面,那后面的許多都無緣得見,未必不是一種遺憾,抱著這種心理,她在秦音的暗示明示要換人的情況下,明目張膽的支持了肖意。
沒頭沒腦的,秦音懷疑她瘋了,完全不知道她到底看重了那不修邊幅、怎么都算不上靠譜的人哪一點。
許曼戈當時正靠在車后座上打瞌睡,腦子里還沒構(gòu)思完,話已經(jīng)從嘴里沖出來了:“邋遢外表下的純真靈魂。”
不止秦音被噎了個正著,連原本閉著耳朵充當司機的祁川都愣了一下,方向盤上的雙手不受控制的一抖,恰好此時車轱轆經(jīng)過減速帶,三個人都免不了享受了一下屁股上天又落地的刺激。
她既然這么說了,秦音也沒再反對,為表尊重,她沒留肖意的聯(lián)系方式,陪著去過一次之后,也從沒有打聽他們聊天的情況。
知情的人都默契的將他們的交流稱之為“聊天”而不是“治療”,就連肖意自己也一早申明,自己不是執(zhí)業(yè)的醫(yī)生,所以和許曼戈也不存在醫(yī)生和病人的關(guān)系,以朋友的身份交往,大家能夠更加自然輕松,但肖意不收費的要求,許曼戈沒有同意,兩廂妥協(xié)之下,取了遠低于市場價格的數(shù)目,不是按次計費,而是一價全包。
見面時間定在每周六的下午,一個小時,兩人在大學實驗室里見面,那棟樓位于一片高高的杉樹林旁邊,遠離人流密集的教學區(qū),正值深秋,杉樹葉片已黃,針葉落了滿地,踩上去松松軟軟、深的地方會陷下去,像是一層柔軟的地毯,從疏朗挺闊的樹干間望去,看不見泥土的地面映著陽光深深淺淺的陰影,幾處簡樸的石桌石凳外表做成樹根的樣子,落葉在上面積了一層,被人掃去,又很快恢復(fù)成原樣。
周末的時候,實驗室很少有人來,整層樓都是空蕩蕩的,走廊盡頭是一間大教室,旁邊就是他們聊天的小房間,那是一處兼做資料室和會客間的地方,整面墻的柜子里擺滿了藍色文件夾和檔案袋,各種材料和書籍浩如煙海,還有被白布包裹著的儀器和機器,靠窗是兩張對坐的短沙發(fā),中間隔著一張形狀不規(guī)則的矮幾,另一邊是一張?zhí)梢巍?br/>
往日許曼戈走進房間的時候,肖意已經(jīng)泡好茶坐在對門的那張沙發(fā)上等著了,但今日卻是空蕩蕩的,矮幾上只有他慣用的白皮筆記本,許曼戈掏出手機剛打出幾個字,聽見一陣低低的哭泣聲從旁邊大教室緊閉的門里傳出來。
“你為什么不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