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為誰犯賤
我并沒有把我的不舒服, 表露到明面上來,只是隨口敷衍王瓏, “就是想到東北的事,不由得就多添了幾分心事。”
王瓏又關(guān)切地看了我?guī)籽? 他柔聲安慰我,“世陽從小有勇有謀,一生強運。這一次其實實力對比也很懸殊,十年來厲兵秣馬,為的就是這一戰(zhàn),六嫂也不用太掛心了。”
被王瓏這樣一說,我反而忽然間又有些擔(dān)心起哥哥來——要不是他這樣說, 我一時間還想不起來, 我哥哥這一戰(zhàn),可以說是寄托了全大云上下君臣的期望。
這一仗,大云上下是絕輸不起的。
真不知道從前我心里怎么就這么裝得下事,那么多風(fēng)風(fēng)雨雨, 居然也就這樣若無其事地過來了, 現(xiàn)在呢?不過是哥哥的戰(zhàn)果,不過是皇貴妃的虎視眈眈,不過是王瑯的太子位,不過是王瓏的心思……我就已經(jīng)恨不得一頭扎進被褥里,睡到天昏地暗,一切都有一個結(jié)果后再起來。
我就擠出一絲笑容,輕聲道, “也不都是因為哥哥的事,我想這一戰(zhàn)肯定是不會輸?shù)摹褪恰?br/>
終于是忍不住,將滿腹的心事,向王瓏露出了一點。“就是覺得有好多事牽掛在心里,無憂無慮四個字,實在是已經(jīng)離我很遠了。”
王瓏神色頓時一動。
他看著我的表情,一直都是很溫柔的,這一點我也一向很清楚。雖然他和王瑯一樣,時不時總會嘲笑我、逗弄我。但王瓏總是會讓我明白,他的嘲笑和作弄,其實都出于善意。
而在這一刻,我的眼睛似乎忽然間被什么給擦亮了一樣,我看到了很多從前看不到的東西。
瑞王臉上寫滿的這一種情緒,很陌生又很熟悉。
我上一次看到這樣的表情,還是在東宮西殿,那一晚王瑯破天荒地主動走進西殿來看我,月光灑進了窗欞。
我聽見王瓏說,“六嫂……”
他頓住了,臉上又掠過了不少情緒,這些情緒實在是閃爍得太快,就好像一整段情緒中的吉光片羽,有欣慰,有無奈,有落寞,也有一點難言的痛楚。
王瓏的聲音拉長了,他仔細地審視著我的表情,讓我沒來由地起了一股心虛。
在這一刻,整個天下,乃至我的全世界,都在我眼前折射出了一種不同的形象,我忽然發(fā)覺從前的我是何等愚昧,雖然我有一雙明眸,但眼神卻似乎很差。
我從來沒有看明白王瓏這個人,而現(xiàn)在,他似乎已經(jīng)看透了我的情緒變化,他明白了一些我已經(jīng)不明白的東西。
“在宮里,又有誰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呢?”我聽見王瓏的聲音,他注視著我,又露出了一抹溫柔的笑。
這笑意中的悲傷無奈,濃到幾乎凝固,濃得讓我一下有了無數(shù)不忍。但王瓏沒有給我回話的時間,他只是輕聲鼓勵我,“不要緊,六嫂,吉人天相,什么事,都會有個好結(jié)果的。再等等,說不定好消息就來了。”
然后他便轉(zhuǎn)過身子,慢慢地走向了露華宮。
雖然極力掩飾,但他的步態(tài)也依然有微微的趔趄。
我目送王瓏的背影,只覺得原本還算得上有些頭緒的心思,已經(jīng)糊成了一團混沌,在這一瞬間,連心亂如麻,對于我來說都是很值得向往的狀態(tài)。
一整天我都在西殿發(fā)呆,連王瑯破天荒提早回來,我都沒有沖到東殿去找他,而是東摸摸西摸摸地,等到時辰快到晚飯,才隨手換了一件外出穿的襖裙,到東殿門口,靠著門扇偷窺王瑯。
太子爺正背對著我,伏案看一封信,他已經(jīng)換了外出的衣服,只是披著一件家常穿的夾袍——天氣畢竟冷了,夏天已經(jīng)過去,王瑯只穿紗袍秀色可餐的樣子,要到明年才能重現(xiàn)了。
不過,王瑯現(xiàn)在也實在還算得上秀色可餐。就是僅僅從背影來看,他那股卓爾不群淡然矜貴的氣息,也簡直都要破衣而出。
我就看著王瑯的背影,很久都沒有說話。王瑯也沒有回過頭來,盡管我也明白,他已經(jīng)感到了我的到來。
又過了一會,此人才回過頭來,對我挑起了一邊眉毛。
“昨天叫我早點回來的是愛妃你。”王瑯的語氣很客氣,但他的肢體,他的表情,都在在暗示著他正打算對我不客氣。“可等小王進了東殿,愛妃卻還在西殿纏綿,遲遲并不現(xiàn)身。小王想,愛妃今日一定是很忙碌了。”
我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是挺忙的。”
眼神卻還貪婪地在王瑯臉上身上游移。
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自己,我為什么就對王瑯這樣死心塌地,為什么一看到他故作淡然的表情,就有一種上前撕破偽裝的沖動,為什么一看到他,我……我就變得很不蘇世暖,很……很需索。
為什么僅僅是和他說著不痛不癢的風(fēng)涼話,我也能一下將所有的不快,所有的煩躁給拋到九霄云外,只是沉浸在王瑯之中?王瑯究竟有什么好的,竟能讓我蘇世暖沉迷到這個地步?
“忙什么?”王瑯盤起了手臂,慢吞吞地說,他往邊上挪移了一下,空出了一個位置,見我沒動,倒是微微地不耐煩起來。“過來。”
我只好緩步向王瑯走去,卻并沒有能坐在他身邊的空位上,人還在半路上,已經(jīng)被他雙臂截獲,將我安頓到了他腿上。空出來的那一塊椅子,是給我擱腿用的。
“門還沒有關(guān)呀。”我趕快輕聲細語地打消王瑯的念頭,卻又忍不住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呼吸著王瑯。“再說,我們等會要出去……”
王瑯想必是早就主意到了我的裝束,他沒有訝異,只是問我,“去哪里?”
一邊說,他一邊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我的肩窩,又收緊了懷抱,在我耳邊輕聲問,“蘇世暖,你有心事?”
你看看,你看看!這個男人一邊對我這樣溫柔,一邊這樣緊抱著我,一邊卻還要生疏而冷硬地叫我蘇世暖!
王瓏每一次喚我六嫂的時候,盡管用詞是生疏有禮的,但我也總能感覺到語氣中的親近、溫暖與關(guān)心。
而王瑯呢?
難怪宮中內(nèi)外,總是猜測我們感情不好。我們在成親初期的表現(xiàn),固然是這些人最有力的論據(jù)。但王瑯的冷漠,也的確是原因之一——這男人的深情總是隱藏在黑暗中,要不是那晚的月色,恐怕到現(xiàn)在,我都還在患得患失。
一想到王瓏,我又心虛起來。
說來也奇怪,如果王瓏喜歡我,那也只是他喜歡我而已。這么多年以來,我可沒有給過他一點錯誤的舉動,讓他以為我是喜歡他的。我又有什么好心虛的?更好笑的是,當(dāng)著王瓏的面,我心虛,當(dāng)著王瑯的面,我居然也很心虛。
可的確,這件事要是被王瑯知道了,也的確很難處理。這個人本來醋勁就大,在我還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不允許我和王瓏多做接觸。現(xiàn)在他要是知道了……
忽然,我又有了一個頓悟。
這件事,王瑯該不會是早就知道了吧?
正因為早就知道,所以他才從我七八歲的時候開始,就不允許我和王瓏在一起玩耍……
可不對啊?七八歲的時候,我們都還是孩子,他只是因為禮教所規(guī)定的男女大防,為了維護我的閨譽,才不許我和別人過從甚密。
‘可他自己是從來都不管什么男女大防的,也老和你單獨呆在一塊……’
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又冒出來反駁我自己,這聲音甜得簡直都要滴下蜜來。
‘那是因為每一次都是我自己去找他的!’
我趕快扼殺掉了這不該有的自作多情——如果說我從往事里學(xué)到了什么,那么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寧可太過遲鈍,也要比過于敏感,自作多情來得好些。
青梅竹馬,也就是這點不好,許多往事,總是在無窮無盡的回顧中,變換著背后的意蘊。
不過等到十三歲之后,他叫我別和王瓏單獨在一塊玩,應(yīng)該大抵就是嫉妒了。雖然從我十三歲開始,他也就開始變本加厲地回避我了……
我心不在焉地琢磨起來,等王瑯又緊了緊懷抱,才漫不經(jīng)心地道,“有點心事也很正常嘛,走,吃飯去。”
王瑯對我皺著眉頭,但我不理他,而是拉著王瑯,又親自挑了一件鵝黃色的袍子給他換上。拉扯著他出了東宮,在初升的月色下往西六宮進發(fā)。
王瑯一路都沒有說話,只是在我們越過露華宮,繞過重芳宮之后,他的表情出現(xiàn)了一點變化。
這當(dāng)然也沒有逃過我的眼睛:以太子爺?shù)闹巧蹋搅诉@份上,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明白過來了。
但他也一直保持了沉默,只是含義頗為豐富地看了我一眼,我沖他齜牙咧嘴地笑了笑,指望從王瑯那里騙取出更多反應(yīng)。此人似乎也識破了我的用意,他又祭出了那張八風(fēng)吹不動的面具,只是伸手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才一進未央宮,屈貴人就從殿門處跑了出來。
看得出,她今天也是精心打扮過的,非但臉上罕見地涂抹了脂粉,甚至還穿了一件上頭賞賜下來的,金光閃閃的好衣服。
只是這好衣服的花色一看就是春天穿的,上頭還繡了桃花……
我只是看了一眼,就有點不忍心地轉(zhuǎn)過了眼神,不過王瑯?biāo)坪醪⒉唤橐膺@個,他對屈貴人點了點頭,又很慎重地跪下來行禮。“見過貴人。”
雖然這兩人經(jīng)常出入一個場合,王瑯也經(jīng)常給屈貴人行禮,但這個跪禮放到私底下來行,似乎又有了別樣的意義。
我才跟著王瑯跪下,屈貴人就已經(jīng)一把拉起王瑯。
“小六子!”她說,臉上的喜悅,甚至比星光還亮。
然后屈貴人就拉著王瑯直接進了屋子,把還跪在外頭的我,就這么給活生生地?zé)o視掉了。
唉,我不禁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蘇世暖啊蘇世暖,你也就是為了王瑯,才會這樣賤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