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七十三章 我的夫君
我挽住泓帝的胳膊, 笑了一聲。“皇舅, 你多慮了。我不是母皇,安錦也不是父后,怎么可能走母皇的老路?”
他在我手背上握了握, 嘆道:“你這性子,跟你母皇一樣。不是不夠聰明, 不是看不見,就是不肯面對現(xiàn)實, 以為蒙住眼, 捂住耳朵,一味地信任,就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了么?阿遙, 我知道你跟安錦之間的羈絆很深, 但安錦這個人,實在是太不簡單了。”
泓帝微瞇著眼, 帶著我一起在花園中散步。“朕擔心的是, 他不僅僅是有手段而已。一個什么樣的人,能在來了南瑞僅僅一年不到的時間里就能左右南瑞朝堂的局勢?祭司長被揭發(fā),吏部受賄案,祭司長突然供出云翹……表面上毫無關聯(lián),背后卻都被同一股勢力所操縱, 真以為朕看不出來么?!”
我心中驚詫,原來這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安錦說得沒錯,雖然泓帝對我慈祥, 但他畢竟是一個帝王,有自己的手段和智慧,我們的這些動作,在他眼里也許只是小兒科罷了。
“朕原本想,這樣也好,你生性淳善,在權利傾軋里難免會落了下風。帝王權術,向來有明有暗,有他在暗處,也能替你好好地守住江山。然而現(xiàn)在看來,他想要的還遠遠不止是做你背后的男人。朕可以不在乎他究竟是什么人,他究竟還有什么秘密,卻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他掌控。阿遙,你將來便是南瑞的女帝,想必你也一定會讓他做帝后,若你制不住他,可以想見,必定會重蹈你母皇的覆轍。朕實在不忍,也決不愿當年的悲劇再一次發(fā)生。”
說到最后,他竟已聲調(diào)顫顫。“阿遙,聽皇舅一次。皇舅知道你不忍心除了他,但至少別讓他做你的帝后。待你即位后,若一定要留著他,就得斬斷他的爪牙,把他困在深宮,永遠不要令他有機會參與政事。記住,對他多加留心警惕。”
我柔聲道:“不錯,安錦他做事很有手段,他的那些秘密我都知道。要不是因為這樣,我也不可能會安然無恙地從杞國脫身。皇舅,雖然他有手段,但我相信這些手段永遠都不會用到我身上。他只會幫我,不會謀算我。”
“你真覺得他不會謀算你?”泓帝滿目痛心。“阿遙,你是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還是假裝看不見?”
“我……”我語塞。
“好,你看不見,就讓皇舅給你看個清楚。”他冷哼了一聲。“從安錦來到南瑞的第一天,他就在謀算你。他來了南瑞,又是你相公,為何不直接上蕭家找你,卻揭了皇榜要求面見朕,你有沒有想過是為了什么?”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他已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他是要逼朕答應給他一個身份。”泓帝面色發(fā)寒。“你那一場病,御醫(yī)都說你其實是郁結于心,皇舅心里明白你是掛著他,離不開他。他正是利用你對他的感情和那枚烏金符為籌碼,要讓朕答應在全南瑞國民眾面前給他一個光明正大的駙馬身份。若他直接去了蕭家,通過蕭家來找你,朕頂多讓他做你的側駙,他心里可算得明白得很。”
這件事,我心里也明白。但我并不覺得安錦的這種為自己爭取的小小心機有什么錯,我甚至覺得慶幸,要不是他這么做了,說不準我現(xiàn)在正被皇舅逼婚,亂點鴛鴦譜。
“朕知道你向著他。這也就罷了,自從他來了南瑞,在暗中做的那些動作朕也可以不計較。但他挑撥你跟云翹的關系,逼你下定決心把云翹趕盡殺絕,足可見其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不可小覷。”泓帝瞥了我一眼。“阿遙,云翹的確做了錯事,朕也會給她足夠的懲罰,但朕看不得有人居心叵測,要令你們姐妹反目,從中得利!安錦也好,云翹府里藏的那個不知從哪兒來的男人也好,誰這么做了,朕絕不會放過。”
我愕然道:“皇舅,你誤會他了。挑撥我和云翹關系的不是他,而是――”
“別說了。”泓帝嘆息了一聲。“很快你就會明白。來人!”
兩名宮廷侍衛(wèi)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朝泓帝跪拜。“陛下請吩咐。”
泓帝揚手。“把人帶上來。”
“是。”
我眼睜睜地看著面色蒼白的祭司長被侍衛(wèi)們給拉了上來,撲通一下跪在了泓帝和我面前。
泓帝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她一眼。“說吧,把你之前跟朕說的話,在瑜王面前再重復一遍。”
“陛下……”祭司長看了我一眼,明顯有些猶疑。
“放心吧。那個男人,朕已經(jīng)讓人把他帶了出來,你不必有顧慮。”泓帝面色平靜,不怒自威。“把真相說出來。”
祭司長低頭,沉默了一刻,終于開口道:“瑜王,之前我騙了你。其實跟我見面密謀,在金杯上動手腳的并不是寧王本人,而是……岑太宰的手下。”
我心中已是雷雨交加,十分勉強地維持了表面的鎮(zhèn)定,但一開口,我?guī)缀醵寄苈牫鲎约旱纳ぷ釉诙丁!盀槭裁矗俊?br/>
她囁嚅道:“之前我受人威脅,所以才對你說了謊話。后來指認岑太宰和寧王,也是這個原因。”
“誰威脅了你?!”我終于克制不住,沖到她面前厲聲問。
“我,我也不知道。”她猶猶豫豫,膽怯地看了我一眼。“是個獄卒。”
“一個獄卒就把你給威脅了?”我氣急。
“好了,把她帶下去吧。”泓帝揮了揮手。“阿遙,讓朕跟你解釋。”
一個普普通通的獄卒,拿了祭司長心上人的貼身之物,以那男人的性命威脅她對我說謊,之后還逼她指證岑太宰和寧王。泓帝明察秋毫,把那男人從牢中轉(zhuǎn)移了出來,又讓他們見了一面,這才讓她說了實話。
“如果阿遙你還不信,朕可以讓人把岑太宰的那個手下也帶過來,兩人當面對證。”
我渾身發(fā)冷,像是出了一身汗之后被寒風吹上身,引發(fā)了一陣又一陣的戰(zhàn)栗。這熟悉的手法,忽然令我想到了當年杞國那一樁冒名買官案,那個與安錦談過一次之后便改了口不再指認蘇熙的吏部主事。盡管我不想承認,但卻不能再欺騙自己。
泓帝目露憐憫。“這個獄卒是誰的人,看來朕也不必多說。阿遙,你自己好好想想罷。”
初冬的黑夜,總是來得特別早。雀兒早早地替我準備了暖爐,我卻還是冷,裹著被子坐在踏上一陣又一陣地發(fā)抖。
“夫人,要不要叫御醫(yī)來瞧瞧?”她有些擔憂。“怎么會抖成這樣子?該不會是染了風寒吧?也不知陛下究竟帶您去了哪兒……”
“沒事。”我朝她笑笑。“雀兒,我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
“要不我去找大人,讓他回來瞧瞧?”
“別。”我搖頭。“我有些累,緩緩就好。”
在雀兒的心目中,我依然是從前那個夫人,而安錦依然是從前的那個大人。在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之后,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么?
雀兒終究還是通知了安錦。沒過多久,安錦推門而入,帶著淡淡的酒香。
“阿遙,怎么不讓人點燈?”他立在門口,顯然有些疑惑。
我坐在床榻上,抱著被子看他的黑色的身影。什么時候開始,他的身影竟然也讓我覺得陌生?
安錦找著一只火折子,點了一只宮燈。柔和的燈光把我從黑暗和追憶中喚醒,也照亮了安錦的臉龐。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卻依然帶著關切,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我身邊,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怎么那么冷?”他皺眉。“雀兒說你不舒服。是不是著了涼?”
我搖了搖頭,把他拉過來,窩在他懷里,手指細細地摩挲著他的眉眼。
垂髫初識,總角知約,豆蔻疏離,十八結發(fā)。相識二十載,我的夫君,像清潭中浸潤的一段璧玉,總是帶給我寧靜舒心。三歲的那塊糖餅,十五歲時的青澀求愛,十八歲時別別扭扭的洞房花燭,以及后來的悲歡離合。他為我擋風遮雨,從來不離不棄。他為我失去了一切,背井離鄉(xiāng)。
那些最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為何我們卻漸行漸遠?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早出晚歸,他時常不見蹤跡,我們的每一次對話,都圍繞著籌謀算計;我們之間有了不能說的秘密,不再向?qū)Ψ教拱住(D―我們甚至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親熱了。
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
“錦哥哥。”我深呼吸,用撒嬌的語氣喚他。“還記得那一回,你為了讓我發(fā)現(xiàn)秘部的暗道,居然拿了糖餅做餌。”
他輕笑了一聲。“這么久的事兒,你還記得?不用這個,哪兒能把你這只膽小的饞貓引進來?”
“可是――你為什么要告訴我?一直瞞著我,不是省了很多麻煩?”
“我當時想,既然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端倪,與其讓你擔憂,不如告訴你真相。”他抱我在懷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反正總有一天你也會知道。”
“那你為什么不隨便編個什么理由糊弄我?”
“我不想騙你,一點兒也不想。”他忽然沉默了下來。
我從他懷里出來,直起身,凝視他的眼睛。“錦哥哥,你永遠不會騙我,對不對?”
他愣愣地,許久也未回答。
我執(zhí)著地看著他的眼,一定要等到這個回答。
他終于低下頭,喃喃道:“對不起,阿遙。我的確騙了你。”
皇舅說得沒錯,一切都是安錦的謀劃。他知道我不忍心對云翹出手,便通過金杯這件事逼我下定決心。祭司長被抓,吏部的變故,都跟他有關。他甚至知道我會去向祭司長確認金杯的事,事先做好了安排。到最后,一舉兩得地逼祭司長指認云翹,試圖把她逼入絕境。下一步,他甚至還會讓證據(jù)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在三部的視線中,徹底定了他們的罪。
我從沒想過安錦的精心籌謀,會有一天用在我的身上。我終于也成了他手里的那一顆棋子,由他安排去留走向。
“是我的錯。”一詞一句,他像是說得很困難。“阿遙,請你原諒我,好不好?”
“為什么?”我呆呆地看著他窘迫的臉龐。
“我只是擔心你會手軟,姜云翹留不得……”
“為什么你會變成這樣?”我下意識地離他遠了些。他看上去很難過,想上前抓住我的手,卻被我躲了過去。“你還是我的錦哥哥么?”
他面含痛色,眉毛揪在了一起。“聽我說,阿遙,我只是為了你……”
“為了我,還是為了逼我坐上儲君之位?”我站起身,后退了幾步。“你跟東宮,杞皇,顏或他們又有什么區(qū)別?我心中的那個錦哥哥,永遠也不會騙我,永遠不會把心計用在我的身上,更不會利用我!”
他不住地搖頭。“阿遙,不是這樣……我沒有利用你,絕沒有!”
不知為何,我很想笑,于是真的笑了出來。“你要什么?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要你,阿遙。”他滿眼凄楚。“我只要我們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不再受任何威脅,不再受人加害。”
“不,你要的是權利,能夠帶給你安全感的權利。”我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我知道你要權利,只要你坦白對我說,我愿意為了你去爭。但你卻選擇了騙我,算計我。你不再相信我的心,如今你只相信自己。”
我一步步地退到了門口,最后朝他笑了笑。“放心,你要權利是不是?我都給你。我什么也不要,都給你。”
“阿遙……”他試圖拉住我,奈何只能用一只手的力量,被我掙脫了開來。“我錯了,我知道自己錯了!原諒我好不好,阿遙,我們像從前那樣……好不好?”
我同樣滿心凄然。
“從前……很美好。可惜,我們還回得去么?”
他蒼白了臉,像黑夜中一尊悲傷的雕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