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五十五章 夫君之謀
我換上一套普通的布衣, 戴上□□, 上了馬車。馬車靜靜地駛出了宮門,一路上,幾乎沒有受到阻攔。雀兒和另一名看上去面生的女子坐在我對面, 因為懸著心,我們一直沒有說話。
夜靄蒼茫, 銅鈴輕響。馬車在黑夜里行駛了不知多久,雀兒撩開車簾往外瞧了瞧。“我們已經(jīng)出城了。”
我松了口氣。“還好, 我還以為你們都被困住了。安錦在哪兒?爹娘他們呢, 是不是也安排好了?”
雀兒遲疑了一下,回答道:“夫人的家人已經(jīng)由另外一隊人接出了城,現(xiàn)在我們正要與他們會合。至于大人――”她轉(zhuǎn)頭, 望了她身旁那名女子一眼。
我順著她的眼神轉(zhuǎn)向她身旁的那位女子。那女子略一沉吟, 抬手揭下臉上的面具。
竟然是婆婆。她看上去蒼白憔悴,唯有雙目銳利依舊。
這些日子的心酸悲痛一涌而上, 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 哽咽道:“婆婆……公公他――”
“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手心發(fā)涼,聲線依然沉靜鎮(zhèn)定。“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我本已噴薄而出的情緒像被重閘一攔,頓時止住。為什么婆婆還能冷靜如斯?自己的夫君就這么去了,甚至連最后一面也沒見到,難道就一點感覺也沒有?這究竟是冷靜從容, 還是冷酷無情?
婆婆對我眼里的不解質(zhì)疑毫不在意,面容如同一灘死水,毫無波瀾。
“等會兒跟他們會合之后, 會有人帶你們離開大杞,前往南瑞。”她望著我,聲調(diào)與神情一般穩(wěn)定。“今后在南瑞,好自為之。”
這算什么?我頓時有些惱怒。這些日子以來我為婆婆和安錦日夜擔(dān)憂,為了擺脫困境不惜對東宮曲意逢迎,婆婆這么一說,倒顯得我不過是個局外人,做的都是些多余的事。“婆婆,安錦在哪兒?秘部究竟怎么樣了?這些日子您究竟去了哪兒?安錦是我的夫君,我不能就這么一無所知地去南瑞。”
婆婆的眼瞳微動,似有些復(fù)雜的情緒匿于其中。“你跟安錦,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聯(lián)。難道你忘了之前的三拜九叩,洞房喜燭?你已經(jīng)嫁給了東宮殿下。”
“我――”我又驚又痛,反而說不出話。我做了這些事,可以任由那些不知內(nèi)情的人隨意嘲諷不屑,卻如何能承受婆婆的這番詰問?
雀兒看我們?nèi)绱耍钡脫渫ㄒ宦暢牌殴蛄讼聛怼!袄戏蛉耍笕俗隽四敲炊嗍拢瑹o非也是為了夫人,夫人嫁給東宮,那也是身不由己。大人和夫人彼此之間情深意重,您又何必再做壞人拆散他們的姻緣?”
“黃雀,你――”婆婆的臉龐染上薄怒。
“就算老夫人如何責(zé)罰,黃雀也非說不可!難道陛下對秘部做了這么多不義之舉,老夫人您依然覺得所謂的忠君愛國比自己孩兒的幸福還重要么?”雀兒急得滿面通紅,瞪大了眼。“難道您要讓大人和夫人再步上您和老爺?shù)暮髩m?”
婆婆怔怔地看我,嘴唇微顫,像已失了魂。我這才注意到,歲月似乎在一夕之間突然給她原本光潔的臉龐上補(bǔ)上了痕跡,那深深淺淺的紋路爬在她的眼角額際,令我望之驚心。在離開的這些日子里,我這總是不茍言笑美貌不改的婆婆,老了許多。
“婆婆……”我試探地喚她。“無論我是誰的女兒,有什么樣的身份,都是安錦的妻子,是您的兒媳。這一點,永遠(yuǎn)也不會改變。別再想著跟我撇清關(guān)系,好不好?”
婆婆垂下眼,似乎已失去了力氣,瞬間委頓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她緩緩地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
“我知道,阿遙是個好孩子。”她臉上的神情挺僵硬,絲絲悲慟卻從面上的紋路里一點一點地滲了出來。“只怪造化弄人。”
我從未想過,真相的背后,原來還有更多的真相。而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的夫君安錦,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究竟做了些什么樣的謀劃。
我想到自己曾經(jīng)跟他打趣,自比妲己妹喜絕世禍國,他一臉戲謔地說我離絕世尚有不小距離。然而我這離絕世尚遠(yuǎn)的普普通通塵世小女子,卻終于還是禍了他的國。
數(shù)年的苦心謀劃,傾盡所有,是癡是狂?
最早發(fā)現(xiàn)我離奇身世的人,正是安錦。
當(dāng)年南瑞泓帝委托大杞國皇室尋找失蹤的大公主,將南瑞的鳳凰烏金符的圖樣交給了杞皇。杞皇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秘部,囑托當(dāng)時的秘部之主,也就是婆婆,務(wù)必要查得大公主的下落。
秘部的暗探在遙鎮(zhèn)明察暗訪,奈何當(dāng)年那位嬤嬤十分低調(diào),遙鎮(zhèn)上記得她的人寥寥無幾,而唯一還有些印象的,也只記得她早已過世,至于她帶著的那個嬰孩,更是沒什么人知道去向。大概是因為那位嬤嬤擔(dān)心被帝后的人找到公主,過世前刻意地囑咐了爹娘不要將女嬰的來歷加以宣揚(yáng),再加上爹爹不久之后便去了別處參加考試,娘也收拾了買賣帶著我和大哥跟著爹四處奔波,所以遙鎮(zhèn)里再無知情人。秘部的尋訪,最終一無所獲。
后來爹娘和安家做了鄰居,大概偏巧那時娘把掛在我身上的烏金符收了起來,也沒人發(fā)現(xiàn)端倪,除了安錦。
安錦到我家玩時碰巧見過這烏金符一次,但當(dāng)時他畢竟年紀(jì)尚幼,看過也就算了,只是記得那朵遙花很特別,其他的也沒放到心上。一直到他長到十五歲,漸漸開始接管秘部的事務(wù),看到了杞皇交給秘部的那張烏金符的圖樣。
想必他記起曾在我家見過這么一只烏金符,于是秘密地派人查探了蕭家的來歷,漸漸確定了我的身份,然而整件事,他始終未曾透露給婆婆知曉,更沒有對杞皇提起只言片語。
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讓杞皇知道我的身份,讓我回到南瑞去做什么公主。
他長到十八歲那年向我求婚,悲慘被拒。他思前想后,決定入仕做官。為了這件事,跟婆婆起了不小的沖突,但那時他已徹底接管秘部,婆婆也無可奈何,只得由他去。原本一切都順理成章,他只等著為官之后上我家提親,讓我能安心地嫁他。他甚至授意暗部留意我的一舉一動,奮力將每朵可能的桃花都掐死在花骨朵階段。
誰想到一年多之后,沉迷于賭博的娘親會將那枚烏金符給輸了出去。這件事,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yùn)。
烏金符陰錯陽差落到了三皇子夏之淳手里,秘部也立刻得到了消息。婆婆震驚之下,立刻對安錦責(zé)問,安錦這才不得不將實情相告。
婆婆震怒,立刻要他進(jìn)宮將此事?lián)嵎A告杞皇陛下。安錦卻毫不猶豫地拒絕,對婆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決定將此事壓下,假作不知。他這么做的原因,無非是不想讓我落到杞皇和東宮的手里,成為他謀劃天下的工具。就算是出于私心,他也不希望我卷入三國是非當(dāng)中。婆婆雖然生氣,卻也拗不過他,再加上她從小看我長大,心底也同樣不忍我成為杞皇的棋子,最后勉強(qiáng)同意了他的打算。
三皇子夏之淳得到烏金符后,并未張揚(yáng),而是將它貼身收藏,并順著這條線索找到了我,并成功地誘使我與他相識。
安錦將一切看在眼里,他當(dāng)然明白三皇子的目的。作為一個不受寵的庶出皇子,若能得到南瑞的支持,便多了一個實力雄厚的靠山。再加上西涼和杞國向來不對盤,南瑞是兩國爭取的對象,說不定他還能憑借這個靠山扶搖直上,取代東宮的位置。
安錦原本已經(jīng)在計劃要如何對付三皇子的設(shè)計,此時恰逢大杞國兵敗,兩國和談。潛伏在西涼的暗探傳來消息,說西涼打算要大杞國割讓兩座城池,作為和談的條件。安錦思量之下,命暗探想辦法影響西涼皇帝的決定,將最后的和談條件改為了移送質(zhì)子。
杞皇當(dāng)時只有兩個兒子,東宮自然不可能去做質(zhì)子,去的人只能是三皇子。
三皇子無奈,只得放下謀劃去了西涼。安錦也曾讓暗探想辦法弄到他身上的烏金符,奈何三皇子將這烏金符藏得十分隱秘,始終未能得手。雖然如此,安錦料到他絕不會將烏金符和我的身份交給杞皇或者東宮,暫時也就放了心。
然而他沒想到自己終究還是小瞧了這位三皇子。
夏之淳雖然去了西涼,卻并未放棄謀劃。恰恰相反,他在西涼又找到了一位實力雄厚的合作伙伴,那就是當(dāng)時的四皇子顏或。為了能得到顏或的幫助,他不惜賣了個人情給顏或,將南瑞失蹤大公主的下落和盤托出。顏或立刻扮作西涼商人,動身來到了燕豐,成功地接近了我。
安錦得知此事后,只恨當(dāng)初做得不夠決絕。于是對顏或,他用了不少心思,最終利用西涼宮斗將他逼回了國。顏或離開后不久,他知道再也耽誤不得,雖然知道不是時候,卻依然決斷地向我家提了親。
這樁親事,婆婆極力反對。我的身份實在太過特殊,她已預(yù)感到若安錦與我結(jié)合,必將令安家陷入困境,同時也讓安家背上了不忠不義的罪名。我可以嫁給任何人,唯獨(dú)不能做安家的媳婦。然而安錦一意孤行,終究還是讓這場婚事得以實行。
婆婆心中憤恨,恨安錦為了一個“情”字不顧一切,甚至放下了家族責(zé)任,也恨天意弄人,偏偏讓他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每次看見我,她便會想到今后安家將會面臨的重重險境,也就不由自主地便對我冷淡了起來。
安錦原以為我們成婚之后,顏或即使不甘心,也只得暫時罷手,我們也就不再會有什么麻煩。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瑞與西涼聯(lián)姻,偏偏來的是與我相貌有幾分相似的五公主。
再后來五公主逃婚,我被陰錯陽差塞到東宮的新房里,引起了東宮的懷疑,到最后杞皇和東宮終于都知道了我的身份。
杞皇大怒,認(rèn)為秘部已有反意,賜下絕子酒以做試探。這件事,成為皇室與秘部最終決裂的開端。
那時的安錦,已經(jīng)從容不迫地開始了最終的謀劃。
就像他所說的,這一回,他要徹底地解決所有的威脅。
我的額頭上滲出汗來。若沒有安錦,我已成為西涼和大杞國皇室互相爭奪的棋子,無論最終會落在誰手里,我得到的都只會是欺騙,虛情,背叛和利用,永遠(yuǎn)地失去自由。
杞皇,東宮,夏之淳,顏或,每個人都心機(jī)深沉,是玩弄謀略的個中好手。他們謀劃的,是權(quán)利天下,正如我的親生父親,那位野心勃勃的帝后。
而我的夫君安錦,他所有的謀劃,只不過是為了保護(hù)他所愛的人而已。
得夫如此,妻復(fù)何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