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四十九章 山洪已來
那座被火燒毀的偏殿就在不久前才讓唐門布置了不少精巧的機關(guān), 誰想到防得住人, 卻防不了火。這么一燒,偏殿里所有的東西都燒了個精光,包括五公主的尸首。
我聽到這消息的時候, 心中大存僥幸。因為送到宮中去的那副棺木里裝的,并不是真正的五公主, 而是經(jīng)由馬夫老李易容之后的死刑犯。當(dāng)初杞皇要求秘部將五公主的尸首運送到皇宮,安錦便已多留了個心思, 將真正的五公主棺木藏了起來。
放在皇宮果然比不上秘部安全, 人多手雜事兒多,還沒到天干物燥的時節(jié)呢,這就失了火。我松了口氣, 順便替唐惟這些日子以來辛苦設(shè)計的機關(guān)可惜了一番。
安錦卻怪異地看了我一眼, 苦笑道:“你當(dāng)真以為是單純的失火?”
我心頭一緊,像突然被繃直的弦。難不成這火還是有人故意讓它燒起來的?誰會費那么大心思非要讓五公主尸骨無存?
“蘇家?”我恍然。“是蘇家動了手腳?”
“說對了一半。”安錦雖然看上去心境不佳, 卻仍沒忘記給我一個微笑。“失火的當(dāng)晚, 曾有刺客闖了進(jìn)去。如果我沒想錯的話,應(yīng)該是刺客無意中觸發(fā)了偏殿中的機關(guān),才導(dǎo)致偏殿失火。否則普通的失火,絕沒有可能燒得這么快。”
“那個刺客是蘇家的人?”我急切地問。“抓到了么?”
安錦搖頭。“逃了。”
“等等。”我像走進(jìn)一片迷霧,正試圖從迷霧中找到線索。“你是說導(dǎo)致失火的原因是機關(guān)?陛下為何要讓唐惟設(shè)計這樣一個觸發(fā)后會燒毀偏殿的機關(guān)?”
安錦斂去笑意, 直直地注視著我。“對陛下而言,與其讓五公主的尸首落在其他人的手里,不如毀了。”
我的背脊一陣陣發(fā)涼。安錦說得對, 在陛下眼中,與其讓五公主成為杞國的威脅,不如讓她從這世界上徹徹底底的消失。而蘇家的人會夜闖偏殿,一定是因為聽說了偏殿中可能藏了五公主的棺木。他們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偏殿的機關(guān)燒了整片宮殿,卻沒能困住一個刺客,反而讓他逃了,這實在是說不過去。
整件事還存在許多疑問和不對勁的地方。我感覺到了,思維卻慢了半拍,遲遲難以理順。而安錦顯然已經(jīng)對整個前因后果有了很明確的認(rèn)知。
“你的感覺沒錯。”安錦頷首,眼神中帶著鼓勵。“別放過每一絲線索,想想這其中究竟隱藏了什么。蘇家,陛下,還有偏殿,那個刺客。別急,一樣一樣來,先從蘇家得到消息開始想。”
若是放在從前,他一定早已將真相說了出來,而現(xiàn)在他卻只給了我一些提示,要讓我自己進(jìn)行分析推斷。我覺得他最近似乎一直在刻意地讓我獨自思考,鼓勵我獨自對情況進(jìn)行分析判斷而不再依賴他。也許是因為我加入了秘部的原因?
我沉下心,開始仔細(xì)理清思路進(jìn)行推論。蘇家丟失了五公主的尸首,正在疑惑惶恐之間,不知道從哪兒得到消息,說是宮中正秘密為某座偏殿設(shè)計機關(guān)。
從最后他們派出一名刺客的結(jié)果來看,有兩種可能。第一種,他們知道了偏殿里裝的是五公主,想讓刺客把尸首偷回去;第二種,他們并不能確定偏殿里的是不是五公主,想讓刺客進(jìn)行確認(rèn)。
第一種稍加思考便能排除。如果蘇家知道了是五公主,就算他們再急,也不至于只派一個刺客,這樣冒失地進(jìn)偏殿偷。且不說這成功率太低,就算真被他們偷走,似乎也沒什么意義。若說之前殺死五公主是為了挑撥兩國關(guān)系,如今南瑞使者已走,他們拿到尸首又能如何?
所以只能是第二種。他們還不能確定那里頭的是不是五公主,所以派刺客潛入進(jìn)行確認(rèn)。誰知道刺客觸碰到了機關(guān),引發(fā)大火。
機關(guān)中的大火燒了整個偏殿,卻給刺客留了生門逃了出去。出現(xiàn)這樣的失誤實在不大像唐門的作風(fēng),而就算刺客逃出偏殿,也不該會從已被驚動的皇宮御衛(wèi)手里逃脫才對。
只有一個解釋:這名刺客,是被故意放走的。能做主讓唐惟留下生門,讓御衛(wèi)放走刺客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當(dāng)今陛下。
那么這名刺客究竟有沒有看見公主的臉以確認(rèn)其身份呢?
我認(rèn)為一定已經(jīng)看見了。否則放走這名刺客沒有任何意義。這么說,當(dāng)今陛下放走刺客,是為了讓他回去向蘇家報信?
我想自己此刻的臉想必是忽紅忽白精彩至極。“這就是陛下對蘇家的‘另有安排’?”
安錦舒了口氣。“不錯,甚至連蘇家所得到關(guān)于偏殿的消息,多半也是陛下故意讓人放出去的。”
刺客確認(rèn)偏殿中安放的的確是五公主,蘇家也就知道了他們的陰謀已經(jīng)敗露,陛下對付他們是遲早的事。
“陛下為什么要這么做?就不怕蘇家來個破釜沉舟,垂死反撲么?”
“蘇家再橫,這兒畢竟是杞國的地方,他們斗不過當(dāng)今天子的。”安錦意味深長地翻開一本兵法書,指著其中的一條給我看。
走為上策。
我恍然大悟。“你是說,陛下想逼蘇家潛逃?”
“不錯。蘇家是西涼的暗探,這么一逃,必然是回西涼國向顏或復(fù)命。”
“可是――這不是放虎歸山?”
“陛下當(dāng)然不會沒有目的。”安錦合上書,雙目微瞇,彎曲了指節(jié)在桌上輕輕敲擊。“他的整個安排里,很可能也涉及到了秘部,只是現(xiàn)在我還沒接到他的旨令而已。”
皇帝陛下,果然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我忽地惴惴不安,有些不明白卻很不詳?shù)念A(yù)感。“你覺得――他究竟會讓秘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安錦別開眼,神情稍冷。
我卻有種強烈的感覺。安錦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他的那個猜想可能會讓我難以承受,所以才選擇了暫時不說出來。
他選擇不說,我也不再追問,只是暗暗在心中做好了一層又一層的準(zhǔn)備。在這樣的過程中,我的腦中竟然出現(xiàn)了從未有過的清明。一些之前忽略的小細(xì)節(jié),被忘記的小線索,漸漸從迷霧中浮現(xiàn)了出來。
就我們現(xiàn)在所知的情況中,還有一個很大的疑點。既然杞皇陛下的目的是讓蘇家派刺客來確認(rèn)五公主逼蘇家潛逃,那為何要多此一舉地讓唐門的人來設(shè)計機關(guān)?現(xiàn)在看來,這機關(guān)除卻引發(fā)了一場大火,在整個計劃里根本沒有其他的作用啊?
等等……大火?
莫非杞皇還想借助這個刺客,毀了五公主的尸首?這倒真是一舉兩得。
不對,這樣還是說不通。杞皇想毀五公主的尸首,那還不是隨時隨地的事兒,何必要通過這個刺客來做?除非是他忌憚著什么,不想親自動手毀了這尸首,而要通過這個刺客來達(dá)到目的。
能讓杞皇陛下忌憚的有三樣:西涼,南瑞,以及秘部。
西涼顯然不可能,南瑞壓根兒還不知道這事。剩下的就只有秘部。難不成陛下?lián)乃麣У粑骞魇缀螅瑫米锪税插\?
也不對啊,雖然我們暗地里都有些同情愧疚之心,但明面上五公主跟安錦非親非故的,這個擔(dān)心并沒有成立的依據(jù)。
除此之外,只為了間接毀去五公主存在的證據(jù),花那么多時間和人力讓唐門設(shè)計這些機關(guān)實在有些蹊蹺。杞皇陛下做事的風(fēng)格很明顯,他的每個決定,都在力求通過最簡單的方法達(dá)到最多的目的。僅僅燒一座偏殿,還能有許多方法,干嘛非得用這么麻煩的一種?
我一直沒有想通這個問題的答案。心中的濃霧大半已散,只留下些許模糊之處,尚需要一股關(guān)鍵的勁風(fēng)將它們徹底驅(qū)散。
而安宅的氣氛,漸漸與從前有所不同。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一種說不出的凝重,仿佛一場山洪將至,所有人都在準(zhǔn)備同舟共濟,對抗這看不見的洪水猛獸。連元宵和小黃似乎都感覺到了這種氣氛,不再瞎鬧,有事沒事便蹲在院子里警惕地張望,碰到絲毫風(fēng)吹草動便神經(jīng)質(zhì)地大叫。
公公似乎也覺察到了。他的腿傷剛剛好了些,便努力掙扎著要下床走動。雖然眼疾依然沒有起色,他不以為意,已經(jīng)開始練習(xí)閉著眼適應(yīng)盲人的生活,似乎不想因為自己而拖累了別人。大概是因為這一回受傷的緣故,他越發(fā)清瘦了些,臉色發(fā)黃,看上去十分虛弱。
唯有雀兒依然保持著活潑無憂的笑臉,看得我心中稍安。
與安宅的肅穆相比,娘家的氣氛倒是歡快了不少。妙音嫁過來不過兩個月,已經(jīng)被診出懷上了身孕,爹娘和大哥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曾經(jīng)的婆媳陰影更是消散無蹤,如今娘天天給妙音燉補湯,那殷勤勁兒連我和小妹看了也有些吃味。
小妹相親相得不太順利,一直沒遇上個合眼緣的,難免有些氣餒。我?guī)ピ吕响羟罅艘回院灒笠馐蔷壱阎粒錾羞h(yuǎn),還需耐心等待。小妹憋悶,把小黃從元宵頭上揪下來硬拔了幾根毛,在小黃凄厲的叫罵聲中神清氣爽地回了家。
沒過多久便是九月初八,我的生辰。安錦帶我游翠湖,湖上有鴛鴦交頸,白鷺成雙,碧波細(xì)柳醉流光。我劃著一彎輕舟,對面坐著安錦。安錦深深地望著我,欲言又止。小舟在湖中央打著轉(zhuǎn)轉(zhuǎn)。
我一面劃,一面忐忑地瞅著安錦的臉。“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安錦無奈地指了指我手里的槳:“阿遙,還是讓我來劃吧。照你這個劃法,咱們劃三個月也到不了岸。”
我無語,只得把木槳交還給他。不就是不會劃船么?這個大煞風(fēng)景的家伙……
“阿遙。”安錦雙手劃著槳,唇角含笑。“還記得你跟我說的話么?我們以后要生兩個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當(dāng)然記得。”
他沉吟了片刻,忽然開口道:“我想離開一陣子,去做一件事。我不在的時候,家里可能會遇上一些麻煩。”他停了下來,似乎在征詢我的意見。
我怔怔地望著他,鬼使神差地開口問:“你會回來吧?”
他展顏一笑。“我一定會回來。所以你要好好地,無論遇上什么事,保護(hù)好自己和家人。等我回來之后,我們再生兩個孩子,開心地過一輩子。”
我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道:“那你要早些回來。要是晚了,我就改嫁給對面林家的公子。”
安錦臉一黑,之前的惆悵柔情一掃而光。“他有羅圈腿,口齒不清。”
“那就賣糖餅的少當(dāng)家。”
“那是個好色之徒,不可靠。”他皺緊了眉,下意識地一甩手。“敢情你還一直惦記著這些家伙?”
我呆了呆。“灼衣,你把我們的槳給扔了。”
兩人面面相覷。
真想不通,明明應(yīng)該是凝重肅穆無語凝噎的告別場景,難道我們不該深情相擁你儂我儂地纏綿一番么?為什么結(jié)果卻是被困在湖中央大聲喊救命?
在湖上跟醋缸夫君討論改嫁這種事,真是個極不明智的選擇。
第二天,安錦像往常一樣離開了家去上早朝。與往常不同的是,他沒有再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