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三十二章 顏或之傷
大哥很努力, 然而據(jù)安錦調(diào)查所得的結果, 在機關術的參加者中尚有不少高手,尤其是西涼國,據(jù)說還安排了一位極擅機關的墨家傳人入賽。有這么一位高人在, 大哥取勝的可能性便大大減少。
我猶豫了一陣子,甚至想到是不是可以去求顏或, 請他看在我們曾經(jīng)交情的份上網(wǎng)開一面,讓那位墨家傳人手下留情。當然, 只是想想而已。
此時曬月齋的陳畫偶托人轉(zhuǎn)告我說由于三國競技會, 最近有不少的生意上門,問我愿不愿意重操舊業(yè)。自從那副黃昏雙美圖后,我忙著跟安錦處理夫妻感情以及一系列內(nèi)外矛盾, 已經(jīng)停筆許久, 好容易攢那點兒私房錢也早就被小妹花了個精光。若大哥贏了比賽,少不得又要準備聘禮。妙音畢竟是皇后家的人, 這聘禮寒酸不得, 還得靠我想辦法。
當然,安錦曾提過他能解決,然而我不想再讓他操心,于是打算趁此機會再賺些銀兩,便回了畫偶, 說有興趣接些新單。畫偶很高興,立刻與我約定了時間詳談。
我們約定的時間恰是大哥比賽的前一日。雀兒聽說之后似乎有些不高興,從前遇上這樣的事, 她總是歡呼雀躍比我還積極,只為分得一杯羹,這回卻露出一副不太情愿的樣子,難道是嫌分成太少?我深感疑惑。
曬月齋生意做得不錯,門面擴充了不少,分成上下兩層樓,樓上還安排了幾間布置幽雅且隔音的茶室以供商談。雀兒照例留在樓下吃點心,而我則隨畫偶一同上了樓,來到最底處的一間雅室。
雅室的門口站了一位常服靴,腰間佩蟒皮劍鞘的男子,長得方正有須,面色微黑。我遲疑了片刻,只覺得這男子又有些眼熟。
最近似乎總是碰上熟人。
畫偶見我遲疑地盯著這男子瞧,笑道:“夫人還記得罷?這位是墨曲,三年前你們曾在此見過一面。”
他這么一說,我依稀記了起來,同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彌漫而生。這位墨曲正是當年跟隨在鄭或身邊的貼身侍衛(wèi),如今鄭或成了顏或,成了西涼新帝,想必這位墨曲的身份也早已大不同。正在思量間,墨曲朝我行禮道:“蕭姑娘,又見面了。我家主子早已恭候多時。”
“我已經(jīng)嫁人了,墨公子該稱我夫人才對。”我勉強朝他點點頭,將畫偶拉至一旁。“你怎么不早說他們也在?”
畫偶笑瞇瞇,白凈略胖的圓臉讓人生不出反感。“鄭公子說了,想給夫人一個驚喜。”
什么驚喜,驚恐還差不多。要是讓安錦知道我見了顏或,家里非得成醋海不可。
我皺眉,很有些憤憤。“畫偶,你是故意幫他的罷?我的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為何還做這種安排?”
畫偶的笑意略僵,訕訕道:“夫人別惱,鄭公子這回難得來一趟杞國,心心念念地只想跟夫人見一面而已,并無他意。還請夫人放心。”
我心念一轉(zhuǎn),茅塞忽開。“畫偶,你跟我說實話。其實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對不對?”
若只是普通的客人,畫偶不會這樣幫忙,說話之間也頗有偏向。這么看來,他一定與顏或交情匪淺。顏或根本不是商人,畫偶能把生意做到三國里,不會看不出這一點。
畫偶面露尷尬,沒有否認。
我終于惱火了。“請你轉(zhuǎn)告他,我們實在沒什么必要見面。”說罷,轉(zhuǎn)身欲行。畫偶眼明手快地拉住我,苦口婆心道:“夫人,就當給我個面子,與鄭――陛下見上一面。陛下至今還對你念念不忘,即使夫人已對他無意,也該說個清楚明白讓他死心不是?”
我不肯,執(zhí)意要走,畫偶攔著不放,整張臉皺得像只包子,可憐巴巴。我硬下心腸不理會。沒辦法,我家養(yǎng)了個耳目眾多神通廣大的醋缸夫君,敢情到時候被醋淹死的不是你,站著說話不腰疼還是怎地?
正在僵持間,墨曲走過來,一板一眼地抱手道:“夫人,在下奉主子之命,一定要讓主子見著夫人。若夫人執(zhí)意要走,在下只好點了夫人的穴抬進去。”
我瞪著他。他作勢要點,我無奈,大喝一聲道:“停!讓我自己走。”
墨曲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又橫他一眼,毫不客氣地推門而入。
繡著洛水仙的織錦屏風前,顏或屈膝而坐,雙手執(zhí)壺,正為自己面前的茶杯續(xù)茶。見我如此魯莽地闖入,他絲毫也不意外,只朝我展顏微笑,目似清澗,正如當年。
他換下了綴著藍寶石的華麗長袍,也沒有束冠,暗紅色的朱子深衣,一把墨竹笄,正如當年。
我不喜歡這種正如當年的感覺,仿佛要刻意地令我回想起初見時的一些細節(jié)。然而當年的鄭或,現(xiàn)在的顏或,絕不是我曾認為的那個溫文體貼的商賈之子,也絕不是我曾心念遺憾卻最終錯失的知己,而是我完全不曾了解過的西涼皇帝。
我并不記恨他,也不后悔什么,只是覺得陌生而已。
他卻還維持著如故人重逢般殷切的神情,柔聲道:“十三,終于又見到你了。”
我繃著臉沒看他,一板一眼地行禮。“妾身見過陛下。”
“十三……”他淺褐色的眼里頓時浮上些憂傷。
“陛下,妾身已經(jīng)嫁人,再沿用舊稱怕是有些不妥當。”我很有些暴躁。他這一舉一動都曖昧得很,難不成還真想跟我重溫舊夢?
我之所以給自己取了個“元宵十三公子”的名字,只因為我平生最愛兩大吃食:一是圓滾滾,白嫩嫩里頭包著黑芝麻的元宵丸子,二是黃澄澄,香脆脆和著白芝麻的糖餅。而在燕豐城里頭,最出名的糖餅鋪子,便是十三味糖餅世家。
因此我當年靈光一閃,成就了這么個后來在杞國響當當?shù)拿帧H巳硕嫉肋@名字取得別致,卻不會想到那其實是兩樣吃食的總和。
顏或當年與我相識,對我這名字的來歷頗為好奇。我跟他混熟了之后,便將其中的緣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他當時呆傻了好一陣子,繼而笑得全無風度,讓我生了好一陣兒的悶氣。然而從那之后,他便總是戲謔地稱我做“十三”,換得我的幾枚白眼,樂此不疲。
這樣的昵稱,放到此時此刻,顯然已有些別扭。
顏或嘆息了一聲,手掌平展向他對面的位置。“小遙,坐。”
他的態(tài)度很明顯,叫什么都行,就是不叫我夫人。我不欲在這個問題上與他糾纏,只是依言而坐,離了他有幾臂遠。
他挺無奈。“我是洪水猛獸還是流氓登徒子?小遙,近來些,我們好生說說話,只是敘敘舊可好?”
我挪了挪,朝他稍稍靠近了些。
顏或垂目道:“我知道你怨恨我欺騙了你,只是當初我不能將真實身份相告,以免為你招來麻煩。”
這是哪兒的話?我一點兒也不怨恨他,只是有些吃驚罷了。然而他自顧自說著,我也沒有插嘴的余地。
當初的顏或,還是西涼的四皇子。西涼久未立儲,眾位皇子均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其中真正有實力一拼的,不過是四皇子顏或和二皇子顏真。然而當時的西涼皇帝遲遲未做決斷,各皇子只能用盡手段證明自己才是那個最適合坐上帝位的人。
而當時西涼與杞國的關系劍拔弩張,時常有摩擦戰(zhàn)亂。顏或便尋了個機會潛伏到燕豐,想深入杞國做一探查。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遇見了我。
他并沒有想到在燕豐城還會有這樣一段際遇。原本他是打算尋個合適的機會將實情和盤托出,誰想到正在這時,西涼傳來急訊,說二皇子顏真有異動,請他迅速回國。
顏或雖然也希望能帶我一同回國,然而一方面我自己似乎并不情愿,另一方面這趟回國亦是危機重重,他不想令我身涉險境,只得忍痛放手。歸國之后,他立刻忙于勾心斗角之中,終于在這場儲位之戰(zhàn)中險勝二皇子,登上了儲君之位。然而此時,他也得到了我已出嫁的消息。
他說得動容,最后竟然凝噎無聲,只對著我望。
我其實也挺感慨。那段縱情山水,鳥鳴犬吠的日子,實在是我生命中一段美好的記憶。然而錯過就是錯過,因為有錯,所以才會擦肩而過。錯在我的遲疑,錯在他的放手,也錯在時機。
我心有所感,語氣也稍稍放柔了些,只說自己現(xiàn)在過得很好,也希望他能跟七公主恩愛。
他卻怪異地看了我一眼。“我娶夏之倩,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你。”
我愕然。
他解釋說聽聞夏之倩傾心安錦,常常為難于我,這才在和親的文書上指名要求七公主嫁到杞國。
難怪杞皇舍得讓七公主去和親,原來竟是顏或從中要求。杞皇正欲同西涼重新建交,區(qū)區(qū)一個女兒,不管有多疼愛,總歸也得割愛。
我心中頓時有些復雜。沒想到夏之倩難為我的事跡都遠播西涼了,想必我胖揍了她一頓的事也傳遍了三國,難怪連南瑞二公主看我的眼神也有點奇怪……
顏或沉吟片刻,輕聲問:“我聽聞安大人風流之名遠播,小遙,你當真過得好么?”
“傳言中還說安夫人是個無鹽悍婦呢。”我笑了笑。“你看,傳言總是不靠譜的。安錦跟我從小一起長大,大家知根知底,他不是那樣的人。”
顏或略一猶豫。“小遙,你對安大人――當真知根知底?”
我毫不遲疑地點頭。
“很多事情并非表面上那樣簡單。”他眉頭微蹙,眼瞳深邃,仿佛糾纏在湖底的水藻,絲絲縷縷看不清晰。“你可知道,回國后我曾讓人帶給你的信箋禮物,全都被人在半途攔截了下來。”
我怔住。
他繼續(xù)往下說:“不僅如此。其實坐上儲君之位后,我也曾幾次試圖動身來燕豐,但每次臨近動身之前,總會有些事務突然冒出來絆住了我的行程。這一切實在太巧合,不能不讓我懷疑有人想阻止我去燕豐找你。”
“你懷疑……是安錦?”我啞然失笑。“陛下啊陛下,安錦只不過是杞國一個小小的吏部侍郎,哪兒來那么大能耐?”
顏或云淡風輕地望向我的眼。“安錦究竟是不是一個普通的吏部侍郎,難道小遙你心里還不清楚?”
我心中微沉,卻撫掌笑道:“陛下的想象力實在令人嘆為觀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