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兔子燈
“安怡,你怎么在這兒?”寧光詫異的站住腳,打量著許久不見的好朋友。
沈安怡穿著嶄新的粉棉襖,繡著卡通人物的牛仔褲,小靴子,手里牽了只手工做的兔子燈。
這兔子燈是用竹篾做出兔子的輪廓,背部中空,露出內(nèi)里的肚子放蠟燭。底下“豐”字形的底盤,裝了四個木頭削成的輪子,再用白紙糊起來,畫上眼睛。因為鄉(xiāng)下講究年節(jié)時候要花花綠綠的才喜慶,身體額外裝飾了剪成流蘇的紅綠紙,遠遠望去真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一樣。
“你看這小兔子好看不?”沈安怡喜滋滋的將兔子燈朝前拉了拉,“門口電燈開著太亮了,都顯不出來它,我專門牽出來轉轉呢。”
“好看。”受制于這時候物資缺乏的實際條件,元宵觀燈的習俗已經(jīng)幾近荒廢了,很多人家頂多這天加個菜,根本不折騰的。
講究點的人家,最常見的是雪碧瓶子做的燈,方法是將雪碧上半部分截掉,把中部的瓶身用刀劃成一縷縷的流蘇,卷到下部弄成花瓣似的,在底部插上蠟燭,再弄兩縷流蘇結起來,用個小棒子挑著,晚上在村子里走來走去,蠟燭的火光被映襯成碧綠色,也算是一份與平常不同的新奇。
如果說底層家庭什么也沒有、雪碧燈是中等家庭的話,兔子燈這時候就是高端的代表。
村上會這門手藝的老人其實不少,但不是每個人都愿意為了哄小孩子家這么一兩天的高興耗費功夫跟材料的。
寧光的牙牙幼時讀過私塾,自詡是讀書人,從來不屑在這些手藝活上花心思,所以就是寧宗也沒有過兔子燈,到底小孩子家,看著就有點走不動,“你外公給你做的?”
“我外婆說我外公專門給我做的。”沈安怡點頭,“不過我表哥表姐他們也有,他們牽到其他地方去啦。”
“都沒有一個人陪你嗎?”寧光聞言微怔,雖然這會兒會走路的小孩子就滿村撒歡,大人都不在意的,可村里也默認了沈安怡養(yǎng)的特別精細些,大白天出門都會有兄弟姐妹陪同,這大晚上的,她出來溜燈,反而竟然沒人跟著了?
寧光按捺住想跟她多說會話的心思,勸她趕緊回去,“晚上天黑看不清楚,你還是快點回去吧。”
沈安怡其實已經(jīng)打算回去了,然而因為看到寧光就不想走:“小光你要去哪啊,我陪你一起去?”
又從口袋里摸出糖果牛肉干之類,小聲說,“給你吃……唉我不知道今天出來會遇見你,帶的不多。”
寧光沒有推辭食物,但也沒全要,她剝了塊巧克力,用力嚼了幾下咽下去,說:“我去給我小姨家送湯圓,馬上就要回去的。”
見沈安怡將零嘴朝自己袋子里塞,趕緊阻止,“別給我!給了我也吃不到,還會置氣。”
“你家里人都太壞了。”沈安怡不甘心的跺跺腳,忍不住說,“要不我跟我媽媽說,讓她跟你家里講,讓你也去黎小讀書吧?到時候我天天給你帶好吃的!”
這話提醒了寧光,前些日子才害好朋友被趕出外公家呢,怎么現(xiàn)在又糊涂了?
她趕緊搖頭,說自己讀書不好,黎小肯定不要自己的,而且她也不怎么想讀書……見沈安怡聽了這話瞬間黯淡下來的眼眸,寧光心里堵得慌,不想多留了:“我還有事先走了,安怡你趕緊回去啊,天這么黑,還這么冷,你干嘛要在外面呢?”
說著不等沈安怡“哎哎哎”的挽留,端著碗快步離開了。
沈安怡趕緊跟上。
可要是平時也就算了,她這會兒還扯了個兔子燈——兔子燈的四個輪子是趙富梁用木頭手工削的,他不是正統(tǒng)的木匠,又缺乏專業(yè)的工具,當然不可能將輪子削的多標準。本來也只是給小孩子玩的東西,做工上不免有點粗糙,再加上鄉(xiāng)下的土路,下過雨雪之后人來人往的一頓踩,相當?shù)钠閸绮黄健?br/>
于是沈安怡才追著寧光跑了幾步,兔子燈就被絆的翻了個跟頭,肚子里插著的蠟燭立刻點燃了充當身體的紙!
“我的兔子!!!”沈安怡察覺到身后的火光不對,回頭一看,頓時急的哭出聲來,撲上去試圖滅火。
寧光聞聲一回頭,嚇的趕緊上去拉她:“你當心點,別被火燒到!”
她也是急了,看到旁邊的水溝,一腳將兔子燈踢下去,“讓水滅火!”
……然后倆小姑娘面面相覷:兔子燈一頭栽進結了薄冰的水溝里,拉上來就剩了個骷髏似的架子。
片刻前還挺漂亮的紅綠流蘇紙,統(tǒng)統(tǒng)都被水溝留下了。
寧光愧疚的很:“對不起,我……”
“是我不當心。”沈安怡在她面前難得有點無精打采,顯然是真的很喜歡這只兔子燈,怏怏說,“算了,我牽回去問問我外公,能不能修吧。”
她走了幾步又折回來,硬給寧光塞了把零食,“建國表哥說他會把打火機藏在村外的草垛里,這些零食只要不拆開,反正不容易壞,你也藏起來,自己慢慢吃!”
寧光囁喏著,很想說自己不要,因為萬一讓趙富梁知道了,沒準就不要沈安怡了,自己已經(jīng)連累過阿伯苗國慶,不能再連累沈安怡……可沈安怡急著回去修兔子燈,根本沒給她開口的機會,塞完零食揮揮手,就扯著狼狽不堪的兔子燈急急忙忙走了。
她走之后寧光遲疑了會兒,到底轉去村外一趟,摸著黑將零食藏在了水塢畔的草叢里。
這個過程她其實很害怕,既怕被人撞見,又怕黑暗里有什么妖魔鬼怪忽然的顯現(xiàn)。以至于她終于站到寧月美家門口時,臉上兀自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調(diào)了調(diào)呼吸,寧光才敲響了門,里頭過了會兒,傳來腳步聲以及她小姨帶著笑意的問:“誰啊?”
但寧光自報家門后,腳步聲頓時就折回去了。
寧光不得不用力敲門,又扯著喉嚨說自己是送湯圓來的,里頭嘀嘀咕咕似乎在商議,好半晌,才是杜慶軍來開門,一開門就問湯圓在哪里?
然后不等寧光說什么,劈手把裝著湯圓的碗搶過去,跟腳就關了門!
寧光急的喊:“碗要給我的!我姆嫚沒說碗也留下!”
“就這么一個破碗,稀罕個什么?”寧月美在里頭陰陽怪氣的說著,“也就你這種八輩子翻不了身的窮況相,當個寶貝!”
她邊罵邊把湯圓捯飭好,拿著碗到門口,開了之后朝寧光懷里一塞,也不管外甥女是否拿好,扔下一句:“你拿著去討飯吧!”
便將門重重砸上了!
寧光手忙腳亂的一頓接,總算搶在碗落地前抓牢。
末了朝小姨家門上恨恨的吐了口唾沫,小聲詛咒:“你家才是八輩子翻不了身,你家才是窮況相,你還是個短命鬼呢你!”
鄉(xiāng)下講究過年的時候不能說不吉利的話,可寧月美越是這種節(jié)令越喜歡詛咒人,尤其是寧光——寧光真是煩死了這個小姨。
當著面不敢回嘴,因為回嘴了寧月美必定要扯著寧光去褚老婆子還有寧福林跟前對質,可現(xiàn)在門都關了,寧光不罵幾句心里實在不痛快。
她悻悻的回去,才進門就看到一家子人滿含期盼的看著自己:“怎么這么久才回來?你小姨留你說話了?”
“……沒有。”寧光愣了愣,說,“小姨沒讓我進門。”
“那你怎么一出去這半天?”褚老婆子一聽,頓時臉拉的老長,語氣不善的問,“是不是跑哪瘋去了?”
寧福林在旁問:“是不是跑去找隔壁美頭了?”
“沒有沒有,我沒去!”寧光嚇的一個哆嗦,趕緊說,“我……我就是……我……”
急中生智,她半真半假的說,“我敲了小姨家門好久他們都沒開,后來我說我是送湯圓的他們才開門。”
“那然后呢?”褚老婆子跟寧福林聽的這話,都皺起眉,對望一眼,問。
寧光說:“然后軍軍出來接了碗,就把門關了,我說姆嫚沒講連碗給他們,小姨就罵我。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把碗遞出來,我就回來了。”
這話才說完,不止褚老婆子、寧福林,寧月娥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小聲說:“月美該不會真的不想跟我們來往了吧?”
“都是你這個小氣鬼!”褚老婆子毫無征兆的抓起桌子上的茶水,兜頭潑到寧光臉上,“區(qū)區(qū)一個碗,你非要討回來干什么?討回來你拿去街上討飯嗎?啊?大過節(jié)的弄的你小姨不高興,現(xiàn)在你高興了?”
寧月娥一聽也幫著她罵寧光,說都是寧光不好,妨礙了她跟寧月美的姐妹之情。
寧光低眉順眼的,覷了個機會躲進灶間,聽他們在外面語氣凝重的商議著這件事,心里卻是高興的。
褚老婆子還有寧福林一直說美頭不中用,長大了也指望不上——可這會兒還不是為了寧月美的翻臉憂心忡忡?
可見他們都是胡扯,安怡說的才是對的,美頭不比牛佬家差!
寧光因為這個推斷,即使挨了打罵,心情竟好了一個晚上。
次日苗國慶開始上班,村小隨之開學,看到教室里空出來的幾個席位,寧光的心情才回落下去,沈安怡到底轉走了。
沈安怡的轉學給寧光帶來的不止是跟小伙伴分開的打擊,還有很多同學的幸災樂禍乃至于譏誚奚落。
其中以趙小英最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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