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
徹夜徹夜的失眠持續(xù)著一段日子了。
睡不著的時候,世界總是亮得瘆人。就算關了所有的燈拉下厚重的窗簾,那束冷光卻仍舊無處不在。我禁閉雙眼,不敢睜開,可我還是感受得到那光的存在。它打在身上,渾身都微微刺痛。
我又不得不想起過去,像有誰揪著我的頭發(fā)往后拉,我也知道逃不掉。
外面又下雨了,夏天的雨真多。
去年夏天我們在海口度假的時候,Nick經(jīng)常在午后趿著拖鞋走到我的身側,拉拉我的衣裾,傻笑著說:“顏嚀,夏天的雨真多。”
海口的雨,于夏每每如傾盆。我滿心厭煩,可顏嚶卻總在下著雨的午后挽著宋啟杰到海邊看著海浪和雨水相抗衡著并最終曖昧不清地交融為一體的微妙過程。也許只有宋啟杰才能懂那個溫馴愛笑的她真正的樣子,所以姐姐才會在他最窘迫的時候嫁給他。
這次海口之旅,是他們結婚四周年的紀念。
宋啟杰是個溫潤的人,長姐姐一歲。晚上在海邊自助燒烤,他會細心地為我們挑掉魚刺,剪掉雞翅末端焦了一截,幫Nick擦干凈啤酒易拉罐的罐口。也因為這樣我和Nick親熱地喚他一聲“奶媽”。姐姐聽了,如往常般笑了一會兒,跟著我們“奶媽、奶媽”地叫。就像小時候叮叮糖車經(jīng)過大院,小孩們蜂擁而出似的愉快。
任憑我們怎么鬧他,他都只是笑笑,甚至自嘲地配合我們鬧。Nick喝了幾杯啤酒,就拉著我的胳膊要我評評理。嘟喃著:“為什么別人什么都有,有老婆有孩子,我……我他媽連個老爸都沒有……”這么多年了,關于Nick的這番怨言,我和姐姐早已習慣。可盡管這樣,氣氛還是凝重下來,烤爐上還冒著熱氣,那些黑色的木炭慢慢被燒至通亮通紅,再由那紅轉到毫無生機可言的灰白。我和姐姐變的沉默,宋啟杰拍了拍他的肩膀,認真地盯著Nick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說:“Nick,這么多年了,你都快奔三了,怎么就沒想過找他去?”噢!我和姐姐互望了一眼,這個該死的話題被宋啟杰這么一挑,看來是別指望能停下來了。
那時海口的金沙灘在皎潔如銀的月光下閃閃發(fā)光,海風清爽,一派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景象。只是這等良辰美景在Nick大吐苦水下,是白白耽誤了。走回酒店的時候,Nick還扯著宋啟杰哇哇叫著,“那個老女人就是什么都不肯說,我連他的姓都不知道,我怎么找?”顏嚶和我一臉嫌棄地看著Nick的苦瓜臉,倒是宋啟杰反復地回應著他。“哎,小心點,你喝醉了。”宋啟杰揪住快要倒地的他,回過頭來告訴顏嚶自己要送Nick回房間,讓她回房間先睡。
姐姐答應了他一聲,頂了頂我的胳膊,說:“我們到你房間聊天吧。”姐姐鮮見的好興致讓我受寵若驚。
電梯門緩緩打開,我們推著Nick進,電梯門緩緩合上。宋啟杰按下了“3”后順手按下了“4”,顏嚶來不及阻止,只說:“我要到嚀兒房間去。”宋啟杰什么都沒說,只是回頭掃了我們一眼。
剛進了房門,姐姐便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其實Nick挺單純的,像個孩子,什么也不藏著掖著。”我彎著腰脫鞋,忍不住笑出了聲。“姐,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這么些年,難道你就一點也沒察覺?還是說,你不想察覺?”姐姐摘下了眼鏡,眼睛瞇著,像小貓一樣狡黠地打量著我。“我知道,我只是、、、、、、”我沒說完,話茬便被姐姐截了去,“你只是什么,我就不相信你不為所動,”她把眼鏡戴上,“我和他上大學那會兒,你來信開玩笑說你們學校學生會體育部部長追你,他急得連夜就買了火車票,那時趕上公共假期,他買的還是站票,到你們學校把人家小伙子胡亂打了一通,還揚言誰敢追你就和誰拼命。你不感動?”
“我還沒說呢,我的青春期的桃花都被他弄死了,你還別說,那個體育部長還真挺帥的,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仰倒在沙發(fā)上,姐姐走過來狠狠地拍了我的大腿,“別扯開話題,反正我是覺得Nick適合你,對你也是這么多年真心的了。”我沒有回答。
姐姐走到窗邊,撩起窗簾,開了一扇窗,海風灌了進來。
過了一會兒,淡淡地說:“嚀兒,姐知道你臉盤漂亮,許多人追著你把你當公主疼,但姐就一句話,真心難求。”
我拿了兩件睡衣,讓姐姐晚上留下。
梳洗后,姐姐散開了頭發(fā),我倆盤著腿坐在地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我的上司聊她的學生,還有我們的大院。
海風徐來,我很快就睡著了。半夜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姐姐給我蓋了條薄棉被,可她并沒有睡下。半清醒跳下床,走出里間。
果然,她在那兒呢。
客廳里沒有開燈,她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霸王別姬》。她在看《霸王別姬》。
多少年了,自我上初中,她便如癡如醉地看,一遍又一遍地看。張國榮死了這么多年了,她仍看著,一動不動。
電影里的張豐毅和鞏俐看上去是那么年輕。
我回了里間,很快又入睡了。客廳里的顏嚶,看著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掉下了我到現(xiàn)在都無法理解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