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再撞抄家事,人是情已非。
簡止言寥寥數(shù)句,把自己抄鬼刺家的責(zé)任,推得一干二凈。不但沒有落敗者的不甘和萎靡,甚至是極為誠摯而真切地在對鬼刺表達(dá)著自己的敬佩,以及自己為律為國不得以為之的苦衷,替罪羊都找好了,臺階也給素頃和鬼刺了。
明白事的,都不會不下。何況,鬼刺今天被抄家之后,第二天就會傳出他多么多么剛正清廉,多么多么秉公執(zhí)法,無私大公。他不但沒損失,亦得了極好的聲譽。
素頃堵了半天,最終是頹然搖了搖手,示意鬼刺就這么做罷。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卻一陣騷亂。
簡止言挑了眉還沒出聲,一刻都不愿意呆在這別扭氣氛里的應(yīng)蟬落非常主動的推門出去就要看個究竟。
而門外的情景和人,卻顯然超出了房間內(nèi)幾人的預(yù)期。
穿著土黃囚衣的瘦小女子,手腳上著鐵枷被人押著朝前大力推搡。推到門檻的時候一個不注意,差點沒跌在地上。她連拉著門邊直起身子,糾成一團的亂發(fā),倒沒遮擋著一張略為詭異的臉一道血紅傷疤,橫貫左眼,肌膚帶著剛?cè)グ讨笮氯獾纳n白和嫩紅。沒有一點出彩的地方,只有一雙眼睛,在初抬起時因驚愕而暴露出的光芒。
隨即,就熄滅了。
“大人,我剛上后院之時,這個小卒正偷偷摸摸地想把這個女囚給從后門帶走。虧得小得留了個心眼去后院又看了一遍,立刻給他們拿下了!”押著女子的那個士兵忙不迭的朝著簡止言邀功。
簡止言的表情稍微有些古怪了那么一下,嘴角扯了一個非常明顯的笑容。他饒有興味的看了那女子數(shù)眼,揮手對那士兵道:“你們都下去吧,把這個女囚留下。”
左小吟扶著門板,怔然地還未站定,就被應(yīng)蟬落接過那獄卒手里的鐵鏈,抬腳踢上了門,拖著她就走到了房間內(nèi)。
“狴司大人真是日理萬機,日夜操勞啊。這大半夜的,還要提審囚犯么?而且還從后門提審到自己家里了?”比起剛才不冷不熱的笑容,簡止言此刻的笑容尤為燦爛親和。
右相素頃本還沒想那么多,一聽簡止言這般曖昧的話,頓時急了。“刺兒,你倒是說啊!這個女人是怎么回事?!她半夜怎么會在你這里?!”
看到左小吟那瞬間的驚訝閃過之后,鬼刺的表情早已恢復(fù)了平常的冷漠和平靜。他無動于衷于簡止言的挑釁,淡漠回答:“老師,這不過是個囚犯。”
“我知道是個囚犯!我還沒老到瞎了!我問的是!大半夜你干嗎要把這個女囚領(lǐng)到家里!提審囚犯,不用在家里吧?!還想從后門偷溜?!”素頃再次被氣到,好一陣臉紅脖子粗。
沒等鬼刺開口呢,那邊應(yīng)蟬落嘴快的接話了:“吶吶,右相大人,你不用這么激動吧。食色性也,阿刺又不是太監(jiān),自然也是有需要的嗎!”
“噗。”簡止言側(cè)首掩笑,嘲諷之意倒更加明顯。
顯然,這明顯是活上澆油地解釋讓素頃更是氣極攻心,他一拍桌子指著鬼刺就罵開了:“你個不成器的東西!我平日里教你的潔身自好你都給我忘干凈了是不是!我雖有耳聞這大狴司里骯臟活計不少,肆意女囚的大有人在,朝里這么些個污臭之人亦不少,我倒沒想到,你竟然就是頭一號!啊?你學(xué)長進了?!還利用自己關(guān)系讓手底下的人走后門給你送進來?趕明你是不是要八抬大轎娶一個回來啊再?!”
和外表上的冰冷完全不符,右相素頃是有名的火暴脾氣,經(jīng)常在朝上把那些大臣們當(dāng)成孩子一樣罵。
如今,鬼刺被他訓(xùn)得跟孫子一樣,卻愣是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末了素頃累的直喘氣,才接話道:“老師,你想多了。”
然而應(yīng)蟬落好似還嫌不夠熱鬧一樣,捏著左小吟的臉笑道:“誒,這是左盈啊!!當(dāng)年和阿刺曾經(jīng)有過婚約的左盈啊”
素頃剛端起口茶喝著準(zhǔn)備順口氣,一聽這話,半口茶猛地就嗆出了喉嚨。他抬起手指,搖搖晃晃地指了對面那個瘦小的女囚,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左盈?!她她?”素頃大驚失色地仔細(xì)端詳了左小吟兩眼,驀地,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樣,轉(zhuǎn)頭看象鬼刺,震驚而憤怒:“刺兒!你!聽說左盈沒被送去充妓,反而是送到了你這里來,當(dāng)時我就在想,你該不會是因為以前和左盈的事情還留著念想。不過我想,刺兒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不會干這傻事。結(jié)果,你!!你!!!你還真!!我當(dāng)時不跟你說過了么!!這個女人!是個禍水!她既已決定跟別人,你就別再念想!你倒好!!還!!!”素頃果是氣急了,話都被嗆成了斷句,他這會也不管有簡止言和應(yīng)蟬落了,氣得抬手就給了鬼刺一耳光。
這氣頭上的巴掌,素頃打得夠狠。
鬼刺頭被打得偏到一邊,嘴角眼看就有紅絲在外。他還是沒有分辨,只是手卻緊緊握成了拳
他默默地回過頭來,對素頃更為恭和道:“老師,您別氣壞了身子。這事,不是您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你個兔崽子倒是給我說清楚啊?!恩?!”素頃一巴掌拍桌子上,震的茶杯都響幾響。
簡止言自是沒有預(yù)料到事情會有此般發(fā)展,不過他也樂得看戲,彎著眉眼心情大好。他這時忽想起什么,視線飄到角落站著的女子身上。她正垂著頭雙手抱著肩膀,混身不住地發(fā)顫,好似被嚇傻了一樣連聲音都不敢發(fā)出。他嘴角輕哧,只不過看到自己而已,就嚇成這樣了?
還是和以前一般,沒用呢。
嘛,不過看在今天給他帶來這場好戲的份上,他還是放過她吧。
然而,讓簡止言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在他預(yù)期是被嚇傻的少女,卻忽然嘿嘿嘿嘿地發(fā)出了怪笑。
這笑聲愈演愈烈,最后,竟毛骨悚然地變成了嗚咽的抽泣。
在眾人多少的驚訝的目光中,那個少女慢慢抬起了頭。
臉色依舊慘白,好似白花鄂角。因死氣沉沉而顯得僵硬的臉,線條忽然柔軟得恰到好處。那道血紅的傷痕,縱貫右眼,失了剛才那般突兀的猙獰,如一道凄厲的血色淚線。空洞而無神的杏眼,現(xiàn)在卻宛如擦去了厚厚灰塵的琉璃,盈著夜色未滿時,一彎秋月,半泉秋水。
只因,她在哭。
很正常的哭泣。
你可以隨便在路邊,在街角,在深巷,在家里看到,有那么一個小姑娘,怯生生地抓著你的衣角,地盈著眼淚,想哭,卻不敢哭的委屈表情。
不過是個小姑娘。
那個小姑娘忽扁了扁嘴,啜泣:“對不起。鬼刺,是我連累了你。”
在那么一刻,有些人心底某處,忽然突兀的揪了那么一下。
滋疼滋疼,當(dāng)他小心地敷上一條毛巾按在她臉上的時候,她忍不住后退了兩步。
還是少年模樣的簡止言皺了眉,澈透見底的眼睛里倒影出左小吟那時年少的容顏。她嘿嘿一笑,知道簡止言惱他,捂了毛巾在臉上被打傷的地方不吭一聲。
“笨蛋,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個女孩子家家的,要柔弱啊柔弱!”簡止言恨鐵不成鋼的跟她講,“被打的時候你都不會裝可憐么?六歡她們一遇見被李管家折騰的時候,哪個不是膩死人的嗲聲嗲氣,要么就裝可憐把責(zé)任往別人身上推?你是個女孩子啊,不是男人爭什么骨氣啊!”
左小吟忙點頭:“怪不得六歡妹妹比我挨打挨的少,不過我真不會那樣說話啊,還有,為什么要裝可憐啊?”
“廢話!你是女的!記住,女的就要柔弱一點才招疼懂不懂?下次在碰到別人找你麻煩,第一是要裝可憐,第二要無條件把責(zé)任往別人身上推!記得了么?!你這樣蠻大粗幾的,看誰以后還敢娶你啊?!”
“你啊!“她捂著臉不假思索。
少年一副被打敗的頹喪表情,無力地伸出手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臉,表情溫柔地似要化開。他那時,曾問她,還疼么?
還疼么
左小吟捂著眼睛,被刻意裝假擠弄出的眼淚,忽有幾分酸楚。
一直淡笑不語的簡止言,似乎在一瞬間的失神中怔然清醒。他望了那女子側(cè)眼擦淚的動作,那般眼淚真切得倒真如他當(dāng)年教她一般自然。而且,竟頗有幾分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
這姑娘從初步入這門的印象到現(xiàn)在這般太過反差,使得素頃都半天都未回過神來。看到左小吟那般模樣,瘦瘦小可憐慘慘,他清瘦的臉上也止不住一片紅他剛才是不是無意中欺負(fù)了這女娃?虧他還是個右相,當(dāng)著這么些大男人的面數(shù)落,真跟欺負(fù)一個小孩沒什么區(qū)別。大約是自己剛才的行為略為愧疚,素頃咳了一聲不再象剛才那么嚴(yán)厲,轉(zhuǎn)而注意力放在了左小吟身上問道:“左盈,你和刺兒到底怎么回事?”
左小吟將素頃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猜著火候已差不多,戚聲指著自己臉說:“大人,你看清楚,我這著臉,還能見人么?”
素頃半天沒說話。他怎么會沒聽過,左盈當(dāng)年有怎么樣一副容貌。而現(xiàn)在那道血疤。
“我知道,你是自己不甘受辱才自毀容貌。如此所言,你倒是個烈性的姑娘家,怎么就現(xiàn)在開始勾”他看著左小吟那凄然模樣,勾引倆字半天還是沒說出來,又咳了說,“怎么現(xiàn)在就開始壞刺兒的名節(jié)呢?既你把自己名節(jié)看得這般重,就不要再和刺兒有這般來往了吧?”
左小吟這邊收了聲,眼神無聲飄過鬼刺,倒是十足的感激表情。
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表情的鬼刺,心里忽然滑過一絲不怎么好的預(yù)感。
“大人,您知我毀容在先,亦該知家父一事。誠然,我是有罪,罪于在家父觸抵天下大不韙的時候,還安生于自己一私己欲。所以毀容求保貞潔,也不過是自己自私罷了。我亦想過自絕,可大人您說,就算我左盈當(dāng)日撞死在家中,那又能改變什么?只不過是給我左家,再潑一盆臟水再給市井流言,多加一句口水。我無德無能,留這殘軀,只待想早日還清家父所造罪孽。父債女償,天經(jīng)地義。只是”左小吟慢慢說著,象是壓抑了很大的苦很大的痛,聲音都在發(fā)抖。但是話里行間,那愧疚害怕的顫,又堅定沉靜的音色,都無疑為她這番話造了更好的聲勢。她話鋒漸轉(zhuǎn),比起剛才大義凜然的口吻,變成了哀婉的聲色。
“只是,我也不過是一小女子。我知道,您是右相素頃大人。家父那時,曾提起過您剛烈如火的節(jié)操,也提過您家有個長我兩歲的女兒,早年嫁人了。大人,您看我,和她,有什么不同么?我是比她多一個胳膊,比她少個腿,還是比她怎么?她裝不下天下,民間,國家這些大丈夫的豐功偉績,我也裝不下。我這心里頭就裝了那么幾個人罷了。我爹,我娘,還有我喜歡的人。”
素頃沉默了。
他忽然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大概,是被這丫頭的悲切的情緒帶動著,怎么著就忽然想起早年嫁人的大姑娘了。竟還開始莫名地想著,這丫頭要是不在這里,也該嫁人了。左衛(wèi)其實和他的關(guān)系并不好,一直也算是老吵架的冤家。再加上左家后來毀了鬼刺和左盈的婚約,他就更氣惱那只老狐貍了,所以左衛(wèi)那天出事的時候,他并不在唱那是左盈的大婚,他怎么可能去啊?
其實,這小姑娘,不過是個無辜被牽扯到政治斗爭的可憐孩子。如果自己出事那自家的大丫頭,會象左盈一樣人不人鬼不鬼的被踩到腳下茍延殘喘么?
總不該,這么沒天理吧。
素頃漸漸被自己心里某樣柔軟的情緒給說服了。他開了口,聲音已經(jīng)慈祥地象個溫柔的長輩:“左盈,那你這半夜里來阿刺這里所為了何事?你總歸,還是個囚犯。”
“大人,既然我今天被您看到,也就不想瞞那么多了。我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頭裝的那個人,本來,就該是鬼刺。”
這句話,左小吟是認(rèn)真在懷里揣了半天,才憋出口的。為了讓自己顯得更有說服力,她甚至直接抬頭和對面始終冰冷不言的鬼刺對上了視線,一副情真意切,撕心肺裂。
應(yīng)蟬落的嘴張成了大大的圈形,他睜大了碧翠的眼睛不敢相信地來回在左小吟,鬼刺,以及簡止言之間看了好幾圈,才大驚失色:“我!阿刺!你!你你居然好這口!”
鬼刺泰山崩于前而不改的表情終于松動了,他嘴角有些僵硬的抽了一下,喚道:“左”
左小吟非常干脆的打斷了他的話,深情款款地盯了鬼刺,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的存在般,一字一句:“鬼刺,既然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就不要再瞞了。反正,我已經(jīng)刑期減半,要不是因為你的說服,我怎么可能去供出爹爹的私人交往線索?為了你,我寧愿,再那么自私一回,只是想早日出去,早日和你在一起。”為了讓自己的演技不在鬼刺發(fā)飆前崩塌,她轉(zhuǎn)過頭絲毫不給素頃留有任何消化的余地,說道,“大人,我當(dāng)年一時糊涂,受奸人蒙騙,有眼無珠,寧取糟粕棄屑玉髓,嫁了一個讓我一輩子后悔的人。不過總算慶幸,那可笑的婚事沒成。年少時的愚蠢,讓我做了一個這輩子最后悔的決定,在魚目和明珠間,我居然選擇了魚目。但是,我現(xiàn)在明白了,醒悟了。我當(dāng)時錯了一次,不能讓自己后半輩子繼續(xù)錯下去。”
“夠了。”一直沒有說話的簡止言終于打斷了左小吟的話。
左小吟根本不抬眼看他,仿聽不見他說話一樣,繼續(xù)對素頃講:“而鬼刺對我亦是真心,他不忍看我毀容,所以用藥救我。他這人有多固執(zhí),我想大人你比我清楚的多。我坳不過他,但是又不想毀了他的名節(jié),才不得以夜半偷偷來他房間,不到一刻工夫就喝完藥走人,從來不敢有任何私交。而且,如果您怕鬼刺對我有任何私心,可以去問問,從我進來之后有沒有被鬼刺偏袒過一次?該受的刑罰,我一樣都沒少,不信您自己看看,我這胳膊,我這腿,我這”
“我說夠了。”簡止言的聲音忽然大了很多。
房間內(nèi)的氣氛,在一種怪異的氣氛里,變得陡然冷了幾絲。左小吟終于轉(zhuǎn)過視線看向簡止言,可比之剛才對素頃的誠懇和尊重,卻變成了似笑非笑的冷靜。
沒有怒,沒有怨,而是平靜地看著簡止言,就似當(dāng)年他看她那般陌生的好象從來未見過。
“這位大人,您有什么事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