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FOUR
時間:2105年冬日期:11月末
終于我還是決定回去晉城。
我希望能找到真相,無論那意味著全世界的對安森的背叛還是與之完全相反……那些事,總是要弄清楚的——又或者,在別人眼里,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
去和BOSCO告別。他并不想與我一起走。
我始終覺得其實他才是真正知道一切的人,因為安森死時竟然把自己的遺體都托付給了這個并不相熟的調(diào)酒師,只是如果他不愿意說,我也不想再問。
而我,突然不再相信任何人,因為就連口口聲聲說,如果全世界都不相信他我也站在他這邊的自己,也不過是個言辭假意的人……當我在心里愁腸百結(jié)的對安森一遍一遍的說“對不起”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同時有另一種聲音不甘心的說著“是你逼我”這樣的話——這個用虛偽構(gòu)筑的人間,任何能夠?qū)ψ约撼姓J的錯事都有萬般的理由借以辯解。
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S7不會欺騙我了,他沒有性情,沒有情緒,不會生氣不會嫉妒,也不能愛恨。
這樣真好。
在余下的時間里,我們一起把這個房子里的家具用白色的布遮蓋起來,扔掉了那些花,關(guān)上所有的門窗……我拖出一個很大的行李箱,把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都裝了進去……我想我可能不會再回來。
出發(fā)的前一晚,我站在陽臺的落地窗前,想最后一次看看這暫居了近一年的地方時,S7慢慢走過來,遞給我一張紙。
那是一張很白的紙,中間的地方用黑色的筆寫著“May you take me to walk together”,每一個字母都像打印出來的一般正規(guī),沒有任何可尋的筆跡。S7見我沒有說話,便從我手中拿過紙,放在桌子上,又一字一句寫起來。
“你會帶我一起走么”
我站在他的身后,看著那些字。一瞬間腦子里只有“正楷”兩個字,我好像無法理解這是什么意思一般愣在那里,直到S7回過頭看著我時,才明白,他是在跟我說話。
這是三個月以來,S7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雖然是寫在了紙上,卻依然讓我覺得意外。
……May you take me to walk together……你會帶我一起走么……這,是個疑問句吧,只不過,S7究竟是要說“我想留下來”還是“我想跟你走”呢?
我也看向他,奇怪的問:“你呢?”
他微微低下頭,好一會,才重新看著我,眼睛里依然沒有任何情緒。
我知道,他是不會說話的,也沒有思想,他只是一個機器人,但不知為什么,在那一刻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他說不出口的話,點了點頭說:“我們一起回去。”
那天N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窗外漫天的雪花揚揚散散,滿目都是無比純凈的白色,這是我在晉城的許多年里從未見到過的景色……這場安靜而持久的大雪幾乎漫延了N城整個蒼白寂寥的冬天,而S7在我開口后的那個眼神,像穿透了天空無數(shù)的陰云直射下來的金色陽光一般閃耀奪目——我突然有一種預感,也許過不了多久,我還會回來。
晉城的冬天,是沒有雪的。
每個天未亮透的清晨,這個也被稱做“霧都”的城市都會被冷青色的霧靄籠罩,而在這之前如果向上望去,就能看到懸浮于街道兩旁的路燈散著淡淡的黃色燈光,如果起得更早一些,還能看到漸漸發(fā)藍的天空上殘留的星光……然后慢慢的,空氣中的水氣便會凝結(jié)成細微的水滴懸浮于空中,像是一滴滴目不可見的淚水……漫了天地……
每次這樣抬起頭看著天空時,鐘韻欣都會覺得自己于這個世界是那么的渺小,地球上的蕓蕓眾生,自己只不過是一粒幾乎看不到的沙塵……那些從小的愿望、想要保護的人、喜歡的東西、愛上的男人,都因為自己的渺小而一一失去……那些逝去的時光,像是無聲無息的散落在了天空里,消失不見。
每次都是。
每次都是向著天空伸出希望的手心握著荒涼的拳頭再收回來。
一直感覺不到幸福和所謂真正的快樂,不是沒有,只是太多。
所以還是不夠。還是想要。
如果這些已經(jīng)擁有的幸福可以換回你大聲的斥責。我也是愿意的。
“小姐,請上車吧。”司機恭敬的聲音喚醒了失神的鐘韻欣,她對司機抱歉的笑了笑。
坐在車里,鐘韻欣偏著頭看向窗外,向后飛逝的熟悉風景仿佛是一只無形的手,把過去的記憶從她的腦海深處慢慢拽了出來……她搖搖頭,不愿再想,放松了身體,把頭輕輕靠在了坐在身旁的S7肩上。
耳邊隱約是安森的歌聲,他低聲的唱著:
“湖水/
靠近左岸的是酶澀的浮萍色/
靠近右岸的是映染著天空的青藍色/
夕陽沉下去的地方是大片的金綠色/
我身邊是水草糾結(jié)纏繞的湖綠色/
天空/
安靜時黑色/憂郁時藍白色/
調(diào)皮時海綠色/開心時滿天的金色/
日出時粉紅色/日落時紫色/
月亮掛在天邊的是白色/風一吹響成一片金黃色/
想念你時透明色/現(xiàn)在/彩虹色
……
所以你說風是云朵間隙里漏下來的悄悄話么/
雨是流星跳拉丁舞轉(zhuǎn)圈時濺起的火花么/
雷是太陽開心的笑而沒有注意到太大聲了么/
電是幾千萬年前你愛上那個人的一瞬間么……”
這個司機,應該是家里新聘請的吧,不然,一定不會在車里面放安森的歌……她的心慢慢糾結(jié)著疼起來……安森……安森……你生前那么希望能夠成功,而現(xiàn)在,連小小的司機都在聽你的歌了……是不是很開心呢,你在天堂,會不會像從前一樣突然從沉思中清醒過來,笑一笑呢……
車子慢慢停了下來,S7低頭看了看靠在他肩上睡著的韻欣,伸手輕輕拍醒了她。
于是睜開眼看到的,便是住了二十五年的再熟悉不過的家,這幢大理石貼面的漂亮白色別墅座落在晉城郊區(qū)的鐘家莊園里,常青的樹木排在路的兩側(cè),有些花因為季節(jié)的原因已經(jīng)凋謝了,地上散落著凌星的枯葉和花瓣。鐘韻欣下了車,走過去和站在門口等了自己很久的媽媽擁抱。
“傻孩子,舍得回來了?看你都瘦成了什么樣子……”鐘媽媽穿著素色的晨衣,披著一件珍珠色的流蘇披肩,她越過女兒的肩,看到了正在幫司機搬行李的S7,表情有些僵硬的喚道:“阿森……”
韻欣慢慢直起身子,轉(zhuǎn)過頭看著S7笑了:“媽,那是我的Robot啦。”
“哦……不是阿森……對……怎么會是阿森呢,他已經(jīng)……”鐘媽媽喃喃的說著,但目光還是隨著S7的身影輕輕轉(zhuǎn)動,不舍得移去。
“媽,天氣涼,進去吧……”韻欣有些歉疚,她知道自己不該這么任性用安森的樣貌做Robot,這樣會勾起許多人的傷心難過吧……她微笑著,歪過頭攬著媽媽的肩說:“我想去看看爸爸……”
“好……你走了這么久,他一定很想你。”鐘媽媽抬頭看了看天,復又盯著S7出神,眼睛微微有些濕潤。
墓園。
韻欣站在一個單獨的牌位壁前,看著那小小的月光色照片很久。
照片里的人眼角是深深的皺紋,平靜中深藏著沉默,對她淡淡的微笑著……鐘奇……這個商海的傳奇,把祖輩傳下來的鐘庭企業(yè)發(fā)展成了電子業(yè)的巨頭,可是世事變遷,再怎么叱詫風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不在人間了……那每天一杯下了慢性毒藥的參茶吞噬了他已經(jīng)風燭殘年的生命,但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他的神色也如活著時一般氣定神閑,好像一切都還是握在他的手里……沒有人知道他是死在了誰的手上,但所有的矛頭和證據(jù)也都如預定一般指向了安森——參茶是他每天親自泡好端進去的——鐘奇死的時候也只有安森在場——而且他雖然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這些指控。
鐘韻欣吸了口氣,閉上了眼……從回到晉城,這些紛亂的記憶就不停的纏繞著她,如同像在脖子上漸漸收緊的手,讓她幾乎要無法呼吸了……過了一會,她又睜開眼,對著鐘奇的牌位深深的鞠了一躬,轉(zhuǎn)身離開——她沒有對他說一個字,甚至她現(xiàn)在也不是在思念這個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雖然她的眼前還是那張泛著月光色的照片,但她思考的卻是另一件完全與鐘奇無關(guān)的事……
安森也有一個牌位,是Bosco為他立的。
安森自殺后,Bosco帶走了尸體,沒有追悼會,沒有靈柩,什么都沒有,只是一個月后拜托程啟冉來通知大家他的墓園在哪里,而且,那個牌位是無光的——人死后,都會由醫(yī)院抽取他的DNA做為官方記錄,再根據(jù)他的遺愿決定是否保存他生前的記憶,這個記憶最后將放在牌位那里,有一大堆的文件證明記憶的所屬人,而這個所屬人則擁有這份記憶的處理權(quán)——并不是使用權(quán)——擅自讀取他人記憶是犯法的——而有記憶的牌位,便是像鐘奇的那樣,會發(fā)出淡淡的月白色光芒,他的記憶所屬人是弟弟鐘韻文。
可是她知道,安森也留下了記憶,只是被Bosco拿走了,并不放在這里——因為他有處理權(quán),所以放在哪里都隨他高興——只是安森,為什么會那么信任一個調(diào)酒師呢,信任到把自己也許藏了所有犯罪證據(jù)的記憶都交付與他……
從墓園出來,鐘韻欣去了醫(yī)院,她并不是去看小七,只是想看看弟弟。不知為什么,她一點都不同情小七這個女孩,她甚至有些討厭小七,也許她內(nèi)心里認為是她逼到安森自殺的吧——對安森的信任和懷疑如同水火,永不相溶。
這家醫(yī)院是國內(nèi)最好的精神病醫(yī)療中心,被現(xiàn)在的鐘庭總裁鐘韻文買下來,幾乎當成家和辦公室一般來用——住院部有整整一層在被鐘庭收購后都重新裝修,醫(yī)療、家居、飲食等等一應俱全。當時所有的媒體和業(yè)界的同行都對此表示不理解,這剛剛接手鐘庭的年輕總裁為什么要買下這個完全與電子業(yè)無關(guān)的醫(yī)院,難道鐘庭此后要轉(zhuǎn)行了么——可是一個專門為解釋此事的記者招待會后鐘韻文無疑成了億萬女人都夢寐以求的最佳情人——當他在電視屏幕上因為想起自己深愛的女孩也許永遠無法恢復正常而眼睛微微泛紅,哽咽著說不出話時,所有觀眾的心都碎了……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這么英俊多金而又深情至此的男人,誰不會為他掬一把淚呢……
不出所料,鐘韻文果然是在小七的病房里,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著畫板,不知正畫著什么,而小七安靜的靠在病床上,神色恍惚的看著窗外的風景,嘴里一直不出聲的說著什么。看到鐘韻欣,他轉(zhuǎn)過頭開心的笑了:“姐姐!~”
“嗯。”韻欣走到床邊,仔細的看了看小七,問道:“她好嗎?”
“這段時間好多了呢,”鐘韻文站起來,把畫板移到一邊,溫柔的看著小七說:“姐姐,能夠這樣看著小七,在她身邊,對我來說已經(jīng)很好,這里的醫(yī)療條件很好,我有信心她一定會好起來的。”
韻欣看著鐘韻文,不知該勸他還是該罵他,這個傻弟弟,放棄了他在畫畫上面的驚人天賦和大好前景,為了鐘庭忙到天昏地暗,還要抽時間天天陪在小七的身邊照顧她,本來那么英俊光彩照人的男孩,都漸漸憔悴了許多……
也許是發(fā)現(xiàn)了姐姐眼里的疼惜,鐘韻文走過去輕輕抱住她,喃喃的說:“姐~我知道你疼我,可是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啊……其實你們不用擔心我,我現(xiàn)在很好……鐘庭也很好,你看,我有空的時候還是可以畫畫的……我現(xiàn)在只希望大家都開開心心的,把以前不好的事情都忘掉,我會努力成為更好的人,盡心盡力照顧你和媽媽還有小七……”
“韻文……”
“吶~要開心,知道嗎?”他松開鐘韻欣,寵溺的看著姐姐,然后拍拍她的肩,說:“早上剛到吧,都不好好休息……回家去吧,媽媽一定做了好吃的等你,我有空就回來陪你。”
“嗯,你也不要太勉強了。”韻欣摸摸弟弟細碎的頭發(fā),心里是久違的溫馨,暖暖的融化了發(fā)冷的心臟……她又看了一會一直在出神的小七,便回家去了。
病房漸漸安靜下來,鐘韻文坐回原位,拉過畫板,慢慢給已經(jīng)成形的畫上色,窗外淡淡的陽光透過細薄的霧落在他俊秀年輕的臉上,清淅的映出他彎起嘴角的淺笑,以及那令人窒息的迷人酒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