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章
“這位香客和四小姐不過前后腳上的山,是路過江州前來還愿的。”小沙彌回道。
白芷聞言也來了興致,忙問道:“路過還愿的?怨不得我瞧著這些婆子都眼生的緊呢,原來不是江州的啊。瞧著倒似大戶人家,卻不知是哪里來的貴人?”
她言罷見錦瑟站定沖那幾位婆子微微頷首,便也忙肅了面色,和柳嬤嬤等人一道也遠遠地沖那幾個婆子福了福身。
小沙彌見兩方見了禮,這才帶著錦瑟一行繼續(xù)往院子里去,回道:“卻是大戶之家,這香客是從登州趕往京城的,早先曾到本寺祈福求子,如今應(yīng)了驗,又再度路過江州,自是要上山還愿的。”
柳嬤嬤聞言思緒一轉(zhuǎn),詫道:“莫非是回京生產(chǎn)的平樂郡主?”
平樂郡主乃現(xiàn)鎮(zhèn)國公楊建的嫡次女,其母乃先帝胞弟魏王的嫡長女明月郡主,其嫡親姐姐更是當(dāng)今正宮皇后,當(dāng)真是皇室貴胄,實打?qū)嵉幕视H國戚。
平樂郡主和皇后雖一母所生,可卻足足相差了九歲,當(dāng)年明月郡主自生了楊皇后便遲遲再無動靜,足隔了九年才生下這位平樂郡主來。
鎮(zhèn)國公中年再得子嗣,雖是女兒,卻也格外疼寵。平樂郡主剛一出生已是太子妃的姐姐便請了恩旨,先帝諭旨封為平樂郡主,可見其出身之高。
平樂郡主生嬌美,性情活潑,當(dāng)年可謂鳳京第一名媛,不僅鎮(zhèn)國公和明月郡主疼愛她,連宮中太后都極是喜歡她,當(dāng)年其及笄禮辦的異常盛大,也是太后親自到鎮(zhèn)國公府為其插的簪。
鎮(zhèn)國公夫婦不忍幼女早嫁,故而平樂郡主十七歲才訂了親,說的卻是登州望族李氏的嫡子。登州李氏系出名門,乃前朝大將李車舉的后代,李氏子孫也多承祖業(yè),走習(xí)武從戎之路。
平樂郡主所嫁便是先帝豐慶二十年的武狀元李冠易,這李冠易不僅武藝出眾,出身也不凡,是李氏如今族長江寧侯李章的嫡長子。
李家世受君恩,李章便是大錦名將,李冠易有如此出身,又一表人才,前程自不可限量,平樂郡主十九出嫁,十里紅妝,可真是羨煞了京中閨秀。
鎮(zhèn)國公府勛貴之家,楊建手握重兵,平樂郡主自也算將門虎女,出嫁后和李冠易可謂夫唱婦隨,極為恩愛。錦瑟當(dāng)年便曾見過兩人同乘一騎,京郊馳馬的情景,當(dāng)真是只羨鴛鴦不羨仙。
只無奈好景不長,兩人在京只住了兩年,李冠易便外放登州宣慰使,平樂郡主夫妻鶼鰈情深,自是要隨著夫君上任的。辭別兩家父母,兩人路過這靈音寺時曾一道上山祈福求子,卻不料世事弄人,李冠易剛到任便不幸染了麻風(fēng)撒手而去,只留下了平樂郡主和其腹中不足三個月的孩兒。
平樂郡主悲慟自不必說,夫君已安葬卻仍不愿離開登州,日日到其墳前憑吊,眼見腹中孩子一日日漸大,明月郡主和江寧侯夫人哪里放心她在登州生產(chǎn)?兩家人商議了一番,鎮(zhèn)國公夫人這才派了長子鎮(zhèn)國公世子楊松之帶著人前來登州硬接了平樂郡主回京。
這事柳嬤嬤自是聽聞了的,平樂郡主在靈音寺求子后不足兩月便懷了身孕,此事還曾引得江州貴婦們紛紛上山求子。故而此刻一聽小沙彌說這貴人是從登州前往鳳京,又是山上還求子愿的,柳嬤嬤當(dāng)即便知是誰了。
果便聞小沙彌道:“正是呢。”
說話間已到了院中,早先一入寺白鶴并幾個粗使婆子已打先過來收拾了房間,小沙彌告了退,柳嬤嬤扶著錦瑟進了屋,待她梳洗一番,又用了少許齋飯在床上坐下,柳嬤嬤才道:“當(dāng)年夫人和皇后娘娘是手帕交,平樂郡主當(dāng)時雖年幼,但也總愛和夫人們一處玩鬧,老太爺在朝時和鎮(zhèn)國公府也有來往,姑娘也是識得平樂郡主的。這也算是他鄉(xiāng)遇故交了,不去拜會只怕失了禮數(shù)。姑娘看,老奴是不是去遞個帖子?莫失禮了才好。”
錦瑟聞言卻只抿唇笑了笑,她這次到靈音寺上香本便是沖平樂郡主來的,拜會是一定要的,可卻不能如柳嬤嬤所說這般。到底如今她的身份不比從前了,上趕著前去攀扯關(guān)系,沒得叫人低看了。
“嬤嬤說的雖是在理,可如今平樂郡主故地重游,必定是悲慟難言,加之她身懷六甲,勢必疲累,我又豈好再去叨擾添亂?”錦瑟笑言。
柳嬤嬤聞言只當(dāng)錦瑟自視身份不比從前,所以不愿前去攀交,惹人口舌,便又勸道:“正是因為郡主心情郁結(jié),姑娘前去拜訪,郡主和姑娘多說說話,才能紓解一二,怎能說是叨擾添亂呢?”
柳嬤嬤的心思錦瑟怎能不懂?如今她孤苦無依,柳嬤嬤不過是想叫她多結(jié)交些夫人貴女,將來嫁到鳳京也好多些人脈。可與人結(jié)交,也是要看機緣,要合時宜的。她有心結(jié)交,那平樂郡主此刻哪里會有心思結(jié)交于她?
錦瑟想著便拉了柳嬤嬤的手,道:“嬤嬤,人逢悲傷時遇到那平日便親厚的友人,或是信賴的親人,自能得到勸慰,從而心情得以紓解。可若遇生疏之人,不過是面上寒暄兩句,憑空惹來心煩,又談何紓解?我和郡主不過幾面之緣,又時隔數(shù)年,何必去徒惹人家厭惡低看?嬤嬤的意思我都明白,可若然郡主有心自會召我過去。再來,既在此遇上了也算緣法,說不準(zhǔn)明日便能在寺里遇上呢,何必急在這一時。”
柳嬤嬤聞言覺著錦瑟說的有理,又見她不似礙于身份刻意疏遠平樂郡主的模樣,這才點頭道:“姑娘有主意便好,老奴也不多嘴了,今日姑娘舟車勞頓,書也別瞧太晚,早些安歇。”
錦瑟點了頭,勸柳嬤嬤下去歇了,待柳嬤嬤出去錦瑟才緩步行至窗邊,瞧著黑漆條案上擺放的一盆素心寒蘭默默出起神來。
月華如練,寒照長夜,山中的夜晚冰寒徹骨,卻寂靜安寧,夜至二更,突然外面?zhèn)鱽硇鷩讨暎朽须s雜瞬間撕裂了夜的寧靜,也驚醒了沉夢中的眾人。
柳嬤嬤和白芷從外頭進來時卻見錦瑟已被驚醒,正披了衣裳坐起身來,目光如水,清澄靜淡。
“驚醒姑娘了?是東邊兒院子突然就吵鬧了起來,這會子已滿院子火把,婆子們進進出出的,瞧著怕是出了大事。姑娘先喝口水,老奴已叫白鶴打聽去了。”柳嬤嬤說著將燈火挑亮,那邊白芷已捧上了溫水。
錦瑟點頭,片刻白鶴匆匆進來,稟道:“是平樂郡主不知怎的竟驚了胎,這會子那邊院里已經(jīng)亂了套了,濟慈大師也被請了來,郡主只怕今夜便要生了。”
柳嬤嬤聞言一驚,道:“郡主如今應(yīng)還不到分娩之時吧?”
白鶴便道:“可不是嘛,聽那邊粗使婆子說如今才七個來月,本便是算好了懷胎八月時剛好進京待產(chǎn)的,誰知竟在這里驚了胎,女子生產(chǎn)本便是過生死關(guān),如今又出此意外”
白鶴言罷倒惹得白芷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打趣道:“小丫頭片子瞎感嘆,不知道的還當(dāng)咱家白鶴也生過娃呢。”
白鶴聞言面頰唰的一紅,不依地去上前撲打白芷,錦瑟便也笑了,眸光流轉(zhuǎn)卻沖柳嬤嬤道:“我聽說嬤嬤以前也于人接生過,郡主如今不到生產(chǎn)時候恐怕那邊準(zhǔn)備的不那般妥當(dāng),嬤嬤過去看能否幫上忙,也算我的一份心意。”
柳嬤嬤聞言自是欣然應(yīng)了,正欲轉(zhuǎn)身,便聽錦瑟又道:“嬤嬤將那盆素心寒蘭帶過去吧,興許能用得上。”
柳嬤嬤回頭,卻見錦瑟正瞧著放在窗邊的那盆素心蘭,她的目光如兩汪泓水,沉靜如昔,深不見底。
這盆蘭卻是出府時錦瑟專門交代要她帶上的,一路由粗使媽媽張婆子專門照看著。
廖華是個愛蘭的,也是養(yǎng)蘭的高手,未出閣時繡樓后便建著一片花棚,專門養(yǎng)蘭,出嫁后隨著姚誠到了江州上任,府中更是種滿了各種蘭花。
錦瑟從小耳濡目染也極愛擺弄些花花草草,不但養(yǎng)蘭,還養(yǎng)各種名花名草,到江州后錦瑟深居簡出,鎮(zhèn)日都呆在依弦院,時辰便都消磨在了看書,養(yǎng)花這些事上。吳氏又捧著她,當(dāng)年錦瑟剛?cè)敫憬腥舜笈d土木,在依弦院后專門為錦瑟建了一個后花園,收拾了花棚給錦瑟養(yǎng)花草。
因此錦瑟到江州后對養(yǎng)花之事也便更加熱衷,花草于藥草本便殊途同歸,故而這兩年錦瑟更是涉獵了草藥一道,開始養(yǎng)些珍貴藥草。
這素心蘭被視為蘭中珍品,卻也有“催生花”之稱,據(jù)說婦人若遇難產(chǎn),搬一盆素心蘭進產(chǎn)房,孕婦聞到蘭花的香味,便能順利分娩。
錦瑟帶來的這盆素心蘭是廖華留下的,這些年一直放置在錦瑟的閨房,日日得她親自照看。往年到靈音寺來都是要留宿一兩日的,錦瑟總是吩咐丫鬟小心伺候著這盆蘭,今次她卻特意吩咐叫柳嬤嬤帶上它,柳嬤嬤瞧著錦瑟自病了一場,夜里就睡的極輕,原想許是錦瑟因大病一場故而變得嬌氣了,恐到了寺里聞不著這素心蘭的味兒會睡不著,這才叫她帶了花一道上山。
如今猛然聽錦瑟這般吩咐,柳嬤嬤卻覺著錦瑟仿似早先便料到了這盆花會派上用場。她一怔之下,又覺著這個念頭荒唐,暗道姑娘又不是神仙,
怎能早料到此事,故而她甩了甩頭,忙應(yīng)了匆匆搬了那素心蘭出了屋直往旁邊的院落去了。
柳嬤嬤到時,院子里已被四下火把照的亮若白晝,到底是有規(guī)矩的人家,除了一開始驚慌喧囂了一陣,此刻院中丫鬟婆子進進出出,各司其職,雖瞧著氣氛緊張,可卻不顯慌亂。兩個管事嬤嬤黃嬤嬤和趙嬤嬤,一個在屋中守著,一個卻站在院中指揮忙碌的下人們。
小丫鬟向趙嬤嬤說明了柳嬤嬤的來意,趙嬤嬤便忙迎了她,感激地道:“多謝你們姑娘記掛著。”也來不及多做寒暄,她已瞧向了柳嬤嬤懷中抱著的那盆素心蘭,道,“這素心蘭果真有催生的奇效嗎?”
素心蘭被稱催生花卻也只在江州以南的這些地方,鳳京卻不聞此說話,趙嬤嬤是鎮(zhèn)國公府的管事嬤嬤,并不知此節(jié),這次她領(lǐng)了鎮(zhèn)國公夫人的吩咐前來接姑奶奶回京,出此意外自然心急。所以一聽說素心蘭能催生,情急之下便寄了厚望。
柳嬤嬤聞言尚未答話,倒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回道:“素心蘭香確有催生之功效,素心蘭的花瓣入藥催生效果尤佳,此言非虛。”
柳嬤嬤望去,卻見說話的是個披著袈裟,手執(zhí)念珠的年長和尚,他神態(tài)慈祥,眉宇間自凝著一股睿智祥和之色,正是這靈音寺的主持濟慈大師。
這濟慈大師不光是得道高僧,更有起死回生的高超醫(yī)術(shù),每逢災(zāi)年,荒年,或遇瘟疫,靈音寺都會設(shè)救濟棚布施行醫(yī),無償為百姓治病,濟慈大師可謂活人無數(shù)。
大錦不少貴婦人遠道而來,只為求濟慈大師一查脈象。有了濟慈大師這話,趙嬤嬤當(dāng)即面上就是一喜,忙叫丫鬟接過柳嬤嬤手中素心蘭送進產(chǎn)房,又親熱地拉了柳嬤嬤的手,道:“不知這蘭花可能摘取兩朵”
柳嬤嬤便笑著道:“姑娘叫老奴送來便是瞧瞧能否用得上,幾朵花真能起到催生之效,入了郡主娘娘的口也是這花的福運。”
趙嬤嬤便又詢問了濟慈大師,得知直接將素心蘭的花瓣放入催生藥中煎熬便可,這才又忙著吩咐了丫鬟去準(zhǔn)備。
為防路上真出意外,平樂郡主一行卻也帶了六個接生婆,柳嬤嬤一個外人,便是她接生技術(shù)再好,不知根知底,也不會叫她靠近產(chǎn)房,錦瑟叫柳嬤嬤過來說是幫忙,其實也就是盡份心意。柳嬤嬤自也知道這點,故而送了蘭便自尋了個不礙事的角落站著。
耳聽屋中不停傳來女子痛苦的叫喊聲,又見一盆盆血水被端出來,柳嬤嬤的心也跟著往下沉。卻與此事院中傳來急促而沉穩(wěn)的腳步聲,柳嬤嬤回頭正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自外進來。
火光映在那人面上,來人瞧著不過雙十年歲,面容英挺,神情冷峻,身姿挺拔而俊偉,卻似沉浸了難言的清冷。如此冷的夜,他卻只穿著件黑色的圓領(lǐng)武士袍,微敞的衣襟口露出里頭月白色褻衣來,頭上唯用一根羊脂古玉簪子固著長發(fā),顯是來的匆忙。
見這公子一進院子趙嬤嬤面上神情就是一定,似尋到了主心骨般迎了上去,柳嬤嬤便知這位必定是接姐姐入京的鎮(zhèn)國公世子楊松之了,心下暗贊一聲,好一個氣度不凡的貴公子。
柳嬤嬤想著,那邊趙嬤嬤果便沖那貴公子福了福身,道:“世子爺可算來了。”
楊松之住在男客留宿的院落,離這里卻有些距離,方才去報信的小丫鬟匆忙間哪里來得及細說。他匆匆趕來,聽到屋中間或傳來壓抑的痛呼聲,眉宇已是蹙了起來,越發(fā)顯得氣質(zhì)沉冷肅然,問道:“怎么會突然驚了胎氣?”
趙嬤嬤便回道:“姑奶奶一直都好好的,臨睡前還用了小半碗的米粥,本來已經(jīng)安寢了,誰知將近二更時竟被突來的疼痛給驚醒了,剛醒時還和老奴說許是胎動的厲害,應(yīng)是無礙,誰知說話間便疼的厲害了,老奴瞧著情形不對,便忙叫丫鬟們準(zhǔn)備,又去請了濟慈大師來。產(chǎn)婆已在里頭了,如今催產(chǎn)的湯藥也已熬上,今夜是定然要生的。”
趙嬤嬤雖是鎮(zhèn)國公夫人身邊最得力的老嬤嬤,可平樂郡主是主子,生產(chǎn)又是大事,如今鎮(zhèn)國公夫人和江寧侯夫人皆不在這里,她一個奴才豈能不慌?若然平樂郡主真有個意外,她這一條老命也算是到底了。
楊松之雖是個沒大婚于女人生產(chǎn)之事上一竅不通,但到底是這里能掌事的唯一主子,又是男人,這會子趙嬤嬤自覺尋到了主心骨,一股腦的將事情交代了一遍。
楊松之聞言這才注意到站在屋檐下的濟慈大師,忙大步流星地上前見了禮,沉聲道:“深夜還驚動大師,實非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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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濟慈大師雙手合十回了禮,卻道:“楊施主無需多禮。”
恰于此時屋中又響起一聲平樂郡主的喊聲,楊松之微驚,上前一步道:“可否請大師為家家姐把個脈?”
濟慈大師來時平樂郡主已進了臨時準(zhǔn)備的產(chǎn)房,濟慈大師雖是得道高僧,但到底也是男人,趙嬤嬤和黃嬤嬤雖有心叫濟慈大師給平樂郡主把脈,可這事礙著禮法,她們是奴才也做不得這樣的主。
楊松之見濟慈大師站在廊下已洞察了這點,如今他只關(guān)心姐姐能否平安,何況在他看來,請醫(yī)術(shù)高超的濟慈大師為姐姐接生實是再妥當(dāng)不過的事了。
濟慈大師聞言只點了下頭便轉(zhuǎn)身往屋中走,楊松之跟進一步,再度沉聲道:“家姐便全賴大師了。”
“阿彌陀佛。”濟慈大師念了一聲,人已入了產(chǎn)房。
楊松之在廊下來回走了兩回,這才令丫鬟搬來太師椅,大刀闊斧地在門邊坐下震著場面。他面上沉穩(wěn)冷清,心中實也焦慮難安,更是有些懊悔。
兩日前他護著姐姐到達江州,姐姐硬要上這靈音寺還愿,他本該堅持不允的。姐姐如今已有孕七月有余,舟車勞頓已是不易,更別說上山下山了,他本便覺此事不妥,不肯依了姐姐。
奈何姐姐卻念著數(shù)月前曾和姐夫一道上香祈福,后來得知有了身子,更是說好要一道回來還愿,如今獨留她一人在世,好在還有這一線血脈,已是佛祖的格外施恩,便是念著這孩子也該上山還愿。
他也知姐姐除了和姐夫約好要還愿以外,也是想故地重游,借機緬懷當(dāng)日夫妻兩人恩愛相伴的時光,所以雖知此舉十萬分的不妥,可到底磨不過姐姐軟硬兼施,瞧著她那雙悲傷的眼睛,他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故而他親自挑了四個練過武,底盤穩(wěn)的挑夫,抬了肩輿在其上放置一碗清水,親自指揮著他們沿著山道來回地練了一日,眼見上下山一趟碗中清水不溢,這才敢叫他們抬了姐姐上山,卻沒想到最后竟還是出了這等事!
他悔的握了拳頭,可事已至此,多想也是無益,耳聽里頭又傳來呼喊聲,他才忙拉回神思沖趙嬤嬤問道:“產(chǎn)后所用之物可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
“早先奴婢們都準(zhǔn)備著呢,只是藥材皆備的是補品和安胎藥物怕只怕姑奶奶她難產(chǎn),若是出現(xiàn)血崩之兆呸呸,姑奶奶定然會母子平安,老奴多嘴了!”趙嬤嬤說著已是自掌了兩下嘴巴。
因這一路行的極慢,沿途也都安排的妥當(dāng),每行兩日便要歇上一日,方再趕路。加之,平樂郡主所乘馬車更是經(jīng)過特殊處理,又鋪著厚厚的皮毛,并不顛簸,故而隊伍中雖是跟著接生婆以備萬一,可卻也沒有做早產(chǎn)的完全準(zhǔn)備。
加之這尚未分娩就備下醫(yī)治血崩的藥物到底不吉利,所以此刻手邊卻是沒有急用藥材的。如今平樂郡主突然驚胎,極有可能難產(chǎn),失血過多,不及時補血,輕則留下體虛之癥,重則奪人性命,此刻沒有良藥在側(cè)便顯得不妥了,所以趙嬤嬤有此一說。
楊松之聞言已是明白了趙嬤嬤的意思,忙道:“嬤嬤所慮極是,無需如此!”言罷便沖一旁的青衣小廝吩咐道,“平川,你速速帶一隊人下山,采購補氣補血類的產(chǎn)后藥材,多多益善。伺劍,你快馬趕往疊嶂山的健銳營,務(wù)必請了李家二爺過來。”
兩個小廝應(yīng)命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趙嬤嬤卻瞧著兩人消失的方向默默出神。
那李二少爺李冠言是李冠易的胞弟,如今正任健銳營步兵營總兵一職,健銳營就駐扎在這小寒山上,和這西蓮峰隔著一個山谷。
平樂郡主到底已是李家的人,如今出了這等事,這里沒有李家當(dāng)家之人卻是不妥,而自家世子叫人去請李二少爺來,也是生恐姑奶奶有個好歹,有二少爺在此,也算對李家有個交代。
趙嬤嬤這般想著,心也跟著沉了沉,復(fù)又滿目擔(dān)憂地瞧向產(chǎn)房。
產(chǎn)房中,產(chǎn)床的床邊兒上早已拉起了黑布遮住了那一方天地,黃嬤嬤將平樂郡主的手拉出黑幕,濟慈大師診了脈,卻是凝眉不語。黃嬤嬤心中一沉,忙問道:“大師,可是我們大少奶奶有什么不妥?何故會突然驚了胎氣?”
濟慈大師卻道:“女施主心氣郁結(jié),哀思過度,致使腎氣虛弱、氣血衰竭,這才引得早產(chǎn)。紅塵十丈,卻困眾生蕓蕓。佛曰,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逝者已去,緣分已盡,女施主若執(zhí)念相隨,便該早早一碗湯
藥送了這腹中孽障,也好不耽擱他轉(zhuǎn)世投胎。”
平樂郡主此刻早已被一波波疼痛折磨的臉色素白如紙,聽了濟慈大師的話,兩行珠淚便滾了下來,她咬了咬牙撐起一股氣力來,厲聲道:“出家人慈悲為懷,你這老和尚怎卻生就一顆鐵石毒辣心腸!”
濟慈卻也不惱,只轉(zhuǎn)著手中佛珠,道:“非是老衲心腸毒辣,實是女施主一心求死,罔顧腹中胎兒。”
平樂郡主聞言心中一震,黃嬤嬤見她神情不對,便知她竟是真存了死意,當(dāng)即便慟哭起來,喊道:“少奶奶可不能啊,您腹中可是大爺留下的唯一血脈了,是江寧侯府的嫡長孫啊!大爺叫夫人白發(fā)人送了黑發(fā)人,少奶奶要是再有個長短,夫人可還怎么活?少奶奶不看其他,便是念著大爺對您的一片癡情,也該為他留下這一線血脈,莫叫大少爺?shù)搅讼骂^還要再背負個不孝之名啊。”
平樂聞言豆大的淚珠無聲地滾滾而落,又感受著身下撕裂般的疼痛,那小生命掙扎著欲來到這世界,這份強烈的生存欲,使得平樂郡主心頭一悸,竟是揮淚瞠目,沉聲道:“端吃的于我!”
黃嬤嬤聞言一喜,忙胡亂用袖子抹了淚去端吃食。平樂郡主強撐著用了兩碗粥,又吃了幾塊素糕,這才幾口吞咽了催生湯藥。
湯藥灌下沒片刻疼痛感便更劇了,楊松之在院中聽到屋里傳來一陣陣歇斯底里的喊叫聲不覺眉宇緊蹙了起來。
一墻之隔,錦瑟散著長發(fā),籠著件妝緞狐肷褶子的大氅靜靜地站在廊下,明月清輝落影悄然覆上她冰雪般凈白的面容,將那清麗的五官映的如有熠熠流光浮過,沉靜的身影遺世而獨立。風(fēng)過,發(fā)絲在身后輕舞,絲絲縷縷似凝著輕惆。
錦瑟目光落在那火光連天的東院,思緒如絲浮動。前世平樂郡主便是在這靈音寺,在今夜突然動了胎氣,直至翌日晌午才生下一位小公子,只那小公子在腹中太久,竟是憋死胎中。而平樂郡主也因為產(chǎn)后血崩落下了病根,回京調(diào)理了三年便香消玉殞。
此情此景和當(dāng)年母親生育弟弟文青時倒極相似,母親也是因早產(chǎn)難產(chǎn)血崩,拖了兩年過世的,相形之下,母親比平樂郡主卻幸運的多,當(dāng)年起碼父親尚陪伴在她的身邊,弟弟除了出生后身子虛弱外,也是個健康的孩子。母親的苦,起碼是沒有白受。
平樂郡主一生平樂,風(fēng)光出嫁,誰能想到其后命運竟是如斯坎坷。當(dāng)年在鳳京時,她是見過這位風(fēng)光無限的郡主的。她容貌俏麗,性格爽朗活潑,笑容明媚如烈陽般耀眼,這樣一位如花如火的女子,錦瑟由衷的希望今世她能挺過這一關(guān)。
也因為她這次的結(jié)交存了利用的心思,所以錦瑟更希望那盆素心蘭能起到一些作用,還有她屋中準(zhǔn)備的那樣藥,最好是不必拿出來。
“夜涼,姑娘莫站在這風(fēng)口上了,那邊若有什么意外,蒹葭會過來報的。姑娘也莫太過擔(dān)心,平樂郡主貴人自有神明護佑,一定能母子平安的。”身后傳來白芷的聲音,她說著摸了摸錦瑟手中抱著的暖爐,蹙眉道,“這炭火都快滅了,姑娘快進屋吧。”
錦瑟點頭應(yīng)了,又瞧了眼東院,這才回身進了房。
待東方起了魚肚白,楊松之遣往山下采辦藥材的平川才匆匆回來,和他一起上山的卻還有一位容貌和氣度皆極為出眾的公子。
柳嬤嬤正瞧著那公子猜著其身份,端坐在門前的楊松之卻已站了起來,兩步迎上,詫道:“伯約怎來了?”
這來人卻正是陪母南下的蕭家公子蕭韞,他聞言瞥了眼產(chǎn)房方向,這才道:“我在城中剛巧碰到了購藥的平川,得知郡主驚了胎,這便一道上來了。”
蕭家和鎮(zhèn)國公府乃世交,蕭默的嫡親三妹嫁的又是李冠易的堂兄,蕭韞于楊松之私交也不錯,既知此事自少不得要跟來看看的。
楊松之聞言點頭,眉宇蹙著瞧向平川,平川忙回道:“奴才敲了幾間藥鋪,可一時間也尋不到上乘藥材,因恐姑奶奶這邊已生了,所以不敢耽擱便自帶了藥上山,留了四兒兩個繼續(xù)購藥。”
楊松之這才點了點頭,蕭韞見他眉宇間凝著沉重,想著平樂郡主七月驚胎,如今已折騰一夜卻還未能順利生產(chǎn),心中微沉,卻寬慰楊松之道:“既是夜半夢中驚胎,許是氣血不足致使早產(chǎn),七月產(chǎn)子,母子均安的也多。再來,婦人分娩一個日夜甚至更久都是有的,如今才過去兩個時辰,書寒不必過于擔(dān)憂。”
蕭韞俊美的面容上自帶一股從容溫雅之態(tài),一雙眸子似沉定著安撫人心的力
量,楊松之又素知蕭韞于岐黃之道頗有研究,醫(yī)術(shù)實比一般大夫都要高超一些,故而聽了他的話,倒真覺出一份希望來,蹙著的眉也微微松了些。
想著姐姐生產(chǎn),這里卻沒有一個長輩支撐著場面,唯他,卻還是個沒有大婚的年輕男子,自是難免心慌失措,楊松之不覺苦笑。
蕭韞見他如此,倒也笑了,道:“我已給母親送了信兒,想來下晌母親便能趕到。”
楊松之聞言大喜,忙抱拳道:“江安縣主能來我便松口大氣了,伯約今次解我大困啊!”
他言罷卻見蕭韞目光穿過他的肩頭落在了遠處,清俊的面容之上蘊藉了專注之色,素來沉靜如幽泓深潭般的眼中竟是掠過極微淡的明光,如明月照水一晃。
楊松之不覺一詫,回頭沿著蕭韞的目光瞧去,卻見一個清淡纖弱的身影正自院外緩步而來。
那分明是個妙齡女子,她步履輕慢,舉止優(yōu)雅舒緩,一步一步的,極盡從容,山中初生的霧氣縈繞在她周身,那靜雅清麗的身影竟似從浮光掠影中撥開晨霧緩緩走來。
她穿著身上披著一件素銀織錦滾白狐腋毛的大氅,幾乎裹住了全身,唯步履間露出青蓮裙裾,長長的裙擺隨步伐搖曳生姿。烏發(fā)以青色絲帶束成十字髻,絲帶盡頭挽著結(jié)環(huán),垂下長長的絲絳來,未挽的長發(fā)盡數(shù)流瀉在肩背,和那青色絲帶交織著隨晨光里的微風(fēng)輕輕飄逸。
這女子只鬢邊貼著一朵重瓣吐蕊的銀紅蜜蠟蘭菊珠花,除此之外周身再無其它飾品,猛然瞧去,唯見那一頭墨般的黑,那周身玉般的素,可便是這般素淡的身影卻叫人移不開眼睛,如一朵迎著皚皚白雪,千里冰封而傲然枝頭清艷綻放的白梅,竟是動人心魄的美。
楊松之微怔了一下,難道,此等佳人,也難怪連素來寡淡的蕭韞也瞧晃了眼,待那女子走近了,他卻又是一怔。只見女子身量雖高,曲線卻顯青澀,五官清麗絕俗,已露絕色姿容,可眉眼尚未長開,竟是個半大的小姑娘!
將才恍然瞧見的那無雙風(fēng)韻竟出現(xiàn)在這樣一個小姑娘的身上,這叫楊松之不得不詫異,暗道古怪,想著自己方才竟是盯著這么個半大小姑娘瞧花了眼,當(dāng)即面上就是一陣發(fā)紅,有些不自在地別開了臉。
他目光所及,卻見蕭韞正含笑望來,目光瑩潤含著打趣笑意,楊松之面上愈紅,卻也瞪了蕭韞一眼。那意思仿似在說,別瞧我,你也不比我強到哪里去。
蕭韞見他瞪來,卻只一笑,溫雅依舊。
柳嬤嬤已快步迎上前去,道:“姑娘怎來了?”
這來人正是一直關(guān)注著這邊情況的錦瑟,如今天色已亮,眼見柳嬤嬤還未回去,她便知平樂郡主這邊只怕不妥,心下一嘆,喚了白芷跟隨著帶上早先準(zhǔn)備好的檀木盒子移步此院。
錦瑟沖柳嬤嬤安撫一笑,這才瞧向站在院中的兩位氣質(zhì)平分秋色的翩翩俊公子。
她率先凝眸瞧向楊松之,他那冷峻的五官入眼,前世閉眸間那一晃閃過的帶著震動和惋惜神情的男子面龐便也跟著浮現(xiàn)在了腦中,和前世比此刻的楊松之尚顯稚嫩,身上少了些沉穩(wěn)冷峻之氣,卻多些大男孩的英朗之態(tài)。
前世她也算有助于鎮(zhèn)國公府,楊松之許會瞧在此情分之上,允柳嬤嬤和蒹葭為她收尸吧,如此看來她倒也不算死的太過凄涼。
如是想著,錦瑟眸中閃過一抹自嘲的譏誚,這才福了福身,道:“小女子見過鎮(zhèn)國公世子。”
將才趙嬤嬤已向楊松之稟過柳嬤嬤前來送花一事,此刻見柳嬤嬤迎上,楊松之自已知曉錦瑟身份,聞言便抬手道:“姚小姐客氣,還未當(dāng)面謝過小姐送花之恩,又勞小姐記掛,沐寒而來,實在有愧。”
錦瑟聞楊松之言語客氣,自知是那一盆素心蘭之功,含笑起身,清聲道:“不過是舉手之勞,何用世子親自謝過。小女幼時曾和郡主有數(shù)面之緣,心中委實難安,冒昧前來世子莫嫌小女添亂便好。”她言罷,微微轉(zhuǎn)身,素手輕抬,身后跟著的白芷便將一個檀木雕花的盒子呈給了她。
錦瑟接過,這才又瞧向楊松之道:“郡主產(chǎn)后難免失血,小女這里卻恰好有一株田七,思慮之下便送了過來,還望世子莫怪小女唐突。”
楊松之雖對藥材知之甚少,可也知道,這田七又名血參,是補血第一良藥,十分珍貴,在大錦更是有“金不換”之俗稱。
他眸光一亮,尚未答
話,身后平川已驚喜地道:“田七?爺,奴才遍尋江州幾大藥鋪都未買到這田七呢,姚小姐這一株田七,當(dāng)真是救命的及時雨。”
楊松之自小在軍營長大,身邊幾個小廝也都是常年跟隨他在軍營廝混慣了的,故而他并不將幾人當(dāng)奴才,也從不用大戶人家主子說話,奴才未經(jīng)詢問不能插話之類的規(guī)矩去拘束他們。
此刻聽聞平川的話,楊松之眉宇間閃過感激,令趙嬤嬤上前接了錦瑟手中檀木盒,那盒子打開,卻見里頭的金黃錦緞上躺著一株塊根極大的田七。這田七外表呈現(xiàn)灰褐色,斷面灰綠,在晨光下質(zhì)地堅硬肥實,當(dāng)真稱得上是有銅皮鐵骨之狀的上上品田七。
“好一株稀世田七,有此救命良藥,郡主必會無礙,書寒可無需多憂了。”身旁傳來一個清潤的聲音,卻是蕭韞目觸那田七禁不住含笑贊了一聲。
蕭韞是何等身份,蕭家數(shù)百年的望族名門,什么稀世藥材沒有見過,能得他如此稱贊,便可見手中藥材之珍貴了。
楊松之雖不識藥材,有了蕭韞這一贊,又聽他語氣較之方才輕松一些,當(dāng)即便心中大定。可也知如這般救命的藥材得之都是珍之慎之地藏著供自家急救之用,萬金難換,此刻得姚家小姐如此厚贈,卻是要欠下救命的恩情了。
只這藥若真能急救姐姐一命,姚家小姐便是要他性命也是無妨,他忙再次鄭重地沖錦瑟彎腰作揖,謝道:“姚小姐今日大義,在下記下了。”
錦瑟錯身避過,感受到一旁蕭韞探究的目光,這才眸光流轉(zhuǎn)瞧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