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歸來(下)
寧可一根一根的揪著布偶的絨毛,對著那人離開的方向呸了一聲:“識時務者為細菌,哼哼哼!”
一臉正義凜然的表情逗得駱笑花枝亂顫,腰都直不起來。
“可可認識他嗎?”
寧可煞有其事的蹙起淡淡的兩條眉:“不認識。”
駱笑啊了一聲,眼神掃過某個角落:“這樣啊可可想媽媽了么?我送你回去。”
寧可眉毛往下一凹:“不回去,我和那個人絕交了,才不想她呢!”
“那去你小姨家?”
“不去。小姨家亂死了!”
“那……”
“笑笑阿姨你趕我?”
“可可真聰明,被你發(fā)現(xiàn)了啊。”駱笑依舊軟著聲音說,攥著寧可的手慢慢抓緊。
有細密的汗珠從手心鉆出來,冷卻之后絲絲冰涼。
駱笑又看了看那個轉角,想了想還是撥通了那只傻傻的孕婦專用手機:“寧夏,現(xiàn)在忙么?過來接一下寧可……他說離家出走,噗……總之,你快過來吧。”
駱笑牽著寧可綿軟的小手走出商場,盡量站在了人多擁擠的地方。
傍晚像塊被墨色暈染的棉布,顏色一點點滲透下來,淡灰,濃灰,深黑。有只鮮紅色的氣球從人群里飛出,沿著某條斜線徐徐上升,在某個瞬間遮住了他們視線中的夕陽。
蠢蠢欲動的黃昏,醞釀著不安。
寧夏半小時后到的,她還沒來得及換下工作服,黑色的一字裙和高跟鞋讓她奔跑起來的姿勢顯得有些滑稽。
寧夏氣喘吁吁的和她打招呼:“多謝了……這個混小子!”后半句顯然是對那個擺出慷慨就義姿勢的混小子說的。
寧可捏住駱笑的衣擺往后躲:“巫婆!”
“寧可!”
混小子不怕死的嗆聲:“寧夏!”
駱笑插進一只手來干預:“寧夏你幾歲了?還和一個小孩子置氣?”
寧夏別扭了一下,口氣依舊惡狠狠的:“你以后自己有了孩子就知道了,看你還能不能這么閑情逸致的說出這種話。”
“這樣啊。那我不如多說幾句,免得以后沒機會了。”
寧夏兩條秀麗的眉毛吊了起來,“駱笑你給我等著!”
也許等不到了。
駱笑垂下眼簾笑了笑:“行了吧。人我給你騙到手了,還不五花大綁抓回去。”
寧可恨恨的嗚了一聲。
寧夏揪住寧可的衣領問她:“那你呢?我順便送你回去。”
“算了。”
“嗯?”
“我對馬路殺手不放心。”
“……”
直到寧夏那輛翠綠色的□□消失在視線里,駱笑才提著孕婦裙悠悠轉身。
要是現(xiàn)在身材沒這么臃腫就好了,要是穿得更高貴一些就好了——慷慨就義的刑場,有的時候更像是一個t臺。
似乎沒料到她會這么做似的,跟在她身后的兩個人不自覺的往后跳了一小步。
駱笑眼里笑意蹁躚,用手指了指其中一個:“你,扶我一把。”
她按住那個愣頭青的肩膀,慢慢舒了一口氣,眼里盡是暗夜流光:“李赫約我在哪兒見?麻煩帶一帶路。”
兩個人又是一呆,看得她想笑。
李赫也太小看她了,就派這兩個新手來跟蹤她。
駱笑不是有超能力,但女人天生敏感,何況她還在激素失調、心緒不寧的待產期。這兩個人她下電梯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擔心他們會為難寧可,才拖到這時候和他們攤牌。
本來這一天可以來得更早,只是顧子皓一直派人守著她。好在寧可耍賴的功夫一向不是蓋的,讓她成功擺脫了那幫跟屁蟲得以和李赫交鋒。
她微笑著側過頭攏了攏綿長糾纏的發(fā),又理了理衣服上細小的褶皺,手搭在那個還沒反應過來的小馬仔身上,表情不滿:“怎么,難道讓我走過去?李赫什么時候這么摳了?”
說起來,她還是閃亮閃亮的一朵炮灰呢。
“就在停車場,就在停車場。駱小姐請跟我來。”
駱笑微微側首笑了笑:“謝謝。”然后滿意的看著紅暈從這個大男孩的脖子一直爬到耳根。
真是非常好的一種贊美。
駱笑捏了捏自己空蕩蕩的耳垂,鉛華洗盡的五官在夕陽的映照下有一刻麗得驚人。
她有些吃力的坐進車子,車門掩上,把最后一絲溫暖的光線也攔在了車外,周圍陰涼黑暗,她的眼睛卻熠熠放光,像個亡命的賭徒面對最后一搏。
興奮且疲憊。
李赫在老地方約見了她。
這么說起來,李赫真的多疑而沒有安全感,去的地方也不過那么幾個,信任的人……恐怕一個都沒有。
駱笑在心里對他表示了一下默哀,才在一個人的攙扶之下施施然坐下。
兩人之間隔著一張鋪著紅色絲絨的菱形桌子,李赫坐在離她最遠的對角線上慢慢抽著煙。
駱笑有些不適的蹙了蹙眉頭,隔著重重煙霧瞪著李赫。
李赫一笑,把煙頭摁滅在手心,蹙著眉頭打量她。
駱笑也大大方方的回應他的目光。
李赫有些瘦脫了型,兩頰凹陷,嘴唇蒼白,有種萎靡不良的氣息,讓駱笑心里倍感快意。
“是你干的吧?”李赫用一個陳述語氣的問句開頭,看樣子什么都知道了。
駱笑微微一笑:“是。”
李赫輕輕的嘁了一聲,眼里擦過一簇極亮的光,瘋狂的意味。
他最后恨恨的蹦了三個字:“算你狠。”
“多謝夸獎。”駱笑平淡的回應他,純白色的衣服承接昏暗的燈光有淡淡暈開的影,猶如女王般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
李赫嘲諷一笑:“不過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是么?”駱笑坐直了一些,直視他。
“我承認你確實很細心也很懂得鉆空子,臨摹能力確實也很強。你給我那三張假支票居然蒙了我那么久。”李赫臉上出現(xiàn)氣惱的神色。
駱笑循循善誘:“你后來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李赫哼了一聲:“李昱東不愧是老爺子最寵的孫子,和他一樣老奸巨猾。他的簽字筆是特質的,里面有針孔。所有他的簽字里,都會有被針孔打穿的痕跡。但你給我的,卻沒有。”
駱笑跟著點了點頭:“如果我把那三張支票給了你,這就是他利用坤城當幌子,實則走私的最好證據(jù)。他沒死的時候你可以置他于死地,他死了你依舊可以嫁禍,而你只需負責抽空李氏從中牟利就可以了。哈,多完美的計劃。
李赫錯愕,自以為完美的計劃被人一句道破,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從煙盒里倒出一根煙,眼睛看向別處:“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么做的后果?你以為污點證人是每個人都可以當?shù)模窟€是你以為你和警局那幫狗雜種暗中聯(lián)系我不知道?”
駱笑楞了一下,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倏然收緊,一臉不可置信:“是顧子皓?!”
李赫被駱笑娛樂了一把,嘴角綻開他有史以來最為真心的笑容:“那你真是冤枉他了。我應該把剛才那段話錄下來給那個蠢貨聽了聽。我提醒你,費然的哥哥,他是干什么的?”
李赫滿意的看著駱笑的瞳孔慢慢睜大,莞爾:“沒錯。這就是所謂的官匪勾結。”
他把抽出的煙咬在嘴里,唇角微揚,聲音模糊不清:“李昱東那么羞辱費然,費家恨不得能把他開館鞭尸。所以,我親愛的嫂子,就請你安靜的等死吧。”
李赫冷意森然的笑:“放心,我這次動手一定快,在你生出你肚子里的小雜種之前。”
駱笑驚慌失措:“真的是費升知么?”
李赫一下一下的玩弄著打火機,睨著眼睛看她:“沒錯。”
“費升知和李赫聯(lián)手走私?”
“哈,沒錯,費升知和李赫聯(lián)手走私!要是沒有你,恐怕費升知也沒這么快入局。真是多謝了,嫂子。”
李赫一步一步的逼近駱笑,在她面前站定,他投下的陰影快要把她整個淹沒。
駱笑眼眶發(fā)紅,整個人在他面前瑟瑟發(fā)抖——沒錯,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或許,也是最好的魚餌。
李赫這么想著,側目看了看落地窗外一片暮色里緩緩鋪開的星辰螢火。有一輛黑色的車子正在平穩(wěn)駛入。
接著是一串刺耳的警笛聲。
恨意就在這一刻達到了極致,帶著讓人窒息的興奮。
李赫笑得邪異:“或許,現(xiàn)在動手,才是最合適的時候?”
駱笑卻沖他展現(xiàn)了一個笑容,舉起手背輕輕親吻了那條鏈子:“拜托了。”
鏈子里有小小的竊聽器,它和顧子皓的電腦聯(lián)網,現(xiàn)在大概已經傳輸過去。
自從顧子皓接走她之后,他大概就患上了強烈的被害妄想癥,幾乎把所有黑市上的竊聽工具都送給了她。倒不是竊聽她,只是讓她留著以防萬一。
或許他早就預料到李赫會動手,也想到了她不會讓他省心。
也或許,他這么做的原因有那么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因為他愛她。
如果是這樣,請你、請你替我完成我的復仇。
伴隨著身后巨大的金屬碰撞聲,李赫的表情在李論面前突然定格,仿佛一只被掐斷脖子的貓。
有種越來越強烈的預感滲入駱笑貧瘠的背,是阿昱。她的阿昱。
李赫伸手過來想要困住她,她卻被一個懷抱抱得凌空。
對上的那雙漆漆明眸,即使有淡淡的疤痕,即使原來的形狀已經改變,但仍然脈脈流動著熟悉的溫柔笑意。
原來在醫(yī)院看見的那個人,就是李昱東。
就是他。
“本來想等會兒再動手。”李昱東有些無奈,“你給我添麻煩了,駱笑。”
好在剛才分開之后,他接到了一個好消息:費升知的后臺忽然垮了。
或許自己真的是如有天助。
李昱東的額頭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點:“我回來了。”
巨大的喜悅像決堤的河水般沖入駱笑的心室,渾身都有一種痙攣般的抽痛。肚子里的孩子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存在感,她似乎能聽到它在她的子宮里叫喊著要出來。眼前一片模糊,額頭上也開始冒出一層又一層冰冷的汗——她感到自己被交托到另一些人手中,然后被小心的護送出去。
李昱東的身影在她被冷汗濡濕的睫毛間顯出一個淡淡的形狀,然后越來越遠。
他還有事要了解,而她只需乖乖的等他回來。
駱笑覺得安心,連周圍叫囂的警笛都讓人覺得安寧。
“你還是輸了。”李昱東蓋棺定論,把李赫手里的槍甩了出去。
“你果然沒有死?!”窗外的燈光炸開猶如白晝,而李赫的聲音如同滾滾驚雷,“你真的沒有死!李云來那個老頭子偏心啊,太偏心了。為了防止我懷疑你假死,居然讓私人醫(yī)生注射大劑量的藥物提前自我結果——這樣,我就會因為沒他這個麻煩欣喜若狂,得意忘形,以致于忘記懷疑你的死——哈,他還真是了解我,他還真是猜對了!”
李赫張牙舞爪的要撲過來,卻被周圍穿著制服的人攔住,他在臂膀和臂膀間呲著牙,困獸猶斗:“如果他不這么偏心,我李赫絕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呵,多么的擲地有聲。
李昱東略略低下頭,劉海散開露出小小的助聽器。
將近一年,他的一切已經物是人非。整副膝蓋被金屬支架替換,左眼角處的傷疤已經嚴重影響他原來就脆弱的勢力,聽覺被摧毀了大半,只能靠助聽器維持。
他原以為他這么辛苦的堅持回來,只是因為要看李赫這一刻恨意凜然的表情。
但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這樣的表情是多么的寡淡,與駱笑看見自己的欣喜若狂相比,不及萬分之一。
之前種種流言和懷疑都云散煙消,只是老爺子的死在他心里如同鈍刀般來來回回。
原來是這樣。
竟然是這樣。
他或許是知道自己簽了那三張支票,在罪難逃,所以寧可替他導演一場假死送他出國隱姓埋名。
他唯一的一次紈绔舉動,卻讓老爺子舍身赴死。
內心不是不歉疚。
當時或許是太痛了,誤會駱笑要通過這樣的方式置他于死地。
后來他知道那三張支票在李赫導演的最大的走私案里粉墨登場,而他是他早就選好的替罪羔羊。
那時其實已經有了端倪,他也知道李赫在暗中進行這些非法交易。但李赫的勢力在坤城盤根錯節(jié),他想要徹底根除,那時唯一能做的事,便是隱忍不發(fā)。
但駱笑捏著那三張支票央求他簽名的時候,似乎所有的疲憊厭倦都同時爆發(fā),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他真的被她設計到下場凄涼,那時的她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她畢竟沒有,她畢竟愛他。
李昱東的心里有一絲柔到不能再柔軟的柔情,輕慢的抽動著心室。
他幾乎要忘了,她學他的字,除了神情氣韻因為性格差別而有不同,幾乎是惟妙惟肖。
她似乎也早就下定決心,要奔赴一條她為她自己選好的死路。義無反顧。
“他從來都無視我的努力!”
李昱東淡淡一笑,風吹開墨綠的窗簾,吹開遮住他眼睛的劉海,他的眼睛里有星光點點。
“如果五年苦心經營最后還要靠走私才能和我持平,這的確是值得讓人無視的努力。”
李昱東用手揉亂他的頭發(fā),兄長般慈愛:“你比不上我,不是因為出身不是因為實力,而是因為你天生就是弱者。”
自怨自艾的自卑者,只能是這樣的結局。
不過鮮花名利何其馥郁芬芳,如果他們只是平常家庭里的平常兄弟,至多老死不相往來而已。
而現(xiàn)在,卻是如此無情的兵戎相見,連最后一絲人性都要榨干。
李昱東的眸色轉黯,把手插進口袋里,而這時候他聽到一聲呼喊:“小心!”
幾乎是與此同時,有人撲過來抱住他往一邊滾。
李赫帶來的一個馬仔睜開警衛(wèi)的防守開了槍,而剛好被匆匆趕來的顧子皓撞見。
或者他只是不想再看見駱笑哭泣,幾乎是想都沒想他就撲過去擋在了李昱東身前。
血肉親情,而他對面的,是他的兄弟。
兄弟……
“哥哥……”顧子皓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抱住李昱東,“對不起。”
我們的母親——喬家的大小姐——只喜歡你這個,最后在顧家的宅子郁郁而終。所以請原諒目睹她死亡全過程的我,看著不停念著你名字的我,對你的妒忌。
還有駱笑,她是一個意外,也是我的自作自受。
原諒我的窮極無聊,我那時候想,要是你看見我追到了甩了你的她,你會不會氣到發(fā)瘋?
但最后,我卻把自己整個的陪了進去。
她有雙美麗的眼睛,一如我們的母親,而我只想在那雙眼睛的倒影里,只要有那么一瞬一分或者一秒,可以看見自己——但她眼里,依舊滿滿的都是她記憶里慢慢變得模糊的你。
所以請原諒我無法叫停的妒忌。
眼前的景物像被水濡濕般的漸漸模糊,顧子皓聽到自己茍延殘喘而又如雷的心跳,和周圍人聲嘈雜的呼喊。
握著他的手的李昱東,卻始終一言不發(fā),濃黑的眉宇里有種極致的痛心。
多好,他在為我擔心,這是我的兄弟。
即使視力正在急速衰退,顧子皓依舊看見了李昱東眼里自己的樣子。
肩膀下面盛開的血色,變得越來越丟臉的蜷縮起來的姿勢——不過這一刻他還是覺得開心,從所謂有的真正開心。
終于的終于,他在一個人的眼睛里,只看見了他自己。
母親看不見他,駱笑看不見他,他的繼父看不見他,他的生父,依舊看不見他——或許他真的如寧蒙所說是個缺愛的只知道妒忌的巨嬰。
他被這個形容逗得微笑,卻覺得有血塊破碎的聲音在全身各處響起。
黑暗正從頭頂一點點暈染下來,顧子皓覺得頭暈,深沉的黑色里只有母親和駱笑的臉,不停的重合分開。
他發(fā)出吃吃的笑容:“她這次總不會怪我了吧……”
“她要是知道,會內疚一輩子吧……”
“這個女人……”
“不要……讓她知道。”
不要讓她知道,我的兄弟,我最后的請求,不要讓她知道。
讓她,幸福。
夜色翩然降臨又翩然離去,有生命悄然消逝,又有生命聒噪著降臨。
駱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第二天的黎明。
有光芒隔著厚重的窗簾射進來,她撥開黏濕的頭發(fā),把手從李昱東的手里抽了出來。
平時睡覺那么沉的人竟然因為她小小的舉動醒了。
“孩子很可愛。”
“唔。”駱笑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里,久久不能自拔,連聲音都簡短低沉。
“叫什么名字好?”李昱東隔著被子抱住她,駱笑瞪著他,有些新奇的看著他眼角的淚痕。
“念顧,李念顧。”駱笑脫口而出,這個名字……是那個夢留下的唯一痕跡。
念顧,念顧。
兩個字在心里滾來滾去,就會有一種哭到力竭的脫力感,連脊柱都感到冰涼的寒意。
晨風垂著窗戶低低的嗚嗚聲,濃云壓著遠山遮住晨曦,駱笑望著天際,不由的想起納蘭詞里的一句:舊歡如在夢魂中,自然腸欲斷,何必更秋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