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嫂子(上)
李云來出殯的那天,天空微微泛紅,雨絲下落如同銀針,扎在身上冷得徹骨。
眾人都是一臉哀戚的神色,有風(fēng)度卓然的貴婦人已經(jīng)哭得暈倒在了他人懷抱。
李云來年輕時大概也很風(fēng)流。這么說起來,李昱東在李家真的是個異數(shù)。
一想到這三個字駱笑心里又是一陣抽痛。
李昱東,李昱東,李昱東。
她像擱淺的魚般睜大眼睛,再努力睜大,然后看著眼前清晰的一切,漸漸的變成模糊。
他死的時候,也是這樣吧?看著世界漸漸遠去卻無能為力?他會想起我么?
會么?不會么?
還是不要想起的好,想起了也只有恨而已吧?
她最愛的人,她留給他最后的感情居然是恨。
駱笑微微張開雙臂,踮起腳尖,風(fēng)吹過袖口呼呼的響,將要飛翔的姿態(tài)。
她站的高臺離出殯的隊伍不遠不近,高臺下面是蕭索寬闊的公路,一輛卡車呼嘯而來。
駱笑的身形滯了滯,往后一退等待車子開過。
她不想死在車輪下,一來太丑,二來她不想連累無辜的司機。
這樣的高臺,剛好有兩層樓高的距離,沒有任何障礙物,掉下去頭先著地,必死無疑。
呵,必死無疑。
駱笑閉了閉眼睛,死亡的氣息又慢慢積攢起來,指尖微涼,只有腹部那塊是暖的。
她緩緩的緩緩的牽起一個微笑,用盡所有力氣般,像在最高點驟然盛開的煙花。
寶寶,寶寶……
我們這就和爸爸團聚。
馬上就要,團聚。
呼嘯的風(fēng)聲越來越響,似乎只要膝蓋輕輕易彎曲,腳尖離地,她就可以穿過現(xiàn)世重重的阻隔去世界的另一邊。
另一邊,會不會再有可以與你匹敵的男子,劍眉星目,能望著我那樣無奈的對我笑?
她的下落最后功虧一簣。
她感到手腕上的阻力,男人冰涼的指尖微微發(fā)力,她就動彈不得。
駱笑的心狠狠快跳了兩拍。
血液似乎都往手腕上肌膚相觸的地方奔涌,她抖了一下,才慢慢慢慢的打開雙眼。
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不是李昱東。
不是他。
心高臺跳水般的落了下去,駱笑喃喃的說:“是你啊。你好。”
神色平靜,語調(diào)不疾不徐,連對方滿臉的不屑與輕視都無法激起她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在連綿疊嶂的山體間,統(tǒng)一都是鐵青的冷色,駱笑穿著的風(fēng)衣剛剛蓋過膝蓋,純?nèi)缓谏@得整個人是黑黑的一個小點。
喬卓南呼出一口氣,變成蒙蒙的白霧。
白霧褪去他終于看清對面人的臉:小小的臉盤,臉色慘白,眼眶微微有些浮腫,眼角發(fā)紅腫得像個核桃。
但在目光相觸的時候,她又迅速把眼底的哀戚收起,偏偏換上一副高傲不可侵犯的姿態(tài),可笑得讓人有種流淚的沖動。
這種感情逾越了。
喬卓南警告自己,握著駱笑的手緩緩松開。
他自信她就算要跳,也絕不會當著自己的面跳下去。喬卓南想自己也是閱女無數(shù)了,有許多都是愛哭的,那淚眼朦朦中含著的軟弱和倔強,最是動人。但有的,她的軟弱是愛人的獨家待遇。
既然如此,她自然不可能放下驕傲在他面前縱身一躍。
喬卓南邊想邊抽出煙,暗開打火機“叮”的一聲。
他感到駱笑的目光集中在他的打火機上久久不肯離開。
他抽出煙問:“來一根?”
駱笑移開目光:“謝謝,不用。”
“想起他了?”喬卓南微微瞇起眼睛,“打火機是么?這么說起來……”
喬卓南的手在褲兜里摸索了一會兒,然后拿出有些磨損的圓盒。
駱笑伸手去搶,卻發(fā)現(xiàn)是一個手機。屏幕已經(jīng)碎了,機身卻被擦得很干凈,沒有污垢也沒有……血跡。
“是他的。”駱笑眼里閃過一絲極細的微光,又一下消失。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到現(xiàn)在都不能相信他就這么……但我看見了,我只能相信。不過凡事總該有個前因后果,李昱東多大開始玩車?我寧愿相信他走路出意外都不相信他是這么死的。除非,是因為你。”
喬卓南頓了頓,眸子里是密密織起的精光。而讓他失望的是,在駱笑的眼睛里他找不到一絲情緒波動。
她的眼睛黑而深,沒有聚焦的時候會給人種眼盲般的錯覺。
就像現(xiàn)在。
駱笑語調(diào)平淡的說:“與其和我兜圈子,你不如問李昱東是不是我害死的。”
“那,是你么?”
駱笑嘿嘿一笑。笑容乍現(xiàn)之初讓人幾乎有驚艷的錯覺,仿佛在一片蒼白色里開出的旖旎的花。
“我從來都在害他,不是么?”這個問句沒有一絲疑問的意思,帶著入骨的厭世和悲凄。
喬卓南看了她一眼,轉(zhuǎn)換話題:“這只手機被丟出很遠,離相撞地點大概兩百多米,除了有些刮擦和屏幕一切都很好。”
駱笑翻著手機左右看了一眼,嗯了一聲。
“我接著找人修好它。我想他真要留下什么線索,大概也只有這個了。”
駱笑的手停了一下,維持著原本的動作一動不動。
“為什么不打開看一下?內(nèi)有驚喜。”
說完喬卓南笑了,笑容里有一絲扭曲的意味。
駱笑停了停,手指按在綠色的鍵上狠狠用力。
過了很久,才響起舒緩的音樂聲,接著是開機畫面。
她眼前一黑,手機幾乎直直的落了下去。
手機上的桌面是一張照片,背景是她所熟悉的街道,人來人往間她和顧子皓正在擁吻。
喬卓南蹲下?lián)炱鹗謾C,慢慢揩去上面的灰。
“我設(shè)的桌面,喜歡么?”他講得極緩慢極緩慢,眼睛里有著難名的意味,“李昱東出事前收到的彩信就帶著這張照片。”
喬卓南撐著膝蓋站起來,手指搖搖的指向?qū)γ妫骸坝卸嗌偎缴酉霠帪槔蠣斪臃鲨训奈恢茫卸嗌偃讼霃睦罴业募耶a(chǎn)分一杯羹。不過你的那位,可能野心更大,取代他哥哥入主李家,是他的終極目的吧?”
“駱笑你的蠢就是天真到以為有人和李昱東一樣蠢。你以為,他真是愛你么?笑話。從始至終,你不過是一步棋而已。”
“有機會代我轉(zhuǎn)達顧子皓——畢竟他是我姑母的兒子——他不配姓李,永遠不配!”
喬卓南走后,駱笑兀自在高臺站了一會兒。
因為仇恨,她反而有了生的勇氣,多可笑。
風(fēng)吹過黑裙的下擺涼意徹骨,她表情卻是一味的木然。
遠處的紛紛擾擾恍若滑稽劇,仿佛一幀幀變化的駭人夢魘,駱笑想讓這可笑的一切停下來,但胸口被死死堵住,根本無法發(fā)聲。
喬卓南的話一遍一遍敲擊著耳廓,仿佛淬毒的咒語一般。他說得對,她真是蠢得離譜。她還真以為顧子皓對她癡心入骨,她還真以為世上還能有一個李昱東這么傻得可笑的愛她。
駱笑心里有個微弱的聲音在抗議,不是的不是的。但在巨大的悔恨和痛意里卻顯得這樣微不足道。
駱笑目送著隊伍遠離,然后準備轉(zhuǎn)身離開。
在離開的剎那,她仿佛有感應(yīng)般的倏然回頭,目光所及之處是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曾在她最孤苦無依的時候向她伸出手來的那個身影,到了最后,竟是欺騙。
顧子皓是剛剛趕來的,李隼似乎跟他說了些什么他就站到了隊伍的最前面。
父慈子孝,一個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一個是身形挺拔的青年,在一片煙灰色里成了一對最卓然的剪影,看得駱笑眼睛都微微發(fā)澀。
接著李赫走了上去,親密的拍了拍顧子皓的肩,顧子皓甚至還能回應(yīng)著他微笑。
駱笑把眼睛瞪得很大,過了很久才感覺到遲鈍的痛覺。
她攤開手心一看,那條長長的感情線已經(jīng)被她的指甲掐得皮肉綻開,嫣紅的血,妖嬈的在蒼白色里綻開,有種詭異的美感。
駱笑牽唇一笑,連眼淚都欠奉。
所有軟弱的液體都倒溯到心臟,瞬間百孔千瘡。
觀禮結(jié)束后駱笑回了李昱東的單身公寓。
公寓不復(fù)她離開之前的整潔,一頁一頁的文件四散,一只漂亮的鉆石筆也被折成兩半。
她幾乎能想象李昱東當時的掙扎與煩躁,想著想著她覺得好笑,為了她這樣一個女人,至于么?
她邊想邊把文件撿起來疊好,上面爬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都是冰冷的印刷體,李昱東留下的筆跡竟然一個都沒有。
李昱東的字極好看,清俊挺拔,疏朗開闊,就像他的人。她以前模仿了很久很久,都只是照貓畫虎罷了,那種心境和氣韻,她一直寫不出來。
她在這一刻,忽然想念極了李昱東的筆跡,味道和微笑。但這里并不提供,她唯一能看見的,只是滿目蒼夷,滿目悲凄。
她又走到書房,意外的發(fā)現(xiàn)書房上還停著一杯咖啡。
她記得他向來精力旺盛從不需要這些東西提神。剛剛有些雀躍的心又變得不太確定起來,直到她看見咖啡杯上淺淺的一個唇印。
鬼使神差般的她把咖啡杯舉了起來,然后把自己的嘴唇一點點的湊上去慢慢貼合。
涼了許久的咖啡有種特殊的腐敗味道,直直的撲進駱笑的鼻腔。而她心里卻有一種扭曲的快樂,仿佛這一刻她和李昱東貼得那樣那樣的近。
她幾乎沉迷其中,任由那種氣味腐蝕她的神經(jīng)。直到一聲沉悶的鐘響劃破寂靜,駱笑迷噔噔的睜開雙眼,瞳孔一縮猛的把杯子砸在地上。
假的永遠是假的,當不了真。
阿昱他,真的再也再也不要她了。
周圍冰冷的空氣仿佛冰寒刺骨的海水,滔天巨浪般的撲了過來。而她眼前連塊浮木都沒有,她只有她自己,孤零零的一個自己。
駱笑蜷縮起來把自己整個的團住,意識漸漸模糊,眼前劃過一陣亮芒,仿佛李昱東在淡淡的星芒里對她淺淺的笑……
駱笑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夢里她坐在李昱東的單車后面,雙手環(huán)住他勁瘦的腰。好像是三四月的天氣,柳絮在身邊懶懶的飛舞,他身上有淡淡的青草味,舒爽干凈,讓人安心。
這是多好的夢,即使知道是假的,駱笑還是在睡夢里彎起唇角。
然后李昱東對她柔聲:“抓緊,要轉(zhuǎn)彎了。”
駱笑在夢里用力的點了點頭。
單車劃過一個驚險的弧度,風(fēng)聲在耳邊變得尖利,駱笑失重般的往后倒去,她有些心慌,著急著抓住李昱東的衣擺。
但手一伸卻只抓到虛軟的布料,李昱東的微笑如同柳絮般在她面前散開,接著被子彈擊中般的徹底消散。
然后景象一黑,她的夢境完全滑入了黑暗。有東西在用力叫囂,眼前迅速掠過不明的影,駱笑覺得害怕,拼命的叫著李昱東的名字,心里卻有一個聲音在嘲弄她:“你忘了嗎?他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也永遠不會回來!”
“啊!”駱笑大叫出聲,從夢里猛的驚醒。眼眶一濕,竟然是沁出淚來。
她迷惑的看了看四周,還是空曠的書房,和碎在紅木之上的白瓷碎片,閃著尖利嶙峋的光。
駱笑被蠱惑般的向其中一塊碎片伸過手去。
她想通了,死吧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她哪有資本去報復(fù)顧子皓呢?之前她自信滿滿不過仗著他愛她。而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么?這不過是一場自投羅網(wǎng)的騙局。
而這時候她忽然聽到鑰匙的輕響。
雖然知道不可能但她還是管不住雙腳飛奔了出去。
門被緩慢的推開,仿佛一只手□□著她跳得越來越快的心臟。
阿昱,阿昱,她在心里默默念著,可笑如同在山洞門口念著咒語的阿里巴巴。
希望往往是用來落空的。
她看見的不過是管家不再客套的表情。
管家的表情里帶著憐憫,駱笑一摸腮才發(fā)現(xiàn)頰上都是淚。
“駱小姐。”
“管家,你好。”駱笑態(tài)度惶恐得如同小學(xué)生。
“這套房子公司方面要收回去了。如果可以的話請您盡快收好上交鑰匙。”
駱笑有些不可置信:“這不是,這不是……”
管家公式化的答:“這是集團方面的意思。本來這段房源就很緊張,有位客戶已經(jīng)早早預(yù)訂了。”
“什么時候?!”
管家眼光微閃,接著又換上一成不變的表情:“就在那個人出事的當天。”
那個人?
當初你不是殷殷的叫他李總么?!現(xiàn)在翻臉怎么比翻書還快?
駱笑知道自己不該遷怒可憐的管家。形勢比人強,她也有她的苦衷。但一想到李昱東唯一存在的痕跡也被這么別有用心的抹去,駱笑就控制不住的渾身顫抖。
駱笑被掃地出門的時候幾乎像個乞丐。
她吃力的拎著一個大大的塑料袋,背后還馱著一個。剛下過雨地面有些泥濘,霧氣蒙蒙間有車飛速的擦著她開過,一閃一躲間駱笑手里的袋子已經(jīng)狠狠的砸在地上。
一本相冊滾了出來,大大咧咧的翻開里面是李昱東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照片。
雨點勻速砸落模糊了他的容顏,駱笑在這一刻終于無法抑制的哭了出來。
此時雨勢驟歇,有傘在她頭頂緩緩撐開。
感情真摯到幾乎能假戲真做的聲音。顧子皓扶著她的肩低語:“駱笑,我很遺憾。”
一口惡氣堵在喉嚨里上不去出不來,駱笑拽住背后的袋子往前一甩狠狠的砸在顧子皓身上。
“滾,滾,滾,你讓我惡心!”她歇底斯里的叫著,整個人脫力般的向前栽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