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臘八(上)
第二天就是臘八。
幼時到這個時候,家里會生起火盆,一家人往里丟棗,再撿出來吃。駱笑的母親告訴她這是古法,還頗為認(rèn)真的引經(jīng)據(jù)典。那些經(jīng)啊典的她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棗子黑甜的香味,縈在鼻舌,久久不絕。
想來,闔家團(tuán)圓的辰光已經(jīng)那么遠(yuǎn)。
“凡是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更加富有;凡是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
她沒有親情沒有家,所以上帝連愛情也要盤剝,讓她徹底的一無所有。
駱笑這么想著,手支起一個三角。她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戒指”,沒有笑也沒有哭。
幼兒園的晚會結(jié)束的很晚。寧可的班級得了一等獎,每人發(fā)了一大把長短不一的塑料管。寧可嫌它女孩子氣,哭鬧了一會兒就在“爸爸”懷里睡著了。
李昱東倒是抽出一根,手指翻飛。因?yàn)閷幙少囋谏砩希幊龅慕渲赣行┩嵬崤づぁ?br/>
“戴戴看。”月光在他眼里籠了一層薄薄的影,莫名的蠱惑人心。
駱笑和他打哈哈:“你就用這種東西向我求婚?”
李昱東只是笑:“試試管子的質(zhì)量。”
駱笑索性耍賴:“我要真的,粉鉆,鴿子蛋。現(xiàn)在,立刻,馬上!”
“這么急。明天行不行?”他的尾音上挑,漫不經(jīng)心。
兩人在曖昧的氣氛里,彼此試探。你進(jìn)一步,我退一步;我退一步,你進(jìn)一步。聽著弦外之音,推測著彼此的底線——無聊得讓人厭倦,美好得如同微醺。
寧可在他懷里翻身,包子似的小手甩出來,被李昱東握住。
李昱東微微一笑,表情變得柔軟。不曾有過的心疼神色。
他把寧可往上墊了墊,騰出手滑進(jìn)她的發(fā)間。鋼琴家般的指尖劃開發(fā)線,他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手環(huán)住她的腰,緊緊相擁。
衣物傳遞著體溫,溫柔繾綣。駱笑一顫,手指已經(jīng)在衣兜里蜷成一團(tuán)。
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不真實(shí)的嗡嗡聲。
他說:“就明天吧。臘八我要去老爺子那里,會晚點(diǎn)回來。記得給我留門。”李昱東欲言又止,頓了一下。
駱笑從他懷里掙出來,盯著他。
他坦蕩的迎上她的眼睛。他的眼角微微飛起,眼里絲絲微光震顫,一點(diǎn)胭脂桃花色,明媚到難以抗拒。
她一時頭腦發(fā)昏才會答應(yīng)的。駱笑這么安慰自己,把戒指褪下。
她小心動作,戒指往下一挫,乖巧的滑到指尖。
落入手心的剎那,粉色的指環(huán)忽然崩裂。管子在空氣里一彈,發(fā)出“騰”的一聲輕響。末梢掠過她的臉,劃開了一道口子,長而細(xì),微微滲血。
駱笑呆了呆,忽然落淚。眼淚翻出眼眶,前赴后繼。淚水沖刷著傷口,把血跡往外推開,層層暈染。澀澀的疼。
孤單席卷而來。
駱笑撥通了李昱東的手機(jī),在心里默數(shù):一,二,三……嘟嘟聲細(xì)針般扎在心底,她開始胡思亂想: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和誰一起?
“駱笑,怎么了?”李昱東的聲音里有一絲詫異。
駱笑猛然回神,一時想不到合適的措辭。
李昱東聲線略高:“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呢,阿昱。
那個戒指還有你,我注定留不住。
駱笑拂去腮邊的眼淚,撇了撇嘴。她笑答:“接電話怎么這么慢?反了是不是?我的號碼居然沒有專屬鈴聲?!”
李昱東不依不饒:“你到底怎么了?!”
眼淚成串的掉下來,她吸了吸發(fā)酸的鼻子,笑:“想你了騷擾一下唄。”
“嗯?”明顯不信。
“真的真的。不如今天陪我吧,別回去了。”
李昱東沉吟,把等待的時間拉到無限長。
害怕被比較,害怕比較后被拒絕。戀愛時的患得患失,誰都掙不脫。
而愛情行將就木,她不愿做最后放手的那個。
她搶先說:“我跟你開玩笑呢。我今天約了寧蒙。”
李昱東頓了一下,無波無瀾的嗯了一聲。
“那我掛了。”
“好。”李昱東應(yīng)聲,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你不一樣。”
駱笑攥緊了話筒。他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含著笑:“沒有第二個女人知道我的手機(jī)。”
“這樣啊。”駱笑腹誹,這個笑話真冷。
駱笑又說:“戒指壞了。”
“然后?”
“好像,沒有然后了。”
李昱東微微一笑:“會的,我們會有很多很多然后。”
無望的空頭支票,卻讓她莫名的期許。駱笑垂眸,手機(jī)屏幕上濕了一片。
他讓她等,卻在今天和費(fèi)然訂婚?駱笑咬唇,把管子翻過去又疊回來,粉色在指尖穿梭橫行,像只不安的蝶。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焦躁一波波的拍來,她無從紓解,也不敢停頓。仿佛一停,整個人就會崩潰。
塑料管在她手里一縮,忽然被攔腰截?cái)唷?br/>
駱笑愣了一下,嘴角動了動,緩緩闔上了眼睛。
阿昱,真的沒有然后了。
李赫對臘八的家宴厭惡至極,想起老爺子那張臉?biāo)臀柑邸:迷谒麑櫟貌皇撬詈詹蝗ニ趺醋⒁獾牡剑?br/>
橫豎他眼里的親孫子,只有一個李昱東。
李赫覺得煩躁,猛的扯開衣領(lǐng)。他伏在鋼琴上用力彈奏,邦,邦,邦!
手指一劃,又躥出一溜的亂音。音符隨著他的指尖微微一揚(yáng),有著抑揚(yáng)頓挫的美感。
這時候管家施施行來,鞠躬:“少爺,姓駱的小姐找。”
這是李家眾多宅邸的一處,以前死過人,所以極少有人來。李赫倒很喜歡這里,那個人也一樣。
他朝樓上看了看,揮手:“讓她進(jìn)來。”
駱笑進(jìn)來的時候帶進(jìn)了一股風(fēng)。她穿得很少,霧水沾了一身,發(fā)間蒙著白茫茫的霧——仿佛張開的尖利棱角。
他身邊有個小幾,駱笑把支票放在上面,不卑不亢。
李赫懶洋洋的接下,一臉失望。雖然對女人的哭鬧沒有興趣,但能看見她郁悶,怎么也是大快人心的事。而現(xiàn)在這位小姐倨傲得就像女王,真是搞笑。做了婊 子還要立牌坊?他冷冷的笑,眼里一片興味。
他捻起支票看了看,一張一張撫過去。紙面光滑完整,字跡流暢凌厲,他滿意的微笑。
“大哥果然舍得。駱小姐為什么不考慮考慮,繼續(xù)做他的情婦?”
“我不是不想。”駱笑干笑兩聲。
李赫瞇起眼睛:“我可以幫你。”他的聲音低沉、微沙,十足的蠱惑。
“怎么幫?”
李赫滿意駱笑的反應(yīng),他笑著說:“繼續(xù)幫我做事,費(fèi)然那邊交給我來協(xié)調(diào)。雖然不能光明正大,呵,你原來就不光明正大不是嗎?”
“李先生可能聽錯了。前一句話我是反問不是疑問。”
駱笑這么說的時候,眼里閃過一絲輕蔑,襯得她的臉流光溢彩。李赫恨極了這種表情。李昱東對他,也是這么高高在上,毫不在意的表情。“駱小姐可以不答應(yīng),但那些照片,我不保證。”
李赫威脅人的手段直接簡單。他喜歡抓住對方的死穴,不停的讓對方痛。
“李先生對我而言,已經(jīng)沒有任何信譽(yù)可言了。您不必再裝好人——我知道您和費(fèi)然串通以后,我還會再相信你嗎?”駱笑講得很慢,眼睛無畏的和他對視。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像是害怕,像是興奮。
李赫上下打量著駱笑,摸了摸鼻尖。這真是只狡猾的小狐貍,明明怕得要死,偏偏還能在他面前唱戲。
他最喜歡把人羞辱得體無完膚,不如告訴她真相?
他翻開手機(jī),一男一女的對話絮絮傳來。
駱笑的眉頭跳了一下,是李昱東和費(fèi)然。
他的聲音仿佛含著磁,背景是時遠(yuǎn)時近的鋼琴聲。
他說:“恨?我不配。”
他又說:“自己的父親做了禽獸不如的事情,我沒必要也沒義務(wù)和他一樣禽獸不如。”
鋼琴聲變得激越,帶著殺伐的氣息。李赫調(diào)整了坐姿,欣賞著駱笑的表情。她在哭,無聲無息。眼淚漫出眼眶,她的眼睛卻愈加明亮。偶爾她會輕輕抽噎,看起來很丑但不討厭。
他的心被極快的撥弄了一下,接著是嫉妒,深深的嫉妒。
如果你孤單自負(fù)了二十多年,忽然有人動搖了你的信仰,你也會像他這樣嫉妒到發(fā)瘋。
李赫插嘴:“哦,大哥都知道。他知道了還這么對你,難得難得。駱小姐,我不介意開車送你去李家。阻止他們的訂婚,好不好?”
“不可能。”駱笑的情緒沒有絲毫的波動,只是平靜的敘述,不可能。
“請別懷疑我的誠意。你知道的,我那么恨他,巴不得他出丑。”
她笑了,擦了擦腮邊的眼淚。“我相信你。這是我自己的問題。”
“既然你愛大哥,為什么不去爭,不去搶?!”李赫聽到自己的音量猛的拔高。這不是好兆頭,李赫告訴自己,心卻越跳越快。
駱笑粲然一笑:“因?yàn)槿说母星椋瑺幉粊頁尣粊怼!?br/>
爭不來,搶不來?李赫覺得駱笑荒謬到可笑。如果爭不來搶步來,那他二十多年所做的報(bào)復(fù),又有什么意義?!
或許,這一切,從來沒有任何意義?
李赫擰眉,目光落在駱笑的唇瓣上。她的嘴唇微微發(fā)抖,柔而軟,帶著動態(tài)的美感。
美好的東西,是用來捏碎的。
李赫忽然傾身上去,堵住了駱笑的嘴巴。他的舌頭霸道的挑開她的唇齒,腿擠進(jìn)她的兩腿之間。她身上的氣息冰冷得讓人迷惑,李赫只覺得熱氣從下腹往上躥,越來越熱,只想把她燒壞。
不不,這不對。只能他操縱她,什么時候輪到她來操縱他的情緒?李赫把手探進(jìn)她的毛衣下擺,控住她的胸部狠狠一搓。他滿意的對上了駱笑的眼睛。她的眼睛平和無波,帶著一絲悲憫。
她對著他笑。
莫名的一股冷汗躥上后背,李赫忽然放開手。他大口大口喘氣,不可自抑。陽光在灰塵上灑下一片金粉,外面是一年常綠的蔥蘢,什么都沒有改變,又似乎,什么都變了。
盡管陰森,李赫向來坦率。他承認(rèn)自己愛上了這個女人,一秒或者兩秒。
他很想看看她扭曲痛苦的表情。他掐住她的下巴,語氣輕蔑:“這就是你的愛?暗算,背叛,和他的弟弟擁吻。愛?”
他笑得張狂,額頭抵上她的額頭,親密無間的假象。
“因?yàn)樗辉谶@里。”駱笑說,“我的愛情是陽奉陰違。”
他不在的地方,她可以無謂可以不堪,沒什么能打擊她,因?yàn)闆]什么值得她在乎。
她獨(dú)獨(dú)不能忍受在他面前變得骯臟。
手機(jī)里的李昱東還在繼續(xù)。他說:“如果這些是真的,很抱歉,我能產(chǎn)生的情緒只有心疼和愧疚;如果這些是假的,費(fèi)然,不要讓我厭惡你。”
阿昱,可我厭惡自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