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中。
    小倩端坐在宮殿上方，沐浴著從夜空灑落下來的月光。
    那光華如同水波般微微蕩漾，一股股潔白的氣息，從中抽取起來，進(jìn)入她的眉心和懸于頭頂?shù)陌俟硪剐袌D中。
    良久，小倩停止吸入月華，伸手一指，那徐徐旋動的百鬼夜行圖，彌漫出點(diǎn)點(diǎn)灰黑色的雜質(zhì)，祭煉得愈發(fā)精純，倭人修行者看到都要驚嘆。
    于是乎，當(dāng)朱十三和陳洪左右飛出，拜倒在面前時，氣息也水漲船高，隨之壯大。
    前者由衷敬服：「恭喜公主殿下，修為精進(jìn)！」
    后者則露出諂媚的笑容：「我等身在圖中，獲益匪淺，全靠殿下恩賜！」
    小倩并沒有什么喜色，反倒表情冷淡，下達(dá)命令：「你們?nèi)m外探一探，看看陶賊那邊有沒有進(jìn)展，如果見到……李真人，問一問本宮還要在皇城內(nèi)待到什么時候？」
    朱十三立刻領(lǐng)命，陳洪則趕忙道：「公主殿下現(xiàn)在不愿意留在宮中，是因?yàn)橛洃浬形椿謴?fù)，等到想起來陛下待你的好，就會愿意留下了！」
    小倩蹙起眉頭：「留下作甚？我本就死了，若不是現(xiàn)在地府混亂，早該入九幽，轉(zhuǎn)世投胎……」
    「何況這宮中，有股讓我很不舒服的氣息，想來記憶便是恢復(fù)了，也不愿留下，你們速速去找真人，我已經(jīng)救出了太子哥哥，了卻心愿，一刻也不愿意待下去了！」
    陳洪無奈領(lǐng)命：「是！」
    兩個鬼循著小道，駕輕就熟地飄了出去，朱十三速度很快，顯然對于皇宮毫無留戀，陳洪則一步三回頭，唉聲嘆氣。
    他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飄來飄去的，想要再按照原來的軌跡，成為東廠提督，威風(fēng)赫赫，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但終究對于這座皇宮有著無限的留戀。
    「只可惜公主不愿意留下，不過也難怪，殿下在這里確實(shí)過得很不快樂……」
    「具體說說，為什么不快樂？」
    正自言自語著呢，一道熟悉的聲音忽然傳來，陳洪一驚，就見兩道身影立于宮城外，正是李彥和陸炳。
    雖然如今已經(jīng)改口為真人，但陳洪察言觀色，可是清楚地記得，以前公主殿下都是稱呼這位為主人的，趕忙拜下：「奴婢拜見李真人！」
    李彥道：「你們出來得正好，朱十三去將公主殿下請出，陳洪留下，我有事情詢問。」
    「是！」
    朱十三先重重抱拳，然后又對著陸炳行了一禮，眼眶微紅。
    看著這位變成鬼的得力干將，陸炳滿是心酸，又有些欣慰：「能留在公主身邊效力，終究是好事啊！」
    陳洪則緊張地道：「不知李真人要問什么？」
    李彥道：「就從你剛剛的話開始，常安公主以前在宮內(nèi)，處境是否不太好？」
    陳洪下意識地道：「奴婢可不敢亂嚼舌根……」
    陸炳道：「陳公公不用害怕，我們不是為了打聽私情，此事干系重大，還望陳公公實(shí)話實(shí)說！」
    陳洪也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不同了，在這位面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更能鞏固地位，趕忙道：「是！奴婢當(dāng)年服侍公主殿下時，公主殿下因?yàn)椴芏隋鷳K死，常常以淚洗面，而皇后娘娘也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刻意刁難，更生出了許多病痛，常常臥病在床，做下人的見了都很痛心呢！」
    李彥問道：「陛下態(tài)度如何？」
    陳洪低聲道：「陛下很疼公主殿下，賜了黃玉如意，希望能將自身仙氣傳遞，助公主長命百歲……不過皇后娘娘畢竟救駕有功，陛下對她還是信任的……」
    曹端妃冤屈慘死，罪魁禍?zhǔn)渍沁@位故意污蔑的方皇后，而嘉靖有三位皇后，死的都挺早，這位
    方皇后也不例外，后宮失火，剛?cè)畾q出頭，就被活生生燒死了。
    由此野史里還衍生出一段傳聞，說嘉靖正因?yàn)橥春捱@位皇后害死了曹端妃的，才故意在失火時見死不救，甚至于宮殿失火，就是這位道君皇帝命內(nèi)侍放的，為的就是給慘死的愛妃報仇雪恨。
    如此橋段，十分符合惡人有惡報的普世價值觀，但很可惜，野史記載的真實(shí)性并不高，倒是《明史后妃傳》里面清楚地記載著嘉靖對于這位皇后的態(tài)度，「皇后比救朕危，奉天濟(jì)難，其以元后禮葬」。
    方皇后本來是嘉靖的第三任皇后，正因?yàn)樵谌梢鷮m變里面，救駕有功，以元配皇后的禮儀入葬，葬于永陵，謚號孝烈皇后。
    如果說這是嘉靖兩面三刀，背地里燒死皇后報復(fù)，表面上則將其風(fēng)光大葬，那么接下來的事情就說不通了，等到出了喪期，禮部的大臣按照制度，把這位皇后的神主安放在奉先殿的東側(cè)室，嘉靖卻否決，言明東側(cè)室不是正殿，孝烈皇后應(yīng)祔太廟。
    祔禮是很正式隆重的事情，為此嘉靖還和臣子們產(chǎn)生了不小的矛盾，后來涉及到忌日祭祀，又有一番爭吵，反對的臣子還被廷杖免職。
    雖然嘉靖在禮儀上，一貫喜歡跟大臣對著干，籍此來確定自己的權(quán)威，但每每確實(shí)都是因?yàn)橹匾挠H人，從這些事件中可以看出，他并沒有因?yàn)椴芏隋溃浐薹交屎螅吹垢心畹氖沁@位皇后帶宮人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畢竟對于極端自私的皇帝來說，一個妃子的性命，顯然不可能有自己的性命珍貴，所以方皇后的好感遠(yuǎn)大于惡感，這點(diǎn)完全符合嘉靖的性情。
    至于慘死的曹端妃嘛，只能對不住了……
    在了解這個背景后，母妃死時，連十歲都不到的少女，面對正宮皇后，處境之艱難可想而知。
    陸炳默默嘆了口氣，李彥則深吸一口氣：「據(jù)你所知，方皇后死后，公主是否變好，臉上可有笑顏？」
    陳洪聲音低沉：「未見笑顏，公主依舊郁郁寡歡，而后來奴婢就被調(diào)入司禮監(jiān)了……」
    李彥很清楚，陳洪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主仆情深的模樣，實(shí)際上早就恨不得調(diào)離這位沒有前途的公主身邊，恐怕千方百計地鉆營，終于入了司禮監(jiān)當(dāng)差，然后現(xiàn)在飄這兒了。
    「主——」
    而再問了幾個問題，伴隨著一道歡呼聲，小倩開心地飛撲了過來，直到面前才矜持一些，率先行禮道：「李真人！」
    看著這位笑靨如花，透出由衷的歡喜，李彥有些心疼，不過每個人的過去都必須直面，萬萬不能諱疾忌醫(yī)，由他揭開的傷害只會最小，吩咐道：「將他們收回去！」
    小倩依言，將百鬼夜行圖一展，將陳洪和朱十三收了進(jìn)去，然后露出疑問之色。
    李彥開門見山：「接下來我的推測，將關(guān)系到莊敬太子與常安公主的遇害真相，你們無論聽到什么，都先不要過于激動……」
    雖然關(guān)系到自己怎么死的，但小倩的情緒很穩(wěn)定，她覺得死后的生活很不錯，抿嘴一笑：「請真人放心！」
    陸炳是大風(fēng)大浪經(jīng)歷過來的，同樣微微一笑：「先生未免多慮，我什么場面沒見過啊？」
    李彥開口：「太子是被咒殺的，用冥票削減壽數(shù)，以致于數(shù)日之內(nèi)，突然病亡。」
    再看向小倩：「而咒殺之人，是曾經(jīng)的你。」
    陸炳僵住。
    小倩傻了。
    但反應(yīng)過來后，她沒有第一時間否定，而是身軀一震，腦海里那些雜亂無章，怎么也拼湊不到一起的畫面，終于整合起來。
    ……
    「母妃……母妃……嗚嗚嗚……你……你是誰？」
    「我是一個同情曹端妃的人，她死
    的太慘了，給！」
    「這是何物？」
    「是冥票，不是一般的紙錢，用這些冥票，能夠讓你的母妃在陰間過上真正的好日子，收下吧！」
    「冥票……寶貝……謝謝！」
    ……
    「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你的母妃在陰間過得很好，但她想要報仇……」
    「我……我辦不到……」
    「我能辦到，你是不是特別恨皇后娘娘？她害死你的母妃，還對你百般折磨，若不是陛下，你早也被她害死了！」
    「我當(dāng)然恨她……」
    「等著吧，三個月后，你就能得償所愿！」
    ……
    「那把火是你放的？」
    「當(dāng)然是我放的，我為你做了這件事，你該不該報答我？」
    「該的！該的！要我做什么？」
    「拿著這些冥票把，終有一日，你會知道！」
    ……
    「太子哥哥？不！不……」
    「想想你的父皇，他不僅不為你的母妃報仇，還將那毒婦扶為元配皇后，只顧著自己，心里面可有半點(diǎn)骨肉親情，你不恨么？」
    「……」
    「用我教你的法子，在太子的加冠之日，讓你的父皇痛徹心扉，這樣你的母妃，才能真正含笑九泉！」
    「……」
    「拿著！還不拿著！！」
    ……
    不知何時，小倩已是淚流滿面：「我用冥票，咒死了太子哥哥？」
    陸炳顫聲：「然后太子的亡魂，再用黃玉如意，打死了公主？」
    李彥的氣息安撫著小倩，同時冷聲道：「雖然許多細(xì)節(jié)還不能確定，但最符合線索的就是這種可能。」
    「這也是萬圣公主為什么再三強(qiáng)調(diào)，自己不愿意承受那龐大的業(yè)力反噬，既沒有殺害太子，也沒有殺害公主，這話只對了一半……」
    「她沒有親自動手，卻布置下了一個極其惡毒的局，讓太子和公主自相殘殺，收割兩人的亡魂就可以了。」
    因果業(yè)力有主因和次因，如果什么都追究，那萬事萬物總能扯上聯(lián)系，生靈受到的限制就太大了，所以直觀的主因才是關(guān)鍵，無意間的次因影響會小許多。
    而冥票與混亂的地府搭配，恰恰是一個取巧的法子。
    何人動用冥票，收買地府的官員，削減目標(biāo)的壽數(shù)，何人的陰德就會遭到損傷，但冥票的制作者和指使者，卻能逃避罪責(zé)……
    所以萬圣公主起初準(zhǔn)備讓陶世恩咒陸炳，后來干脆讓典真嗣咒殺李彥，反正無論成功與否，血都濺不到她的身上。
    這自然是漏洞，但任何制度運(yùn)轉(zhuǎn)，本來就不可能完美無缺，更何況如今的天地還是處于污穢之中，能維持一個大致的規(guī)則框架，就很不容易了，想要做到絕對的善惡報應(yīng)，根本不現(xiàn)實(shí)。
    「你那時年幼，被賊人利用，好在太子的亡魂終究被你救出，現(xiàn)在還要找出，全程引導(dǎo)蠱惑你的賊人到底是誰？」
    「萬圣公主辦不到，她的今世陶仲文雖然能出入皇宮，但都是在前殿為陛下煉丹傳功，根本不可能踏足后宮。」
    「而能辦這件事的，必須心狠手辣不說，還要對皇權(quán)毫無敬畏，是知情者里的核心人物。」
    聽了這番話，小倩依舊淚流不止，陸炳則悚然一驚，猛地醒悟：「龍婆？」
    李彥望向幽深的皇宮大內(nèi)，目光冷冽：「不錯！龍婆根本不在運(yùn)河里，而是一直藏在皇宮中，一手促成了太子和公主的身亡，這才是萬圣公主想要極力掩蓋的關(guān)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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