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 一場雨
湖廣省寶慶府西面數(shù)十里,天空陰霾密布。山林之間的北風(fēng)呼嘯,風(fēng)中夾雜著雨點橫飛,看樣子要下雨了。
張輔已傳令各軍擇地扎營。正在東進的大軍,陸續(xù)停止了前進。
遠近四處可見軍隊人馬,但此地不能感受到幾十萬大軍云集的壯闊!山坡、樹林甚至房屋,都阻擋了視線,地勢也不平坦;大路路上的視線并不開闊。只聞四面都仿佛有“嗡嗡嗡……”的噪音,馬嘶和喊聲此起彼伏。
離張輔這邊不遠,便有個村子;中軍騎兵已先過去征用房屋了,那里便是臨時的中軍行轅。張輔抬頭看了一番天色,隨后也拍馬向村子里奔去。
果不出其然,雨點愈來愈密。風(fēng)小了一些,空中漸漸地被斜飛的雨幕籠罩,景物也變得朦朧起來。
“大帥!”一員武將喊了一聲,張輔回頭看時,便見村子外面來了一隊人馬。除了身穿衣甲的將士,還有幾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漢子。他們的斗笠往前壓著、看不見臉,身上的蓑衣黑漆漆的,觀之甚為神秘。
親兵侍衛(wèi)策馬迎了上去,遠處交談了一會兒。不多時便有一騎返回張輔跟前,抱拳道:“稟大帥,那是從京師來的人,錦衣衛(wèi)!”
張輔點點頭道:“叫他們的首領(lǐng),隨后來行轅見面。”
馬蹄聲響起,眾人趕到村子里。張輔走進親兵布置好的房屋,便把頭上的鐵帽取了抱在懷里。
錦衣衛(wèi)的人被帶進了里面一間屋。此時雖是大白天,光線卻因烏云遮蔽陽光而暗淡,這屋子里黑漆漆的。一時間,張輔連來人的臉也沒怎么看清楚。
那人抱拳道:“末將是北鎮(zhèn)撫司的人,姓姚名芳。”
張輔道:“姚將軍有何貴干?”
姚芳在身上掏了一會兒,摸出了一直竹筒,從里面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卷黃綢,沉聲道:“密詔。”
張輔忙行禮,躬身雙手接過,展開一看。上面寫著,長沙府的谷王與諸王勾通謀反,英國公防之。張輔看罷收了起來,想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見姚芳還站在那里不動,便問道:“姚將軍還有事?”
倆人進屋有一會兒了,張輔的眼睛適應(yīng)了屋子里的暗淡光線,漸漸看清了姚芳的臉。此人不僅長得高大結(jié)實,臉也是眉清目秀,不過他的面部輪廓不顯、過于圓潤,反而少了幾分陽剛之氣。
姚芳沉聲道:“咱們的譚指揮使面圣議事。聽到圣上的意思,北方不寧,望英國公速戰(zhàn)、盡快平定南方漢王之叛亂。”
張輔卻冷冷道:“去年漢王便起兵謀|反了。一年多以來,諸王尚未起兵,我看他們明天或后天也不會起兵,大后天也不會。”
姚芳愣了一下,抱拳道:“末將奉命行事,話帶到便是了。告辭。”
張輔喊道:“來人送客!”
姚芳道:“張大帥不必客氣,咱們這些人在外面無須排場。”
及至中午,薛祿、柳升、譚忠、陳懋等大將都來到了中軍行轅。于是張輔請他們一塊兒用午膳。
陳懋面有兇相,譚忠和薛祿長得也是十分彪悍,只有柳升的面相稍微溫和一些。若非大伙兒穿著明軍的衣甲飾物,幾個大漢坐在一張方桌周圍,就好像是兇狠的綠林好漢聚頭了一般。
不過在場的大將,都有一個共同之處:他們?nèi)且颉熬鸽y之役”的軍功才封侯的大將。
相比何福吳高之輩,張輔更信得過這些人;薛祿柳升等人當(dāng)然也信得過張輔,張玉之子怎么也不會暗算他們。所以何福被逮、前軍失利之后,軍中并未有大將不滿。張輔至今尚能掌控各路大軍。
陳懋吃下了五碗米飯后,肚子飽了話也多起來:“大帥,叛軍在南邊,俺們?yōu)樯恫荒隙少Y水?”
張輔一時未語。柳升便開口說道:“陳將軍勿急,大帥胸中自有韜略。咱們有數(shù)百條大船,從大江兩岸運調(diào)糧秣輜重到長沙、潭州等地。那漢王叛軍軍需轉(zhuǎn)運不如官軍,比咱們更急交戰(zhàn)。
大帥先向東進軍,作出要向湘江靠近的姿態(tài);叛軍必欲攔截,亦會盡快出軍前來。那瞿能的人馬遠道而來、必將士疲敝缺衣少食,馬上又倉促出動,不利于叛軍矣。”
張輔聽罷,用贊許的目光看了柳升一眼。
這時薛祿放下筷子,不動聲色地說道:“幾天前何福軍攔截瞿能軍不利,首戰(zhàn)折損數(shù)萬眾,左副將軍何福又被關(guān)押;此事怕已經(jīng)傳到京師了。末將擔(dān)憂的是這事兒。”
張輔應(yīng)了一聲,明白薛祿是主張趕緊開戰(zhàn)的。這薛祿長得兇狠、看起來五大三粗,卻對朝廷里的事琢磨不少。
譚忠道:“薛將軍所言極是。”
四川太平場之役,譚忠是薛祿的副將,倆人一起從戰(zhàn)敗的戰(zhàn)場逃出來、似乎算是過命的交情。
張輔的目光從四個大將臉上掃過,心道:四個大將,三個主張速戰(zhàn)。
薛祿提起茶壺往碗里倒了一碗茶水,端起來灌了一口,說道:“俺們要是真退到湘江東岸,這西岸的所有地盤被叛軍占領(lǐng),須得幾天?常德府也保不住罷!”
柳升沉吟片刻,說道:“常德府南邊有沅江、資水。”
薛祿搖頭道:“擋不住的。沅江資水,雖通洞庭湖,不過現(xiàn)在水淺,往西走大戰(zhàn)船進不去;江面也窄,叛軍有辦法鎖江。一旦俺們退兵,叛軍攻占常德府,只是時日長短罷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見柳升沒有反對這個說法,便接著說道:“之前的奸諜不是探明、漢王府搬到了貴州城,為啥?貴州是云貴川三地最貧瘠的地方,但其位于云南、四川兩布政使司之間,便于聚集三省財貨軍需。
常德府失陷之后,叛軍會有兩條轉(zhuǎn)運道路。北面走‘入湖廣道’,將云貴川三省的賦稅運調(diào)至常德、轉(zhuǎn)運湖廣前線;南面走漓江靈渠,轉(zhuǎn)運廣西全省及湖廣西面府縣的賦稅糧秣。俺們要是想耗死叛軍,怕不是一年半載的事兒!”
柳升問道:“荊州軍攻陷夔州之后,進展如何?”
張輔道:“最近得報,幾無進展,北面送信稟請援軍。咱們官軍攻占夔州,乃因夔州城有人反水投靠了官軍。本帥不得不說,叛軍的那些大將,皆頗有一些才干。”
薛祿的臉色忽然漲|紅了幾分,他似乎想到了四川戰(zhàn)敗的屈辱。他悶聲悶氣地說道:“俺們官軍還有四十萬大軍,而今各路相距不遠,為何不戰(zhàn)?”
他又問道:“大帥可決定好了,俺們是攻是守?”
張輔不答,只說道:“咱們現(xiàn)在是大明官軍,別再干以前那些事兒;當(dāng)年建文朝官軍也是禁止燒殺劫掠的。爾等皆回軍營,管好麾下的將士,不得劫掠百姓。”
眾將站了起來,紛紛抱拳道:“末將等得令!”
大將們陸續(xù)走出瓦房,在屋檐下取了斗笠和佩刀,戴著斗笠往各自的隨從人馬那邊去了。張輔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軍士們進來收拾桌子,張輔又叫人把地圖掛到了墻上。他站在墻邊,一邊看圖一邊琢磨了很久。
“嘩嘩嘩……”空氣中籠罩著喧嘩的雨聲,外面的雨已經(jīng)下大了。張輔轉(zhuǎn)過身,走到門檻外面,觀望著景象。但稍遠的地方便甚么也看不見,雨幕籠罩仿佛彌漫著一層霧水。
此番景色,仿佛就像大戰(zhàn)的前程,至今仍然朦朧。
若是決戰(zhàn),官軍勝算更大一些;官軍有兵力優(yōu)勢,湖廣大軍中也有不少京師精銳,當(dāng)年的靖難軍久經(jīng)戰(zhàn)陣、且這些年養(yǎng)得不錯。不過張輔也明白,如此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役,會有各種緣由影響結(jié)果,誰也不敢保證必勝,都是要冒險的。
張輔又尋思:若是大軍權(quán)宜退到湘江東岸,叛軍會不會從湘江南段渡江來攻?
叛軍若是渡過湘江,可能會蠶食江西布政使司的一些府縣,但必定還會北上尋官軍角逐。漢王的老巢在西南,不可能無視湖廣大軍的存在。
就算是當(dāng)年“靖難之役”,靖難軍連勝幾場大戰(zhàn)、前后擊敗建文軍一百多萬大軍,建文軍幾乎無力進攻北平了;彼時靖難軍想繞開山東、長驅(qū)南下也經(jīng)過了多次爭論。
要是叛軍渡過湘江來戰(zhàn),數(shù)十萬步騎的軍需糧秣便不好籌集,必定急著要戰(zhàn);那時張輔便可以據(jù)此部署一些方略,逐漸占據(jù)更大的優(yōu)勢!
但是張輔不確定叛軍會這么干。而且必須他在很長時間內(nèi)忍辱負重,忍受首戰(zhàn)不利、畏敵避戰(zhàn)的詬病和屈辱。
彈劾攻訐他的朝臣,不久之后會越來越多。關(guān)鍵是圣上的態(tài)度!張輔的腦海里又反復(fù)出現(xiàn)了一張白胖的臉,揣摩著那個人的心思、以及可能會做的決策。
張輔明白此役事關(guān)重大,從國家到他自己的前程,此役之勝敗、是不可扭轉(zhuǎn)的決定性因素。他不得不深思熟慮,不敢輕易下決定。
但猶豫與權(quán)衡不能太久,否則容易怠誤戰(zhàn)機。若是確定要戰(zhàn),官軍最好速戰(zhàn)!如此可以占瞿能軍修整時間不足的便宜。
……
……
(雷雨天氣,下午就停電了。今晚只有一更啊。)<!-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