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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的喪事一切從儉。
    他生前就不喜奢侈，死后自然更不用鋪張。
    前來吊唁的人并不多，人走茶涼并非什么世間奇景，而是處處皆有。
    反倒是晏毓來了一次。
    他在爹爹靈前上了三柱香，長(zhǎng)聲太息，撫棺欲淚，被我笑著打斷了。
    “晏伯伯，你還是別悲傷了，爹爹這是偷懶呢，所以才仙去了。如今大齊國(guó)十萬兵卒壓境，戰(zhàn)火重燃，伯伯你雖然一把年紀(jì)，少不得要陣前指揮，爹爹倒可以多睡一會(huì)兒，讓他睡吧……”
    他大概是見我眼中無淚，神情很是駭異，最終又是嘆息了一聲：“你這孩子……”
    總不好斥我不孝，所以轉(zhuǎn)身走了。
    我聽到童伯蒼老的聲音從孝幔外傳來：“老爺這一去，小郎可如何是好？”
    安清頗有幾分不平：“老爺一生將小郎捧在手心里，哪知臨了臨了，不但被小郎氣死，而且小郎心如鐵石，連一滴淚也不曾流……真是不孝……”
    我將額頭抵在冰涼的棺槨之上，好幾日不曾睡過，自那夜大雨之后，整個(gè)人便無法入睡，無論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眼前總是爹爹帶血的容顏……
    我日夜守在爹爹棺前，也不知道是哪一日暈暈乎乎之間，鬼使神差摸出自己的隨身小匕，在腿上扎了一下，初始還能感覺到痛，可是很快，心底里的痛仿佛掩蓋了身體上的痛，我只是呆呆看著那一塊逐漸洇濕的胭脂之色，觸目驚心的紅，同爹爹那張帶血的容顏連成了一片，刺得我干澀的眼眶生疼。
    我聽到童伯低低的嘆息：“安清，你不明白，老爺自來覺得朝庭之中藏污納垢，他就喜歡小郎這樣沒心沒肺的笑，并不想將小郎也推進(jìn)那爛泥塘子里去……”
    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給緊緊的攥住，直讓我喘不過氣來，隱在孝幔之后，手中的匕首狠狠的朝著自己腿上戳去。輕一下或者重一下都沒什么感覺，可是看著那樣觸目驚心的紅，總覺得自己掉進(jìn)了血池里，染了一身的血，怎么樣都不能洗干凈……
    安清不服氣的辯解：“這事不是小郎不想攙和就不攙和的……前兩日不是還有人前來求見小郎嘛，說是要迎少主去主持大局……我不明白童伯你為何要攔下來？讓小郎繼承老爺遺缽，重振家聲，這有什么不好？”
    童伯意態(tài)龍鐘，這幾日極是辛苦，這樁事我倒沒聽他來稟報(bào)過。
    “你懂什么？那些人迎少主回去有幾個(gè)真心輔佐的？還不是想著推個(gè)傀儡主子上去，將來好各自稱王……安清，你若想立些功名，我不攔你。如今老爺去了，你也好早奔前程。可是小郎不行，她只要平平安安的活著就夠了，這是老爺?shù)南Ｍ?br/>     我咬了咬唇，齒間一股血腥之味……爹爹，是不是，我只要乖乖聽話，平平安安活在這世上，你就會(huì)更少生我一點(diǎn)氣？是不是就可以少少的，原諒我一點(diǎn)點(diǎn)？
    我將腦袋一下下磕著棺木，感覺緊攥著我心臟的那只手越來越緊了……我想我很快就會(huì)喘不過氣來了……
    太后的賞賜流水價(jià)送下來，陪葬器皿極多。
    停棺的這幾日，家中已經(jīng)是來了四五撥黑衣人。
    每天夜里我只令人將家中所有火燭都亮著，與童伯他們守著靈堂，任憑后院書房傳出的聲響，偶爾出去解手，還能與黑衣兄相撞，我頷首：“兄臺(tái)你隨意！”轉(zhuǎn)身徑自往茅房去了。
    這樣侵?jǐn)_了四五夜之后，也不知道是宮中得知了消息，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太后忽爾派了一隊(duì)禁衛(wèi)軍前來，奉旨保護(hù)安宅。
    那些禁衛(wèi)軍在府中橫沖直撞，將各個(gè)房間翻了個(gè)底朝天，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在這般紛擾之下目不斜視的從他們面前走過，那些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大眼瞪小眼的看著我。
    我徑自往房里去找繃帶，孝衣雖極寬大，可是腿上的血跡要是給童伯發(fā)現(xiàn)了，還是免不了一頓好罵。
    我朝他們禮貌的點(diǎn)點(diǎn)頭：“鄙府簡(jiǎn)陋，招待多有不周。各位如果口渴了，自去廚房尋碗水喝吧，家中老仆年邁，多擔(dān)待！”
    當(dāng)啷之聲不絕，那些禁衛(wèi)軍都驚得將手里的鐵鍬掉下了地。
    爹爹你瞧，我如今安安份份，聽從你的話，平平安安活著……
    我的臥房自然也不能幸免，東西被翻動(dòng)的厲害。所幸所有的東西還在原來的地方。我翻出些細(xì)白布來，將腿上的傷細(xì)細(xì)的扎好。捂著天暈地轉(zhuǎn)的腦袋往隔壁而去。
    爹爹的臥房就在隔壁，我進(jìn)去之后，好像迎面被人重重一拳砸在面門之上，連整個(gè)腦漿子都生疼。房?jī)?nèi)被翻的面目全非，連地磚都被撬了開來，也不知道這些人在找什么東西。
    我在這房?jī)?nèi)走了幾步，在胡亂堆著的地磚與衣物之間，瞧見一個(gè)紅色的小東西，只覺頗為眼熟，彎腰撿起來，卻是一個(gè)木頭做的小魚，魚身被打磨的極是光滑，小魚被染成了紅色，極為鮮活。魚嘴里有只小金環(huán)，上面打著雙魚結(jié)，似小孩系在腰間的配飾。
    我想了很久才想起來，這是我極小的時(shí)候，爹爹親手為我做的，這小木魚是他親自打磨了，又拿染料細(xì)細(xì)的染了，連上面歪歪扭扭的雙魚結(jié)，也是爹爹所編。我當(dāng)時(shí)極是珍愛，每天帶在身上把玩?zhèn)€不停，等顏色褪了以后，有了新的所愛，這才解了下來，隨手丟在房里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shí)候，被爹爹收拾在了房里，而且這顏色很是鮮艷，想來是后來又重新染過的。
    原來我一直是任性的，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就隨手丟棄了最珍愛的寶貝，現(xiàn)在被這幫人無意之中從爹爹的房里翻了出來……
    眼淚大顆大顆，重重的砸了下來，砸在小木魚身上，我的手上，立即被染紅了一片…
    我緊緊握著小木魚，就像握著最后的珍寶，恨不得將它塞進(jìn)我的心里，填補(bǔ)那里被生生挖去的一大塊缺口……
    爹爹封棺的那一夜，府中格外的寧?kù)o。
    封棺之時(shí)，府中忌行。
    童伯捧了個(gè)匣子來，在我面前打開了，“小郎，老爺這東西我不知道怎么處理？”
    我探頭瞧一眼，是一塊巴掌大的墨玉塊，只是缺了半邊，樣子有點(diǎn)奇怪，握在手里重甸甸的。我忽然福至心靈，那些人掘地三尺，不是要找這玩意兒吧？
    “這是爹爹的？”
    童伯遲疑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連盒子抱了起來，“既然是爹爹的，那就隨他入葬吧！”轉(zhuǎn)身輕輕放在爹爹腳邊，最后一次看看安靜的沉睡著的爹爹，將棺蓋緩緩蓋了起來。
    童伯目瞪口呆瞧著我：“小郎……小郎……”
    我奇道：“墨玉不能入葬？有這規(guī)矩嗎？”
    童伯啞然失笑，面容是說不出的古怪：“好！好！就依小郎，這東西葬了也好！全憑小郎作主！”他雖笑著，兩行濁淚卻順著蒼老的面頰緩緩流了一下。
    我與他合力封棺，第二日爹爹下葬，一切都風(fēng)平浪靜了下來。
    三日之后，我進(jìn)宮謝恩。
    太后在怡寧殿哭的悲悲切切，宛如她死了老子一般，令我極是尷尬，心想虧得爹爹早已下葬，太后要是與我同去守靈，沒準(zhǔn)人家還以為她與爹爹有血緣之親呢？
    我本來覺得，爹爹那日被抬回家，多半是她想“意外”了爹爹，可是見她哭的這般傷痛，好幾次氣噎難言，又覺得自己小人之心了。又聽她追思些爹爹當(dāng)年的恩情，與先帝如何如何患難與共，如今英年早逝什么的……我撐著久未曾入睡的腦袋，只覺得頭痛欲裂。
    女人哭起來，果然要命！
    好在小黃還是老樣子，見到我老，忙不迭的搬了許多點(diǎn)心來，又指著我的眼睛奇道：“小逸，你不是應(yīng)該眼睛腫的像桃子，不能見人嗎？”
    我朝他狠狠瞪一眼，“你說的那是女人吧？”拈了塊紅豆糕送進(jìn)了嘴里。
    他也不算太傻，盯著我瞧了半晌，無精打彩好像他死了爹一樣。
    我方才在怡寧殿里安慰太后累得慌，如今也沒力氣來安慰他，吃了會(huì)點(diǎn)心，約莫有個(gè)半飽，才道了此行目的：“皇上，我想去綏城當(dāng)兵。”
    小黃驚的下巴都掉下來了。
    “小逸，攝政王去了你必然傷心。我父皇去了我都很傷心。不過母后已經(jīng)說了，要好好安置你，你瞧著喜歡六部哪一處，都可以開口，只是打仗就算了吧？”他轉(zhuǎn)頭飛快的瞧了眼門口，見宮人們一個(gè)都不在，這才附耳過來：“聽說那個(gè)大齊太子極是厲害，你還是別去綏城了。”
    童伯聽到我要去綏城，只差抱著我的胳膊哭了。
    “小郎你既然要去綏城打仗……那東西……還埋了那東西……”
    我對(duì)他說的那什么東西不感興趣，只是最近大齊終于將北方附屬小國(guó)清掃干凈，擺開卒馬，與大陳奪這天下。
    我淡淡道：“爹爹其實(shí)是想著大齊的打過來舍身成仁的吧？”爹爹是耿直剛烈的性子，從來寧折不彎。
    童伯呆呆瞧著我，“你怎么知道？”不過短短幾日功夫，他面上蒼老了十歲，連反應(yīng)也遲鈍了許多。
    我抬頭望天，鉛云壓頂，一場(chǎng)暴雨怕是疏忽而至。
    我如今，還有什么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