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三十八章
開車的司機年紀(jì)也不小。
日本環(huán)境衛(wèi)生搞得好,福利也高,人均壽命長,這就使得社會老齡化嚴(yán)重,很多工作都是中老年人做的。
松原跟李云崇一路上閑聊不停,成蕓坐在后座上,昏昏欲睡。
她根本聽不懂那兩人在說些什么,加上這幾天睡眠不足,車剛開了一會,就忍不住點頭。
手被拉了一下,成蕓強打起精神看向李云崇。
“嗯?”
李云崇小聲說:“困了?”
成蕓點頭,“有點。”
李云崇把椅子放下一些,“那就好好睡一會,等下到了我再叫你。”
成蕓躺下之后,李云崇跟松原不再聊天了。
她覺得自己沒睡多一會,再睜開眼的時候就已經(jīng)到京都了。
成蕓知道,這是李云崇當(dāng)初讀書的地方,也是他在日本最喜歡的城市。
成蕓對日本完全不了解,唯一一點概念都來自李云崇。他第一次帶她來日本是六年前,那時他帶著她把日本整個轉(zhuǎn)了一遍,成蕓喜歡東京,覺得那里最熱鬧,玩起來最過癮,李云崇只是笑笑,告訴她:“京都才是日本的精髓。”
李云崇在京都有一處住所,不是現(xiàn)代的洋樓,而是那種傳統(tǒng)的日式宅院,車直接開到了這里。
成蕓不知道李云崇平日讓誰打理這里,每次來的時候,都一塵不染。
推拉門用傳統(tǒng)的鐵銹顏色涂成了紅褐色,進了門,能看到一戶典型的日式住宅,通透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稍高于地面,房間由拉門隔開。
屋里很暖。
幾人步入一個寬闊的榻榻米房間,房間四周是水墨畫的裝飾墻壁,屋子正中央擺放著一張低矮的桌案,桌案正中央放著一個梅子青釉的花瓶,當(dāng)中插著一支花枝,花枝上對稱著兩朵淡粉色的花苞。
時近中午,和煦的光線透過精致的木百葉窗灑進屋里。
整個房間構(gòu)造極其簡單,但卻無比精致,精致到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無法形容的禁閉感。
李云崇與松原跪坐在榻榻米上,成蕓暗自松了松小腿,也打算坐的時候,李云崇拍了拍她的手。
“你就普通的坐著便好,這樣坐你受不了。”
說完,他又轉(zhuǎn)頭對松原說了一句話。
成蕓看著他們,李云崇說完之后,松原朝成蕓抬了一下手。
李云崇道:“坐吧,自便就好。”
坐下后,李云崇又與松原談起來,兩人神色輕松,偶爾談到什么有趣的話題,一起笑出來。
過了一會,成蕓聽到屋外有聲響。身旁的兩人不再閑聊,看向門口。
拉門打開,進來兩個盛裝打扮的女人。
成蕓不是第一次見到藝妓,距離上一次差不多已經(jīng)有一年之久了。
兩個藝妓個子雖矮,但體態(tài)婀娜,臉涂得煞白,由兩個打傘的男人護送著進來,進來之后朝屋里人行了一個禮,護送的人就離開了。
外面又有人端來茶具,兩名藝妓一語不發(fā)地跪坐下來,開始茶道表演。
松原和李云崇重新聊起來。
左邊是兩人聊天,右邊是藝妓泡茶。
不管哪邊都同樣無聊。
藝妓泡好了茶,先為松原和李云崇奉上,半臂的距離外,成蕓聞到她們身上獨特的香味。給李云崇奉茶的藝妓背對著她,成蕓看到她同樣涂白的后頸。
藝妓的服飾經(jīng)過多年的演變,已經(jīng)定型,脖頸連著后背的位置,露出好大一片。
李云崇曾給她解釋,這是因為男人們通常覺得女人的背頸是一個情色的部位,所以藝妓會涂白,并且露出。
成蕓轉(zhuǎn)眼,看著給自己奉茶的藝妓,她低著頭,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她端茶的手很穩(wěn),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經(jīng)過千雕萬琢,沒有絲毫的偏差。
奉過茶后,藝妓跪坐在一旁,一動不動,就像是兩個瓷做的假人。
這兩個藝妓跟她上一次看到的不太一樣,上次是晚上,藝妓來后表演的不是茶道,而是歌舞。
她還記得上一次看到的景象。
厚厚的白妝,繁復(fù)的和服,精美的頭飾,那是與黑夜相對的凄絕。
跳舞時她們在笑,可笑得又與常人不同,就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樣。
李云崇和松原談了好久,中途松原起身去洗手間,李云崇轉(zhuǎn)頭對成蕓說:“等下我?guī)闳グ菰L一個人。”
“誰?”
“等下你就知道了。”
“你們還要聊多久?”
“怎么了?”
“我出去等行么。”
李云崇說:“干嘛要出去,外面那么冷。”
“沒事,我穿的多。”
“坐不住了?”
“腳麻了。”
李云崇說:“你看看那兩個人,她們跪了這么久都沒事。你這么隨意坐著還麻。”
“她們練多長時間了。”成蕓站起來,趁著那小日本沒回來,原地做了幾個蹲起。衣服一合,對李云崇說:“我出去了,你們談完了叫我。”
“別走太遠。”
“走不遠,抽根煙而已。”
成蕓從屋里出來,轉(zhuǎn)頭一次,那兩個藝妓還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成蕓第一次見到這種套路的,她開始懷疑她們是不是練得連眼睛都不用眨。
她在院子里一連抽了三根煙,總算精神了一些。
成蕓沒有離開院子,她有那心也沒那力氣。
過了一會,李云崇出來叫成蕓。
“吃飯了,餓了吧。”
藝妓已經(jīng)離開,他們?nèi)藖淼搅硗庖粋€房間,桌子上擺好了飯菜。
飯菜精致,分量很少。不過少不少也無所謂,因為成蕓到現(xiàn)在也沒什么胃口。
吃過飯,總算要出門了。坐在車?yán)铮钤瞥缧÷晫Τ墒|說:“等下要拜訪的是個了不得的女人。”
松原坐在前面,指揮著司機把車開到一條小道上。
成蕓問李云崇:“什么意思?”
李云崇笑著說:“你剛不是問我要見的是什么人,我告訴你,是個了不得的女人。”
“怎么個了不得法。”
李云崇沒有回答,反問成蕓:“你看剛剛那兩個藝妓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感覺。”
成蕓回想了一下,“應(yīng)該訓(xùn)練了挺久吧。”
李云崇擺擺手,淡然道:“差遠了。”
成蕓沒說話,李云崇又接著道:“現(xiàn)在日本的藝妓行業(yè)漸漸商業(yè)化,很多學(xué)徒最多也就練了兩三年就開始出來表演。”
“人家為了給你泡杯茶練了兩三年,你還要怎么樣。”
李云崇哼笑一聲,看向成蕓,聲音低沉地說:“學(xué)表容易學(xué)里難,她們身上少了味道。”
“你要什么味道。”
李云崇看著前面,說:“等下我?guī)闳ヒ姷哪莻€女人,你看到她就懂了。”
成蕓不再說話。
車子在一條幽靜的小路路口停下,成蕓下車,看到這條青石路一路延伸至一座小院內(nèi)。
院旁種滿了樹,棵棵修剪整齊。
成蕓跟在李云崇身邊,松原走在最前面,叩門。
來開門的是一個老婦,看年紀(jì)最起碼有八十多歲了。
成蕓在一瞬間就知道,這個老婦就是李云崇口中的那個女人。
她滿臉溝壑,穿著日本傳統(tǒng)和服,頭發(fā)在腦后盤成一個小發(fā)髻。
她在對門外的客人笑。
成蕓看著她的笑,忽然感覺到一種詭秘的氛圍。
她朝著三名客人行李,松原同她講了幾句話,她把他們迎到屋子里。
她的院子沒有李云崇的大,但收拾得非常整潔,她帶他們進屋,坐在榻榻米上,為他們泡茶。
動作很熟悉,成蕓想起剛剛那兩個年輕藝妓。
她的動作比起那兩個人更加成熟,舉手投足之間,幾乎已經(jīng)達到一種靈魂交融的境界。
她并不像那兩個年輕藝妓,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她一直帶著笑――而且,那并不是屬于老年人的慈善和藹的笑,她的笑依舊是那種優(yōu)柔魅惑的女人笑。
看著這個老女人的一舉一動,成蕓似乎明白李云崇口中的味道是什么了。
她瞇起眼,在松原與老藝妓交談之際,起身離開房間。
李云崇跟了出來。
“怎么連聲招呼都不打,日本講究這個,你也不是不知道。”
成蕓點了一根煙,一句話都不說。
李云崇在她身邊說:“她叫和子。”
成蕓吹了一口,煙霧迅速散開。
“藝妓的行業(yè)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藝妓在從業(yè)期間不能戀愛結(jié)婚,因為要保持這份行業(yè)的純潔感。所以藝妓大多十幾歲出道,二十幾歲就離開了。”
他們站在庭院中,天稍稍陰了一點,微弱的陽光透過樹叢,將庭院照得一片灰綠。
“這么短短的時間,培養(yǎng)出的不過只是薄薄的一層,這個行業(yè)真正的內(nèi)涵她們無法得知。”李云崇淡淡地說,“但是和子不同,她將一生都奉獻給了藝妓行業(yè),就算是年紀(jì)大了,沒有客人了,她也沒有放棄。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時我只有十幾歲,正在念高中,她已經(jīng)將近五十歲,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吸引了。所以我讓松原暗中資助了她。”
成蕓目光漠然地看著前方,一語不發(fā)地聽著李云崇說話。
“藝妓跟妓女不同,她們賣藝不賣身,和子一生都沒有結(jié)婚,沒有男人,但她依舊很美,那是一種沉淀的嫵媚,一種女人真正的美。”李云崇在形容和子的時候,神態(tài)不知不覺中帶著一絲崇敬和傾慕之意。
成蕓睨著,忽然笑了一聲。
李云崇轉(zhuǎn)過頭來。
成蕓往潔凈的地面上彈了彈煙灰,李云崇看見了,也不制止,他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成蕓接下來的話上。
“是啊。”成蕓笑著說,“她的確笑得好媚啊。”
李云崇看著她,他知道她還沒有說完。
“不過那不是嫵媚。”成蕓轉(zhuǎn)眼,與李云崇對視,瞇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那叫鬼媚。”
李云崇面無表情。
“如果真的只賣藝,何必把領(lǐng)子敞得那么開?”成蕓微微歪著頭,“藝妓藝妓,說到底,還不是落在一個妓上。大概唯一的特殊之處就在于你說的――小日本喜歡把東西做絕了。”
她把抽完的煙頭扔到地上,一腳踩滅。
“我知道你說的她身上那種味道是什么。”成蕓看著他,漆黑的眼睛好似看到他的最深處。
李云崇一動不動。
成蕓的身子忽然向前,與他交疊。
她在他耳邊壓低聲音短促地說:“你知道人發(fā)情的時候也會有味道么?”
風(fēng)吹過,但院子里依舊寂靜無聲。
李云崇緊閉雙唇。
“我告訴你,有的。尤其是女人。不過等欲望滿足了,味道也就沒了。”成蕓抿著唇,好像在笑一樣,“可你的和子不同,你轉(zhuǎn)頭,看那邊――”
李云崇緩緩看過去,剛剛出來的時候,門沒有關(guān)嚴(yán),屋里松原正在跟和子有說有笑。
成蕓像是給他解說一部情景劇一樣,低聲說:
“你看那個屋子是不是很規(guī)矩,四四方方的,像個封閉的箱子一樣?”她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和子這輩子的情欲和味道全關(guān)在那個箱子里,散都散不掉。你們來了,覺得滿屋芳香,幫她吸走了一點,可等你們離開后,她就會涌出更多。”
不遠處,和子似乎察覺到什么,她轉(zhuǎn)過頭,看見李云崇時,她一下子挑起黑黑的眉毛――她知道今天有貴客要來,特地化了妝。
那一張老態(tài)龍鐘的臉上,泛著憧憬的笑容。
成蕓直起身,說:“等你們都走了,她自己還要在這盒子里待著,待一輩子,直到被這味道活活熏死。”
李云崇扭頭,狠狠地看著成蕓。
“你要學(xué)會尊重別人。”李云崇聲音低沉,甚至陰狠地說:“你再敢胡說八道試試看。”
成蕓面不改色,又說:“各人求的不同,她要這么活,是她自己的事,外人的確沒資格說什么。”
李云崇臉上漲著淡淡的紅,他緩緩搖頭,失望地說:“成蕓,你跟她差得太遠了!你現(xiàn)在連她萬分之一都不如。”
成蕓聽了他的話,贊同地點了一下頭。
“我本來就沒什么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
松原遠遠地叫李云崇,李云崇轉(zhuǎn)頭應(yīng)了一聲,臨回去時,他對成蕓說:“你給我在這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那些混賬話!”
成蕓看著他回到屋子里,轉(zhuǎn)頭又掏出一根煙。
她想那些混賬話了么?
當(dāng)然沒有。
在那灰白的煙霧里,成蕓覺得自己的頭更疼了。
有時候她真的想跟李云崇好好談一談,可她又知道,根本沒得談。
十二年了,他仿佛銅墻鐵壁,根本沒得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