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驢販老秦
艾五
掌燈時候,嘎子會我到大有店去聽評書《秦瓊打擂》。我們掀開棉簾一進門,一股熱氣混著關(guān)東煙味撲面而來。屋里吊著保險燈,很多人,有的吃酒,有的喝茶。爐邊一個漢子光著脊背捉虱子,火上的茶壺咝咝響。靠近里屋門的炕邊擺著一張小桌,說書的是個半大老頭,身板硬朗,穿一件灰布大褂,雖已半舊,但還平展,禿腦袋,眼睛有神兒,聲音帶點嘶啞,頓挫有力。他是家鄉(xiāng)的熟人,人稱鐵嘴丁螺兒。這“螺”或“鑼”,吃不準,也許是“籮”。他早年并不說書,他是鋦鍋匠丁老漢的堂弟,丁茂丁盛的叔。他也愛走村串屯,修理銅鐵紗籮,木盆竹器,還有其它一些匠人使用的鐵木結(jié)構(gòu)的工具。他的行當(dāng)就是修理籮筐,所以有個籮字,不是本名。叫“丁螺兒”,可能是因為他做竹木活兒用的是“弓鉆”;而喚他“丁鑼”許是他四方奔走招攬生意,擔(dān)子上響著一面小銅鑼的緣故。匠人們不計較那綽號,多半是因為它起著商標或?qū)@淖饔谩`l(xiāng)下活兒少,他便往城里轉(zhuǎn)。因他見多識廣,言談幽默,鄉(xiāng)人愛聽他的故事。久之,他自己悟到了,說書也可以養(yǎng)家糊口。于是找了幾個本子,竟無師自通地摔起評詞來。他講評書有別于傳統(tǒng)藝人,常常揉進自己的掌故,惹得酒飯茶肆市井人的喜愛。這天我到時,丁爺爺正揚臂,施威:
“且說王伯黨催馬到了二賢莊,見了秦瓊、單通,把謝魁被擒之事說了一遍。秦瓊心如刀絞,吩咐家人備馬。”
我偎到了一個角落,見一個車老把窩在炕里打酣,腳上的都沒脫。在他身旁,集上吹糖人的老頭正對我擠眼晃頭。他隨著叫道:“小子給我倒點水來。”我要動,嘎子去了。
孫二和艾五走過來推門進了東邊里屋。這時一個壯漢走了出來,南炕上有人叫:“李大刀,過來摸一把。”那漢子回答:“免了,我要早歇了,明天要趕到縣城擺攤子。”旁邊一個人問:“誰?”“耍大刀的。”吹糖人的老頭答。我們又聽了一段《秦瓊救謝魁》,“打得張文抱鞍吐血逃往廬州。”嘎子扯我進了里屋。
孫二正向老秦討話,賒頭驢從店賬里扣除,接著又無奈地說起了滿姑家事。老秦拍著他肩笑說:
“好說,好說,你我兄弟有何不可!”
“秦大哥,我看不如這樣,”艾五笑嘻嘻,妙計在胸的樣子,“你出兩頭驢,一頭驢換人,一頭驢換驢。”
“此話怎講?”
“先說換人,我看錢虎那小子不是種田的料兒,還不如跟你去,他能偷驢,你用得著。”
說到這,老秦非但不惱,反而大笑起來:
“照你小子這么說,我是個盜馬賊啦。”
“他能偷不就能防嘛!小子有點虎,可機靈,又能吃苦,你用得著。”
“那驢換驢呢?”老秦來了興趣,像逗小孩一樣。
“我有一條,跟你換呀。”
“瞎說,”孫二笑了,“你哪兒來的驢?”
“他有!”嘎子插嘴。
“說,”老秦把他吃的狗肉扔給嘎子一塊,“是不是偷我的?”
嘎子講了他聽到的。前幾天他去西院肖宅二伯家的場院苞米垛,去找瞎苞米——收玉米的時候,人們不掰那些籽粒太少的瞎穗,任它留在秸稈上。冬天孩子們便去搜索,找來燒吃。當(dāng)時他看到了艾五和在肖家做工的胖妞鉆草垛,這個淘氣小子便悄悄走過去。聽胖妞說,“你驢在我家,得從店里偷點料來。”艾五說:“晚上你把驢拉到店的馬槽來,它吃店的草,我啃你的嘴兒,多好。”
“后來你又聽到啥了?”老秦擠眼笑。
“胖妞大喘氣,那草亂動,聽不清。”話沒完,挨了艾五一個腚跟腳。老秦大笑,孫二也樂著問:
“那驢是誰的?”
“滿姑的,小虎從林三那偷回來,交給我,我放到了胖妞家。你真是個呆子!”艾五說。
“那你們把驢交出去不就行了嗎?”老秦故意逗著說。
“不行,不行,這就等于招供了,把小虎給賣了。”
“那就按你的法兒辦,不怪人家叫你鬼五。”老秦重重拍了他一掌,一仰脖兒灌了一盅,夾起一塊狗肉,“孫二、小五你們也來。”他用筷子點著桌面。復(fù)又指我,“你就是肉鋪小子?那天在騾馬市我抱你騎馬?”我點頭,他便說:“去問你鐵匠大爺,明天下晌有空嗎?我去掛馬掌。”我點頭。隨后,他又詭秘地問艾五:
“茶館那娘們兒可有相好的?”
“老家來了個人,說是表弟,小曲唱得好,倆人熱乎著吶!怎么,你要起歹心?”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問問而已。”莽漢支捂著,臉有點紅了,也許是酒的緣故。
我和嘎子出去的時候見丁盛給他說書的叔送皮褂子。他在我臉上擰了一把,手冷得很,說外面下雪了,還說明天給我一個小罐。
不久,那說書人與一伙城北來的唱皮影的搭伙走了。
驢販
我大爺宋長江是我爺?shù)挠H哥,有名的鐵匠。鐵匠鋪就在大有店的斜對門,門朝西。大爺?shù)膬鹤映形涫迩皫啄旮鷰讉€夜里來給馬掛掌的抗日軍跑了,下落不明。大爺很憂愁。他老女兒英子姑特別喜歡我,常讓我傳信兒給財主肖家六叔,教她看唱本認字兒。冬天只我和叔吃晌飯,爺奶和媽姑都不吃。那天吃過晌飯,我便領(lǐng)老秦牽馬去大爺那掛掌。大爺和他徒兒錢得福給馬掛完掌,秦伯伯便讓得福扶著我騎馬去遛遛,他和大爺進了里屋。好一陣子我凍得哆嗦才回來,他們還在談。英子姑把我抱到鐵匠爐邊給我搓手腳,一面呵斥得福沒頭腦。得福不言語,悶頭拉風(fēng)箱。
老秦從鐵匠鋪出來便到煎餅鋪來看牛二,他們是親戚。
牛家的煎餅鋪開在魚市的西邊,一間房,門朝東。在爺爺肉店的后排街面,走幾步就是。有時候家里飯不及時,爺爺便讓我買兩張煎餅,裹棵大蔥抹點醬吃。牛老二,四十來歲,性格平和,人緣兒好。村里和街面的人有事無事愛到他鋪里的條凳上坐坐,講他們的苦樂喜憂。老二的話不多,回答大半是“嗯、唉”。但他卻能讓人消解煩惱,排遣郁悶。啥道理?現(xiàn)在想來,那多半要歸功于他的背影和勞作。
老二一年四季戴一頂無耳扇的氈帽,系一條半舊的灰布圍裙,套一副灰套袖。他攤煎餅的動作簡單而機械:左手舀一勺稗面糊,輕輕磕在鏊上,右手的小木耙緩緩一輪,便攤成圓圓薄薄一張煎餅。放下小耙,兩手提起剛剛煎好的前一張餅蓋在上面。稍許,巴噠兩口銜在嘴上的煙袋,掀去上面的餅,右手拾起搶刀在餅的周遭貼著鏊,輕輕劃個半圓——所謂“搶刀”,那是纏著厚厚的烏黑油布的磨得有點鋒刃的白鐵片。放下這搶刀,再慢慢啟起烙熟的餅。然后用一個由碎布卷成的沾滿油污的擦子,把鏊擦光。本來攤煎餅是不用油的,但那油黑的擦子,那用布卷成的拳頭大的柱體,帶著薄餅的香味,分明留在我的印象中。那油是從哪里來的?或許初始時要沾一點油?也或許是熱鏊煎出的米油滲入布里?這便是一張餅的生產(chǎn)周期。
在這一循環(huán)之間,坐在后面長凳上的人望著牛老二,望著他那周而復(fù)始的腿的晃動、肩的偏轉(zhuǎn)、手臂的緩緩擺動,體驗這樸實勞作的節(jié)奏和韻律,聽著稀糊兒攤到熱鏊上的咝咝的聲音,嗅著散發(fā)在蒸汽中的米香。還有什么焦躁不能舒緩?還有什么憂愁不能消除呢?
在整個操作中,牛二伯始終銜著他的短煙袋,甚至在火已熄滅的時候也不取下。這當(dāng)然不能算是一個好的職業(yè)習(xí)慣,不過他從未將煙灰掉在鏊上,至少我沒見過。雖然那小花荷包在煙桿上蕩來蕩去。這算什么?是配重,還是單調(diào)勞動的一種調(diào)節(jié)?也許是一種紀念。那小巧的花荷包,蕩來蕩去。
老秦坐在后面的條凳上吸煙,不說話,只看著牛二的背影。
“我說妹夫,”牛二發(fā)話了,他沒回頭,保持著操作的節(jié)奏,“還是把她們娘倆弄過來吧,你也收收心。留幾條驢在茨坨開個磨坊不是挺好嗎?”
“嗯。”老秦叭噠一口煙。
“雖然說販驢掙錢多,到底是風(fēng)險大。這亂世年頭,成年不在家,讓人擔(dān)心。老妹就不說了,大姨那眼是怎么瞎的?現(xiàn)在可好,大外甥也跑了。”
說到痛處,老秦也發(fā)呆了。這個經(jīng)過了那么多爭斗的漢子,腦子里翻騰著什么呢?他會想起自己那雨雪風(fēng)霜的戎馬生涯嗎?亂世中也有這一角——大舅哥的煎餅鋪!人怎么生活才是對的?
從鋪子里出來,他想起那段傷心的往事。他的妻是牛二的叔從難民中領(lǐng)回來的。那年她才三歲,是另一個堂叔牛中醫(yī)治好了她的病。小時候她身體弱,牛二常背著她到崗子上去看花草。她對這個異姓的哥哥是那樣依戀。那小荷包就是她繡的,至今還掛在他的煙桿上。老秦想,而如今我把她扔在家里,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在漢奸的監(jiān)視中伴著瞎媽,膽戰(zhàn)心驚地過日子。要是老爹不被鬼子砍死還好些,想到這,一陣痛苦隱隱地牽動著漢的柔腸。
我回家吃了晚飯,嘎子又來拉我說去大有店有事兒。我們一進大門,聽到院里吵鬧聲。
一個花白頭發(fā)的漢子抓著帽子站在院子里叫罵:“你無賴,你耍鬼。”氣急之下,他有點語無倫次,酒糟鼻子更紅了。大娘正和老秦聊天,問他驢賣了多少。這時從店屋里飛出一個青花大碗,掉在凍土地上摔碎了。我認得那是他們擲色子用的。隨著竄出一個光頭大漢,口里喊:
“不給錢,我剝你皮!”此人一臉兇相,腦門上赫然一塊疤。
老秦過去攔住了他。大娘也走過去。那碗湯還冒著汽,她端端地立著,威嚴地說:“這是怎么說的,三翻五次講,我的店里不準賭。一耍錢就爭吵,出是非,斗毆和盜竊跟著來。壞我的名聲,誰還敢住我的店!再說,各位老客,都是走南闖北的,哪個不交朋友?做生意,山里城里車站碼頭,產(chǎn)啥要啥,一個口信,幫你大忙。就說上月,一個人病倒了,素不相識的把他背到我店里。若不是江湖上的哥們兒,他不成了溝里的凍死鬼?”
那疤頭見了老秦兩人都怔了一下,便急扭頭,還想奔過去,老秦制止了他。這時,從屋里走出一個老頭,拉著他說:
“二疤,你這是咋的了?我讓你認識一下,這是驢販子老秦。在這條道上,他可是我們的義士。那年在二道溝一個警察二狗子欺負我,扒了我的衣服還要把我吊起來。幸虧老秦搭救了我,還送我一件褂子。”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我們都是跑生意的,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在路上拼辛苦,初次不相識,再見是朋友。”老秦拉著他們。
老頭忙來附和:“說得是,說得是。”
“量你們也沒多大輸贏,酒菜錢我出了,權(quán)當(dāng)打牙祭。”老秦爽快說,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票子,讓嘎子去買五斤煎餅。
嘎子和我把煎餅送回去的時候,老秦和二疤那幾個人正喝得酒酣耳熱、拍肩打掌、稱兄道弟。
“茶館那娘們兒來了相好的,打得火熱呀!”疤頭夾了口菜嘻嘻地說。
“你冒火了?”老秦望他。
“我看那小子來路不明。”疤頭詭秘地擠了擠眼。
老秦停住,望他,忽然大笑起來,“來路不明,來路不明?你說著了!”他重重在疤頭肩上擊了一掌。
“亂世,誰都想有點腥味。昨天的馬賊,今天成了護院的;昨天的反滿分子,今天也許是日本人的密探。你說,你說。”
疤頭斜了他一眼,尷尬地笑。同座的老頭忙說:“喝酒,喝酒,管他什么來路。”
“說得對,”老秦向疤頭舉起杯,“有人還說我的驢來路不明,只要它能拉磨,能配種。”
我見沒有故事便回家了,老秦也說有尿,走出來。在房山頭上他對孫二小聲說:“夜里把我的馬拉到下屋去喂,若是那家伙,”他指了一下頭,“牽馬出去,叫我一聲。”
“我正想告訴你,剛才嘎子說,晌午,他爹和一個警察在街上走,見那人嬉笑地問這兒有沒有日本人。問他啥事,他打哈哈說沒事。”他又附耳過去,我已走出大門了。
后來聽孫二講,那天夜里,頭上有疤的人果然動了。人們熟睡之后,他悄然牽馬出去。孫二立即叫了老秦,但老秦并未馬上動身。“放他一程,免得他疑心,”老秦說,“他若真奔縣去,在河這邊追上,也來得及。我的馬快,又新掛了掌。”他抽完一袋煙,把煙管別在腰上,飛身上馬,臉色陡然陰沉下來。
清冷的月光下,疾速的馬蹄扣響著凍土地,淪陷的遼中平原。1940年,一個令人心悸的冬夜。
天亮之前,他回來了。那時候大車店沒有登記制度,二大娘只對孫二說,那個疤頭沒結(jié)賬就走了,下次來要說一說。
第二年開春,犁地的農(nóng)民在蒲河邊飲馬,發(fā)現(xiàn)河里有一具尸體,頭皮已經(jīng)腐爛。那年月逃難逃荒死于溝壑的人多得是,沒誰注意。
原來那人早先也是馬賊,在河西,抗日軍收編之后他又叛變下山。這次在大有店認出了老秦,想奔日本憲兵隊告密討賞,結(jié)果鉆進了冰窟窿。
那一年的冬天事可真多,丁盛在偏堡子救了一個落難女子,侯五在土地廟撿了一位凍僵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