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川曾經(jīng)得過一種愛照鏡子的病。</br>　　并非自戀，而是透過鏡子里的自己，看賴在他身上不走的祝以臨。</br>　　他站在穿衣鏡前，抬起手，模仿祝以臨系領(lǐng)帶的動作。</br>　　他們分開得太早了，還沒到適合穿西裝的年紀(jì)，但高三那年有過一回跟西裝有關(guān)的課外活動，他們因此得到穿西裝的機(jī)會，分到衣服后，祝以臨十分笨拙地給自己系領(lǐng)帶，那種認(rèn)真又傻氣的姿勢，陸嘉川記了很多年。</br>　　可記得歸記得，無法自控地站在鏡子前模仿，未免有點(diǎn)瘋癲了。</br>　　好在陸嘉川從未想過自己瘋不瘋，否則他早已低到谷底的自我評價(jià)會再降一截，更加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br>　　祝以臨的手腕很細(xì)，可能是因?yàn)樯倌甑纳眢w還沒徹底長開。</br>　　也可能是因?yàn)殛懠未ǖ挠洃洺隽隋e(cuò)，祝以臨在他的腦海里細(xì)成一條線，彎曲的，脆弱的，頭發(fā)絲似的隨著風(fēng)飄，越飄越遠(yuǎn)，他把手伸得很長，依然抓不到。</br>　　怎么會這樣呢？</br>　　難道祝以臨從一開始就是一條細(xì)線嗎？</br>　　“……”</br>　　陸嘉川的領(lǐng)帶系到一半，手指僵住，腦子忽然清醒，從莫名其妙的癲狂狀態(tài)里暫時(shí)脫身——他意識到，不管祝以臨是什么，都跟他沒關(guān)系了。</br>　　他知道，他的占有欲很強(qiáng)，因?yàn)閺男【蜎]有什么東西是屬于他的，所以一旦得到，就想一直擁有，就算不能擁有，也希望對方能夠保持原樣。</br>　　那么他便想，什么才叫保持原樣？</br>　　“頭發(fā)不要長長，個(gè)子不要變高，留在我身邊，和我一起寫作業(yè)。”</br>　　陸嘉川看著鏡子，鏡子里的人也看著他。</br>　　可熟悉的面孔卻那么陌生，這個(gè)人仿佛不是他，是祝以臨的影子。</br>　　若是真的，倒也沒什么不好。</br>　　陸嘉川甚至幻想過類似的劇情，只是兩個(gè)角色反過來——他死掉，變成孤魂野鬼，然后去附祝以臨的身，從此寄生在祝以臨身上，他們永遠(yuǎn)在一起。</br>　　但這個(gè)設(shè)定最終被陸嘉川否決了，因?yàn)楦缴碇螅麄兙蜎]法擁抱。</br>　　他對擁抱有很深的執(zhí)念，可能因?yàn)閮蓚€(gè)人抱在一起很暖和，相依取暖在他眼里是相依為命的近義詞。然而現(xiàn)實(shí)中人只能和自己的影子永不分離，無法永遠(yuǎn)抱住另一個(gè)人。</br>　　陸嘉川的瘋癲是階段性的，時(shí)好時(shí)壞。這時(shí)他又好了，他離開鏡子，走出自己的臥室，踩著二樓走廊的地毯，向外走，下樓，進(jìn)入陸家?guī)缀蹩梢杂媒鸨梯x煌來形容的大廳。</br>　　吊燈的光芒比陽光更熾熱，一縷縷細(xì)密的刀似的撲面而來，陸嘉川習(xí)慣性地瞇起眼睛，沒搭理主動和他打招呼的管家和傭人——這是近期才有的待遇，他剛來陸家的時(shí)候，是一個(gè)被排斥的存在，他徑自走出大門，沒有目的地走進(jìn)夜色里。</br>　　夜并不黑，街道上路燈成排，人影幢幢。</br>　　陸嘉川站在人行道上，低頭盯著別人的影子看。</br>　　那些影子有的沉靜，有的跳躍，一溜煙兒就走遠(yuǎn)了，地面上沒留下任何它們經(jīng)過的痕跡。</br>　　不知看了多久，陸嘉川忽然困了，意識開始模糊。</br>　　就在這時(shí)，地面上突然出現(xiàn)一道熟悉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停在他眼皮底下。</br>　　有多熟悉呢？他不用抬頭，也認(rèn)得出影子的主人是誰。</br>　　陸嘉川驀地攥緊雙手，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br>　　他不動，那影子也不動。</br>　　有風(fēng)吹過，似乎是路燈在打晃，地面上的影子全都晃動了起來，像一層懸在水面上搖搖欲墜的夢境，即將破碎。陸嘉川心生驚恐，猛地伸手拉住影子主人的手——是祝以臨的手。</br>　　他松了口氣。</br>　　祝以臨，是祝以臨。</br>　　“哥哥……”</br>　　陸嘉川抱住祝以臨，起初是輕輕地抱，見后者沒有拒絕，便用力抱住，他聽見自己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會在這兒？”</br>　　祝以臨沒有說話。</br>　　他身上有一種冷冷的香，似乎是某種陸嘉川沒用過的名貴香水；衣服的布料很涼，涼而細(xì)膩，摸起來價(jià)格不菲；頭發(fā)長長了，做了好看的造型，一打眼便不普通……哦，他的臉就夠不普通了，不必看外表，但衣裝是人的一部分，它將祝以臨從頭到腳包裹嚴(yán)密，如一身隔離服，阻隔了數(shù)年光陰。</br>　　陸嘉川渾身發(fā)冷，又發(fā)熱，像高燒。</br>　　他發(fā)著呆，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好渺小，要拼命抬頭才看得清祝以臨的表情。</br>　　祝以臨高貴而冰冷，宛如電影里的假人。</br>　　陸嘉川不敢去想他是真是假，抑制不住哭腔，顫抖地說：“哥哥，我想你。”</br>　　祝以臨終于有了點(diǎn)反應(yīng)，也伸手抱他，然后問：“你哭什么？”</br>　　陸嘉川頓時(shí)哭得更兇了，眼淚太多，爭先恐后地從眼眶涌出，哪一滴都不甘落后，在他眼中擁堵，脹得眼睛生疼。陸嘉川說不出原因，一邊結(jié)巴一邊搖頭，淚水流了滿臉，樣子很丑。</br>　　祝以臨忽然親了親他：“別哭了。”然后把他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br>　　陸嘉川飛快地哭濕了祝以臨的衣服。</br>　　祝以臨又說：“別哭了，別哭。”</br>　　這句話好像是個(gè)簡短的咒語，它讓陸嘉川的眼淚更加無休無止。祝以臨只好不說話了，親自幫他擦眼淚。</br>　　陸嘉川抬起頭，抓住祝以臨的手指。</br>　　濕了的指節(jié)被他攥在手心，溫?zé)幔彳洠鎸?shí)得不像夢。</br>　　——原來不是夢。</br>　　陸嘉川安心了些，他不哭了，努力將全身力氣聚在嘴角，提起一個(gè)笑，他說：“你終于來找我了，祝以臨，我就知道你會來的。”</br>　　祝以臨也笑了下，忽然主動和他接吻。</br>　　這個(gè)吻太突然，陸嘉川驚慌了一秒，緊接著紅了耳朵。</br>　　祝以臨這會兒又不冰冷了，陸嘉川奇異地覺得，他的冰冷是對外的，而自己是特殊的那個(gè)。祝以臨也喜歡他，愛他，想和他擁抱，想成為附在他身的孤魂野鬼——</br>　　陸嘉川用力抱住祝以臨，把這幾年忍受的委屈和相思之苦都融進(jìn)無聲的吻里，他貪婪地汲取祝以臨的氣息，吸毒一般，吸得自己喘不上氣，卻還有無窮無盡的痛楚無處宣泄。</br>　　他不知他們是怎么回到房間的。</br>　　似乎是祝以臨的家，他把祝以臨按在床上，親手撕開那件冰涼的衣服，分開祝以臨的腿，找到那個(gè)任何出口都替代不了的位置，將自己的愛欲悲苦整-根沒入，然后便抱住祝以臨，水面浮船似的晃動了起來。</br>　　又在晃。</br>　　整個(gè)世界都在晃。</br>　　祝以臨在他懷里呻吟，嗓音忽高忽低。陸嘉川不停地叫“哥哥”，他的哥哥摸了摸他沾著淚痕的臉，表情近乎愛憐。</br>　　陸嘉川又哭了。</br>　　他覺得這不是愛，祝以臨不愛他，只是可憐他。</br>　　為什么不愛他呢？因?yàn)樗幌駛€(gè)男人，也不像個(gè)女人，甚至不像個(gè)人，他只是一條細(xì)線，斷裂的風(fēng)箏線，飄飄蕩蕩，晃晃悠悠，在這個(gè)宏大堅(jiān)硬的世界里獨(dú)自飛遠(yuǎn)，成為一個(gè)不被任何人牽掛，不知會遺落到哪塊大陸、哪片大洋的微渺個(gè)體，然后溶解在沒盡頭的深海里，成為海洋垃圾。</br>　　他多希望祝以臨也是一條線。</br>　　他做線的影子。</br>　　那么細(xì)的線，應(yīng)該是沒有影子的吧？</br>　　不，只能說不明顯，看不見，不能說沒有。就像他之于祝以臨，即便祝以臨不愛他，不想他，也不能否認(rèn)，他同樣是一個(gè)特別的存在。</br>　　陸嘉川總是這么擅長安慰自己，不管有沒有道理。</br>　　他抱著祝以臨做了一夜。</br>　　醒來時(shí)，他仍然站在路燈下。</br>　　人行道上人影幢幢，四面八方車流不息，街對面的蛋糕店即將打烊，他仿佛長眠初醒，又仿佛剛剛陷入恍惚，分不清真假虛實(shí)，想了半天，堪堪記起自己的名字。</br>　　“陸嘉川。”</br>　　“陸嘉川！我叫你呢！發(fā)什么呆？”</br>　　“你幫我看看領(lǐng)帶系歪了沒？”</br>　　“……”</br>　　陸嘉川按住哭紅的眼睛，脫力般蹲在地上，和自己的影子抱成一團(tuán)。</br>　　“歪了。”他在心里無聲地說。</br>　　（影子·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