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把脈
“把衣服脫了。”
宗辭愣住了,他僵硬地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清虛子。
“快點。”青衣道童見他半點沒動, 神色有了些不耐煩。
剛剛被一個不知好歹的小輩戳到了痛腳, 那一瞬間清虛子的確動了殺心。偏偏又礙于種種原因, 沒能下手。
他是道門魁首, 在對方并未犯下入魔等不可撓恕的大錯時滅殺自己門派的弟子,這件事情要是傳出去,別說是清虛子了,恐怕那些盯著太衍宗這個天下第一宗名號的其余正道們一個個就會蜂擁而上。更別說清虛子的確同玄璣和青云已故的師尊有些淺薄交情。
被這么催促一下, 宗辭卻想起一件事情, 臉上刻意出現(xiàn)了躊躇的神色。
“我沒有——”
他正想開口解釋, 心情極差的清虛子卻沒有給他半點解釋的機會, 指尖在空中一劃,宗辭上半身的衣服就應(yīng)聲而落。
等看到少年白皙皮膚和精致鎖骨時,清虛子才意識到了什么。
他皺了皺眉,“你的里衣呢?”
雖說準備藥浴的確需要很多準備工作,藥浴人也最好把衣服脫了,但好歹待會還是要見外人的, 清虛子本意也沒有讓宗辭脫光的意思。
畢竟正常人, 都會在外衣里面加一件里衣, 而不是像宗辭這樣, 選擇真空上陣, 饒是清虛子也愣了一下。
宗辭更加尷尬,卻又不能被表現(xiàn)出其他,為了不露出破綻, 只能學(xué)著一位十幾歲少年般羞赧。
他一只手攔住自己胸前搖搖欲墜的衣服,蒼白的臉上染上了絳色,過了許久,才小聲地說道:“前輩給我這件衣服的時候,并沒有給我里衣。”
清虛子:“......”
清虛子:“趕緊穿上。”
青衣道童往虛空里隨手一抓,一件白色的里衣就輕飄飄地落到了宗辭的頭上。
他又瞥了一眼少年纖細的手臂,不知為何,心底竟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自然,莫名回憶起當初他一只手按在少年胸膛,手心下如玉般溫涼。
清虛子也不至于失禮到有什么喜歡盯著別人換衣服的癖好,于是他轉(zhuǎn)身走出了洞府,隨手掐了個決扔向天邊。
等到清虛子轉(zhuǎn)身離開后,宗辭這才謹慎的轉(zhuǎn)過身去,飛快地換上了里衣,然后磨磨蹭蹭地蹲到靈泉旁。
鵝卵石上鋪著的藥材清一色的全是珍稀品,即便是以宗辭這樣見多識廣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認,這里隨便一株藥材拿出去都有價無市。
比如那株靈芝,看根部色澤沉淀的程度,少說也是數(shù)千近萬年的品質(zhì)。一旁擺著的龍涎香更是暴殄天物,有近乎石頭大小。鹿茸一堆堆棄置在一旁,還有擺在玉盒里帶血的燕窩和一顆顆白里透紅的天靈果。
這些在外面拍賣會里都可以當做壓軸商品拍賣的藥材就這么隨意放在靈泉周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太衍宗山門腳下擺攤賣大白菜的,一塊下品靈石就能拎走一籮筐。
距離他換好衣服已經(jīng)過去一段時間,庭院里依舊靜悄悄的,只能聽見清泉里咕嚕咕嚕的冒泡聲。
一片樹葉滴溜溜打著轉(zhuǎn)兒落到泉水表面,混著水霧一起點綴出片片漣漪。
事實明晃晃的擺在他眼前,清虛子是真的打算好好給他療傷了。
其實宗辭有點搞不清楚清虛這樣做到底有什么意義,就算自己身上有楚國皇室的龍印,可楚國皇室嫡系少說也有五十幾人,轉(zhuǎn)世之后血脈不會再延續(xù),就算排除掉有些轉(zhuǎn)生成動物或者還沒有轉(zhuǎn)生的,那全大陸凡塵修真兩界這么大,再找出幾個也不難吧?偏偏清虛子好像就認定了他就是凌云的轉(zhuǎn)世一般。
也還好他認為自己是轉(zhuǎn)世。不然宗辭真的很想問,既然這么珍惜一個轉(zhuǎn)世,為什么凌云還活著的時候,清虛卻選擇了拔劍相對呢?
不,甚至不需要問了,其實玄璣已經(jīng)一語道破。
少年盯著自己的手腕,上面還能隱隱約約看到青色的血管,有一種蒼白而病弱的美。
就在他沉思的時候,門口終于再次響起了聲音。
宗辭回過頭去,看見了亦步亦趨跟在清虛子背后的藥峰峰主。
藥峰峰主剛剛還在山腳被掌門青云叫去給劍峰峰主玄璣緊急治療,這才剛剛用了黑玉膏將玄璣劍仙把肋骨重新接上,就收到了門派老祖的傳信。可玄璣實在傷得太重,清虛子除了給他留一口氣外完全沒有留手的意思。萬般無奈之下,藥峰峰主只好把丹峰峰主叫來,讓后者捏著鼻子掏出一顆珍貴無比的地品丹藥——續(xù)命玉露丸,然后自己匆匆趕到主峰頂上,聽候老祖差遣。
沒想到的是,老祖看到他來后,冷著一張臉,說了句“隨我來”后便轉(zhuǎn)過身去。
于是藥峰峰主就一副二丈摸不著頭腦地跟了上來。
“怎么還沒下水?”
看少年只穿著里衣,蹲在地上抱著腿瑟瑟發(fā)抖,清虛子眉宇愈發(fā)擰起。
“這就下去。”
宗辭連忙應(yīng)了一聲,也顧不得摸一摸這水有多燙,就想站起來走進水里。
結(jié)果他蹲太久了,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的往前面倒去。
清虛子一拂袖,一道勁氣推出,將宗辭穩(wěn)穩(wěn)地托了起來,慢慢放到水里。
等做完這一切后,青衣道童才轉(zhuǎn)過身去吩咐藥峰峰主,“上去把脈。”
藥峰峰主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面前這一幕,連忙應(yīng)了一聲,走到池沿邊。
在藥峰峰主這一代,清虛子已經(jīng)是修真界可望不可即的神話,連名字都能代表一個時代的那種。先是這位老祖自身的經(jīng)歷就十分曲折精彩,后來又因為門下兩位弟子的杰出聲名大噪。藥峰峰主也是從小聽著一耳朵他們的事跡爬到今天這步的。
但關(guān)于清虛子這么多傳聞里,卻幾乎很少或者沒有過出現(xiàn)過藥峰峰主眼前這么溫和的一幕。這里就不得不提到那兩位被清虛老祖證道的人物。
事實上,并非第一個人發(fā)現(xiàn)這一點,就連青云也有所察覺,只不過這位掌門比較擔(dān)心自己的師弟,于是便沒有多想。
藥峰峰主雖然有些驚疑不定,但他畢竟對這位傳說級別的人物了解不多,只覺得這位據(jù)說在無情道上已臻化境的大佬似乎和傳聞有些出入,便也作罷了。
就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被老祖?zhèn)鲉具^來,竟然是來為一位少年看病的。
說起來這位少年看上去還有些面熟,似乎就是方才講道時坐在第一排,上次在太衍宗廣場上一劍驚了無數(shù)人,玄璣點名要收弟子,還警告了一圈其他峰主的那位。
這么算起來,那也是和玄璣有關(guān)系,怎么會和清虛老祖扯上聯(lián)系?
藥峰峰主掃了一眼靈泉邊的藥材,有一些即便是他看了也眼紅不已的珍品,心下愈發(fā)疑惑。
“伸出手來。”
平日里,藥峰峰主給人看病的脾氣可大了。當然,如今給他幾百個膽子也不敢在老祖面前造次,所以他只能收斂心神,看著坐在溫?zé)犰`泉里的少年探出一只白藕似的手臂,扣住對方的手腕把脈。
在接觸到脈象撥動的那刻,藥峰峰主的眉心越擰越緊,臉色也逐漸開始不對起來。
良久,他才閉了閉眼,用一種十分驚奇的眼神看向宗辭。
宗辭:“......”
他這輩子也不是第一次被大夫這么瞅了,如今早已經(jīng)習(xí)慣,立馬眼觀鼻鼻觀心,一副鵪鶉狀。
不過,藥峰峰主當著清虛子的面,還是沒有把話說得太絕,而是十分委婉地同清虛子一同走出了天字洞府,站在落崖邊時,這才開口,“這位公子的身體,著實有些差。”
其實吧,藥峰峰主也是頭一次接觸到這樣的脈象。
說差吧,的確是差到家了,脈象虛浮,斷斷續(xù)續(xù),一看就是心臟功能不太好。再往深了看,更是讓人大吃一驚,直讓人感慨這樣的體質(zhì)究竟是如何踏上修道之途,成功引氣入體的。
可若是要診治,又有些棘手。
因為這位小公子,的的確確也沒什么大病,不過就是身體差了些而已。
“回師祖的話,大概就是這些了。”
藥峰峰主不敢隱瞞,如實將宗辭的情況托出,“若是想要好好調(diào)理的話,只能開一個長期的藥單子,好好調(diào)養(yǎng),或許可以延續(xù)幾年的時間。”
當然了,他沒有說的是,若是想要開長期單子,那就意味著得長期用藥。靈泉旁放著的這些天材地寶一個也不能少,而且溫養(yǎng)是慢慢調(diào)理,可惜以小公子這個身體狀況,只怕是調(diào)理了也難以根治,只能用天材地寶拖延點時間而已。
“你說什么?!只能活五年左右?”
藥峰峰主沒想到的是,就在他說出口后,青衣老祖忽然變了臉色。
“不錯,五年還是夸大,具體的還得看第一次用藥后的反應(yīng)。”
事實上,藥峰峰主覺得剛才那位小公子能活個三年就不錯了,五年都是他建立在無數(shù)靈石堆積下給出的保守答案。要是藥方子不管用,用藥后不明顯,那恐怕依舊活不過三年。
“不過......”說到這里,他又悄悄抬眸看了眼清虛老祖的臉色,猶豫道:“晚輩對于這種方面脈象的研究并不太深,若是可以,祖師爺不妨去問問藥王谷的那位。”
雖然藥峰峰主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事實的確如此,“藥王谷那位最喜歡研究疑難雜癥,若是他來把脈......可能比晚輩看出的更多。”
清虛子沉默不語,忽然一把掃過藥峰峰主腳后跟,拎著人急速朝著遠處遁去。
就在他們兩人交談離去的時候,不遠處的另外一個洞府,另一位正手里拿著玉簡的烏發(fā)男子忽然將手里的東西擱下,用靈力催動輪椅,骨碌碌駛出了洞府。
“門主。”
正在守門的小童垂首行禮,正想上前一步,卻被千越兮溫和地拒絕。
“無需跟上,方才鶴十四似乎驚擾了附近太衍宗的弟子,我去喚它回來。”
聽到這句話后,小童又默默退回了自己的崗位。
誰都知道天山那群長生鶴誰的話都不聽,也就只給天機門主幾分薄面。但它們不聽話也是真的,經(jīng)常還組團去天山腳下附近的鎮(zhèn)子里打砸搶燒,附近居民又偏信鶴是代表長生吉祥的象征,經(jīng)常還有凡界帝王浩浩蕩蕩帶著文武百官來天山祭祀,慣得這些鶴們無法無天。
在門主離開后,小童默默回望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好像聽見了翅膀撲水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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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宗辭還坐在池子里。
他不知道藥峰峰主出去后和清虛子說了些什么,但反正肯定也繞不開那幾個形容詞。
對于自己的身體,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佛系了。
如果能治,他肯定不會放棄希望,一定配合治療。但若是不能治,能多活三年,也算是撿來的命,總不算虧,開心才最重要。
只不過清虛子和藥峰峰主出去了一段時間還沒回來,他就有些百無聊賴,回頭擺弄放在一旁的藥材。
泉水溫度持續(xù)走高,配合著水霧,蒸得宗辭整個人都有些暈乎乎的。
也就是此時,他忽然聽見一陣翅膀撲棱棱的聲音。
宗辭:?
他抬頭看去,一只雪白的長生鶴從天而降,穩(wěn)穩(wěn)在他頭頂盤旋著。黑豆般的小眼睛盯著泉水周圍一圈的藥材,露出近似于垂涎的神采。
但是,由于池水飄起的水霧實在太熱,對長生鶴這種常年生活在高原雪山的家伙很不友好,所以它一邊飛來飛去,妄圖引起下方人的注意;一邊還要揣著自己的偶像包袱,維持一副高貴冷艷的模樣。
宗辭一眼就認出來,這就是一天前,在天機門主講道時,第一只蹭到他腿邊的鶴。
“嗨,小家伙,又見面了。”
他一下子失笑出聲,隨手拿起旁邊一顆人參果,朝著空中招了招手,扔了過去。
長生鶴眼疾手快,長喙一叼,準確無誤的再空中接住了那顆人參果。
這顆果子可比宗辭之前給它的品質(zhì)好多了,之前宗辭給的人參果都是千年出頭的紅參結(jié)出來的,這個少說也萬年有余,口味自然不同。
直到長生鶴吃下這顆人參果,忽然在空中停頓片刻,像是喝多了般一頭栽到泉水里時,宗辭才感到了大事不妙。
他手忙腳亂地把鶴撈到一旁地面,手上附著靈力,細細探測后才松了口氣。
人一下子吃太多大補之物的時候也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俗稱補過頭了,一時間蘊含在靈物里的靈力沒有及時消化,就會像喝醉了一般上火。
更何況人參果被劃分為火屬性靈物,而長生鶴從出生到長大都在天寒地凍的環(huán)境里,屬于兩個極端。也是之前投喂地太過歡快,致使宗辭不小心忽略了這點。
“下次可別這么嘴饞了。”
他摸了摸長生鶴耷拉下來的羽毛,趴在池子旁,倒也覺得這一幕愜意無比。
然后,宗辭聽見青石板上滾動的木輪轉(zhuǎn)動聲由遠及近,清冷如玉的聲音在這一片清泉擊石里響起。
“抱歉,是鶴十四太不懂事,冒昧驚擾了道友。”
明明隔著結(jié)界,聲音卻依舊無比清越。宗辭猛地回過頭去,看見庭院籬笆間隙里男子發(fā)間一閃而沒的金色鏈墜。
“這......”
宗辭為難地看了眼倒在地面,不省人事的長生鶴,生平第一次感到兩次干壞事被抓個正著的尷尬。
“它似乎是...喝醉了。”
他詭異的沉默了很久,這才極小聲地開口,聲音透著股顯而易見的心虛,“不...也可能是上火了。”
千越兮:“......?”
扣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