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狹路相逢
    講道結(jié)束,廣場上人逐漸離開, 宗辭也從蒲團上跳下來, 隨著人流一起走了出去。
    他走得不緊不慢, 腳步閑適又輕快。
    雖然一晚未眠, 講道的內(nèi)容也與他無甚用處,但在悟道蓮的香氛里坐了一宿,他感到了久違的神清氣爽。
    馬上就要天亮,宗辭打算先回外門一趟, 他暫時還不想回主峰峰頂, 但如今清虛子的態(tài)度, 他就算不想回也得回去, 這事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
    要是事情還有挽回的空間,指不定宗辭現(xiàn)在收拾收拾包袱下山就跑了。可現(xiàn)在一旦被盯上,以渡劫期大能的實力,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除非再死一次,都能被拎小雞一樣抓回來。
    這都還算了, 要是被抓回來, 就相當(dāng)于明晃晃的告訴清虛子:嗨我就是凌云劍尊啊, 對啊我就是你那個還沒死絕的大弟子!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想不到吧, 我揭棺而起!
    在如今清虛子明顯還不知道他身份的時候, 這樣的行為無異于自尋死路。
    宗辭思考了大半夜,還是決定靜觀其變。
    他有恃無恐的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修真界沒有能夠探測出神魂的方法。
    修士的靈魂一向是最為晦澀的部分,鬼修倒是有涉及到靈魂的功法, 但是極為稀少,且難以煉成,一個不好就會引火燒身,收益和風(fēng)險成正比。這么多年來,煉成的人寥寥無幾。再說了,即便是鬼修那些涉及靈魂的功法,也是沒有辨認修士神魂的法門。
    真正想要觸及到靈魂層面,那至少也得等到成仙。例如宗辭前世成仙后,的確可以控制自己的神魂。他選擇入魔增強自己實力和域外天魔對打,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入魔是不可逆的,在入魔的那一刻魔念就會篡改全身。不管中途有什么淵源,入魔了就是入魔了,不然當(dāng)時清虛子也不會直接提劍清理門戶,連解釋都不指望宗辭辯白。只不過沒人知道的是,成仙后宗辭可以將自己的神魂和軀體分開,這就代表著他的軀體入了魔,但是神魂卻沒有被魔念侵染,平白撿了兩倍實力。
    至于他后面為什么要選擇自隕,也是因為遭遇背叛,情緒過于激動,又是初次操作,魔念侵入神魂。若是不自隕,凌云劍尊當(dāng)時就會墮仙,大殺四方,成為真正的魔。
    他辛辛苦苦拯救蒼生,可不是為了讓自己親手再去覆滅的,不到走投無路,誰也不會選擇自隕不是?
    除了成仙這個途徑,即便是前世見多識廣的凌云也沒聽說過哪里還有什么能夠辨認或確認神魂的法門,所以宗辭自然有恃無恐。
    而且大變一場,他的心境和性格也有了長足的變化,反而更像個普通人。
    只要小心謹慎,說不定還能再拖延一段時間。清虛子想必也不會有那么長的耐心。
    唯一有一點讓宗辭覺得不太能肯定的是,這輩子的清虛子同他記憶中的清虛子,出現(xiàn)了相當(dāng)一定程度上的偏差。
    宗辭記憶里的清虛子,是一個喜怒不形于色,永遠都是一副表情的無情道長。
    而如今的清虛子,不知道因何變故變成小孩模樣就算了,喜怒說一句擺在臉上都算輕的,行事更是恣意妄為,一派乖張。
    清虛子是修無情道的,無情道最常見的就是凌云劍尊那種不茍言笑,渾身冰寒的模樣。
    而在同樣無情道已臻化境的清虛子身上,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宗辭敏銳地覺得有些不對。
    在今天天機門門主講道的時候,宗辭還特意偷偷觀察了一下太衍宗的座位周圍,也沒能看到自己的師弟凌愁。對于他凌愁那樣的修煉狂魔來說,這樣的盛會,不來簡直有點說不過去了。
    宗辭一邊想一邊走,卻也沒有一探究竟的想法。總之都與他無關(guān)。
    也就是在此時,他的余光忽然瞥到手里提著的琉璃燈。
    ......哦豁。
    講道前天一還說等講道后要把這盞燈拿回來,宗辭一下子給忘了,現(xiàn)在都快走到廣場邊,還得回頭給天一送回去。
    他正打算轉(zhuǎn)身,卻冷不丁聽見身后的高談闊論。
    “大師許是記岔了,本座從未佩過貴門的佛牌。”
    倒不是宗辭想關(guān)注,只是這個聲音實在是太耳熟,耳熟到他頭都不想回的地步。
    “......老禿驢就想著訛詐。”
    “哪有什么佛牌,要有這等好事,我們陛下還能不知道?”
    “就是就是,再說了,我們陛下也不需要這種東西。”
    ......
    宗辭轉(zhuǎn)過了身。
    他本來以為自己聽到這些會難過,會生氣,畢竟那是他在浴佛門前跪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求來的佛牌。后來更怕容斂因為討厭他而不佩,這才混在一堆東西里,巴巴著給人送過去,混在一大堆東西里頭,又用神識確認容斂的確佩了之后這才作罷。
    可事實上,他現(xiàn)在心如止水。聽完這一席話后,別說是生氣了,竟然就連難過也沒有。就像和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初次交談,而不是一個執(zhí)念了數(shù)千年的人一般。
    是真的放下了。
    宗辭恍惚地覺得,又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甚至能說一句好到不能再好。
    “借過。”
    他目不斜視地同紅衣男人擦身,頭也不回地朝廣場走去。
    天一遠遠地就看到了他,繃著一張小臉朝他走來。
    “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差點就把借燈的事情忘了。”
    宗辭快步走過來,走到后面甚至赤腳在廣場的冷泉上踩出飛濺的水花。
    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他理虧,又怕天一生氣,宗辭便一邊跑一邊悄悄抬眸去看他。
    畢竟講道前廣場上那些人的討論他也隱隱約約有所耳聞。這盞琉璃燈不僅做工精巧無比,其上雕刻的繁雜花紋栩栩如生,直接拿去當(dāng)藝術(shù)品賣也許都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更別說內(nèi)里還燃燒著千金難買的鮫人膏。
    宗辭上輩子對香料也有研究,雖說他只喜歡用梅花香,但也聽聞過鮫人膏的鼎鼎大名。
    萬一天一以為是他動了賊心,想要偷偷順走琉璃燈,那宗辭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走得太急,一下子停下的時候宗辭沒順過氣來,彎下身子開始咳嗽。
    他重生后基本只要一劇烈運動,身體就會出現(xiàn)劇烈的排斥反應(yīng)。
    例如現(xiàn)在。
    不過是走了幾步路而已,白衣少年的面孔就已經(jīng)通紅,像是被人用畫筆蘸了些許淺絳色,連帶著那雙明亮的眼眸也盛上了淺淡水意,鼻尖和額間更是滲出一顆顆細細密密的晶瑩汗珠,整個人看上去宛如一只熟透的梅子。
    看到白衣少年過來,那些吃飽喝足的長生鶴立馬一窩蜂地圍了過來,一只只拍打著翅膀,矜持地走過去梳毛,試圖引起注意。
    天一看他跑的氣喘吁吁,停下后又在原地撕心裂肺的咳嗽,不禁皺了皺眉。
    宗辭身體差,這是他之前和他一起下山時就知道的事情,但看到如今不過稍微運動一下就這樣,才有了些實感。
    只比宗辭腰高一點點的小童猶豫了一下,“沒事,這盞燈就送給你吧。”
    宗辭沒有發(fā)現(xiàn)的是,在不遠處的廣場高臺附近,其他幾位小童臉上都出現(xiàn)了毫不掩飾的訝異,但礙于門主還在場,連神識都不敢用出來交流,只敢悄悄交換眼神。
    天一是天機門里資歷最老的童子,據(jù)說前任門主還在的時候,天一就已經(jīng)在天機門了,所以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長時間。
    七個童子里,天一相當(dāng)于總管。性格也一板一眼,比較死板認真,其他小童都對他敬畏有加。
    琉璃燈里的鮫人膏在天機門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但那盞琉璃燈天一可是愛護有加。他琉璃燈的制式和其他童子都有些差別,據(jù)說是前任門主賜的,偶爾也會看到他坐在天池旁邊就著雪水擦拭洗濯。沒想到今日說送就送了。
    “這......會不會太貴重了?”
    宗辭也驚訝地看了天一一眼,可惜后者依舊是那副板著臉鎖眉的模樣。
    “不太好吧,你們不是都有一盞嗎?”
    “沒事,我還有。”天一簡略地說道,“你身體差,里面的鮫人膏能燃大半年。”
    原來新交想小伙伴是在為他著想!
    宗辭一驚,內(nèi)心浮現(xiàn)暖洋洋的感動。
    “謝謝。”宗辭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我身體太差,讓你擔(dān)心了。”
    他看著天一有些扭捏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欲走,又連忙說道:“對了,我以后都住主峰的天字洞府里,你可以隨時來找我玩。”
    等到這句話說出口后,宗辭又想敲自己的腦袋,于是為了避免被誤會,他立馬解釋道:“我們是朋友了,不是嗎?”
    雖然天一外表是個小孩模樣,但內(nèi)里有可能是一個比他兩輩子加起來活得還久的前輩。結(jié)果他還一個閃神,老不自覺把對方當(dāng)成小孩子看待。
    尷尬,真尷尬。回想起之前自己對天機門主露出的那個傻笑,宗辭就像回到過去一巴掌給自己套個麻袋。整的他現(xiàn)在根本不敢往平臺上多看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天一并沒有因為這點小事不快,反而看了他一眼,飛快地道:“好。”
    短短一個字,卻也沒有否認之前宗辭對于“朋友”的定義。
    從背影看過去,小童的耳根和宗辭的臉上一樣紅。
    得到了答案的宗辭也沒有再打擾,心滿意足的提著燈離開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位端坐在高臺上的天機門主,從始至終都將神識落在他的身上,靜靜地關(guān)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直到那片白色的衣角消失在廣場邊的時候,千越兮才收回了視線,眉宇間劃過一抹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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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宗辭的好心情也沒能持續(xù)太久。
    他在山下待了一天,去了外門,又去事務(wù)堂把手續(xù)都辦完,這才磨磨蹭蹭地朝山頂走去。
    因為講道的緣故,許多天機門弟子都選擇了閉關(guān)修煉,偌大一個宗門冷冷清清,上山下山的人都極少。
    走到陵光大殿的時候,宗辭轉(zhuǎn)頭正想換條上山的路,走到一半,忽然看到有一個人站在他的必經(jīng)之路上。
    那人墨發(fā)白衣,渾身找不出第二個顏色,雙眉如劍,氣勢清寒無比。
    走近了感覺溫度都降下來的那種。
    看到自己等了半個時辰的人終于出現(xiàn),玄璣的臉色也松了片刻。
    他看著少年身上的一襲白衣,眉心下意識一皺,等看清楚制式后又很快松開,看上去心情似乎微妙的比之前好了很多。
    劍仙單刀直入,言簡意賅,“前幾日我讓你考慮做我關(guān)門弟子的那件事情,你考慮的如何?”
    這一次來,玄璣可謂是信心滿滿。
    他抽空去找了趟藥峰峰主,訂了個問診的日子,又通知了后勤殿,把劍峰頂上久未有人居住的空洞府整理了出來,打掃干凈,讓震峰的人過來多設(shè)了幾個固本養(yǎng)元,對身體有益的陣法,這才又找上門來。
    玄璣以前從來沒有動過收弟子的心思,所以對于宗辭這個大弟子(他自認為的),也格外上心,親自體驗了一把老父親的操心感。
    所以此次前來,他勢在必得。
    宗辭:“......”
    他面上躊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劍仙這個問題。
    總不能說自己如今已經(jīng)被你們門派老祖盯上,更不能直截了當(dāng)答應(yīng)下來。
    誠然,當(dāng)劍峰的大弟子,或許就能一時擺脫清虛子的掌控,但宗辭的驕傲不允許他在劍道一途上對別人低頭,這是原則問題。
    再說了,還是那句老話。在渡劫期大能面前,什么都是虛的,就算他逃到鬼域去當(dāng)鬼域的大弟子,那也沒用。
    也許是看白衣少年鮮久未說話,玄璣剛剛還好轉(zhuǎn)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我是誠心想要收你為徒。”
    可惜的是,他性格內(nèi)斂,更習(xí)慣少說多做,不習(xí)慣把自己做的事情說出來。
    不過宗辭自己前世就是這個性格,他也猜到了這句話可能就是面前白衣劍客所能表達出來的最大誠懇。
    所以,宗辭才更加糾結(jié)。
    都是劍修,總不好不照顧同門面子吧?
    “不......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他一咬牙,還是打算將清虛子想要收他為徒的聲音和盤托出。
    反正死道友不死貧道。
    沒想到的是,就在宗辭正打算開口解釋的時候,忽然,一道隱含著輕慢的冷笑聲從他們頭上傳來。
    身著青衣的小孩正穩(wěn)穩(wěn)端坐在樹梢之上,眉宇間滿是他這個年紀(jì)不該有的傲慢。
    他輕蔑地看了劍客一眼,語氣譏諷:“他是本座屬意的人。你玄璣一介黃毛小輩,有什么說話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