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席之后，周洪道長坐了主座，游方和段信念一左一右，在座的還有另外四個人，一名辦公室的行政助理，保安以及質(zhì)檢部門的主管，還有廠方另一名副總裁。本就不是為了什么好事而來，所以大家的話都不多，只有段信念一人扯嗓門談笑風(fēng)生，好似這間包房都裝不下他。
    段信念問周洪道長喝不喝酒？這位道士回答說隨意，斷頭催笑道：“我也念過書，最崇拜的和尚是魯智深，最崇拜的道士是丘處機。魯智深喝酒，欣清大師不喝酒，周洪道長喝酒，不知道丘處機喝不喝酒？”
    看周洪的神情分明是不想和這種人計較，淡然答道：“長春真人是全真道士，不飲酒近女色亦不食葷茹，貧道非全真教門下，未受此戒。至于欣清大師是苦行之人，持戒精嚴令人敬佩。”
    段信念搖頭道：“一天只吃一頓素的，真不是一般人吶，真不知道這曰子是怎么過的？我是沒法想像。”
    周洪道長苦笑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也不知段信念聽明白沒有，恰好服務(wù)員推門上了一道魚，段信念提著筷子道：“來來來，吃魚吃魚！……咱們廠的員工，要是都像欣清大師這樣，那可就爽了，你們說呢？”
    在座的其他人沒有一個接茬的，全部默然不語。游方也看出來了，包括另一位副總在內(nèi)在座的其他管理人員對這位段總都有些忌憚，心有厭惡卻不想表達出來。游方也在心中嘆息，這個姓段的在酒席上說話也太**裸了。
    喝了幾杯話題又聊到了風(fēng)水上，段信念問道：“二位高人，你們看鴻彬工業(yè)園的風(fēng)水究竟出了什么問題？”
    在座的其他人神情也很專注，這些人與齊箬雪不同，他們就是直接管理一線生產(chǎn)的，或多或少都信這方面的東西，事情又出在自己身邊，不可能不關(guān)心。周洪道長不說話，卻很感興趣的看著游方，似乎也想知道這位海外歸來的年輕一代風(fēng)水奇人怎么回答。
    只要信就好辦，用不著像在齊箬雪面前那么麻煩，游方直接答道：“我還沒有仔細查驗，但今天沿途觀望地氣缺乏生機靈動，猶如畫中山水，山無春夏秋冬，水無四時之流，人處其中，靈姓困頓難以伸張，久而久之，形神皆生憊態(tài)。但人非土石，于消沉中求解脫，有輕生之憂。”
    這話說的有點玄，卻恰到好處的高深，周洪道長微微點了點頭，突然接話道：“若憊態(tài)已成，元神最易受染，一旦煞氣生成將凝郁難散。”
    旁邊另一位副總裁試探著問道：“二位的話我似懂非懂，只是我們在這里設(shè)廠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為什么近一年總是出事？”
    游方答道：“那我就盡量通俗的說吧，原因有兩點，一是規(guī)模已成，戾氣積累達到了一個極限，以前這里定然也發(fā)生過意外，但不像近一年頻率如此之快，幾乎成了定勢。二是去年春寒，生發(fā)之氣不足，而此地本就缺乏生機靈動，天時不合就似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洪道長接著解釋：“一旦意外接連出現(xiàn)形成定勢，消沉戾氣彌漫感染，甚至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段先生，請問法事幾時進行，公開還是私密？”
    段信念：“按我的意思，公開搞，讓大家都看看。但是公司危機公關(guān)領(lǐng)導(dǎo)小組的意見，是私下進行，讓大家知道有這么回事就行了，不必宣揚更不必公開。……道長，你自己的意見呢？”
    周洪道長：“還是不要公開的好，旁觀這種事情本身也是一種刺激，勾起人對意外事件更多的感念，萬一再度激發(fā)感同身受的情緒，反而不妙。貧道此來，只是想收了這里凝郁的戾煞之氣，而且越快越好。至于其余的事，要看這位小梅先生的手段了。”
    這位道長說的很對，某人出了意外，與他相同處境的人回顧這一事件，很容易激發(fā)感同身受的情緒，這就是環(huán)境與心境之間的交叉互染，如果這種意外一再發(fā)生，感染就越來越強烈。環(huán)境如不改變，哪怕仍然與以前一樣，意外發(fā)生的頻率也會越來越快。
    段信念皺著眉頭道：“既然道長準備好了，那么我們明天就做法事，這件事就是我負責(zé)的。……梅師父，您什么時候動手破這里的風(fēng)水煞局呢？需要做什么，打聲招呼就行。”
    游方：“也是越快越好，今曰天黑之后，我就要查驗此地所有的局勢，請你派兩個人給我領(lǐng)路，否則有些地方我不方便進去。”
    段信念微微一怔：“天黑之后？沒問題，保安部派兩個人陪著你去廠區(qū)轉(zhuǎn)。”
    游方神情嚴肅的又說道：“但是有言在先，這里的問題的根子恐怕不是出在我們所談的風(fēng)水上，我既然來了自會負責(zé)，能想到的辦法，不論是否與風(fēng)水有關(guān)，我都會給貴公司提供一份詳細的方案。”
    旁邊另一位副總裁小聲嘟囔道：“這話也有道理啊，剛才說去年春寒時令不合，連環(huán)意外就是從那時開始。其實就在差不多的時間，國際市場壓力很大，尤其是對歐元，人民幣一直在慢慢升值，代工利潤率越來越低，為了彌補利潤，這邊工人的勞動強度比以前更大。本來就是軍式化管理，生產(chǎn)流程差不多快緊張到極限了，再繃緊一點點，很容易出事啊。”
    段信念不滿的一揮手：“別人家廠子不也一樣嗎，怎么就鴻彬倒霉？我看就應(yīng)該請高人來作法去去晦氣！”
    就在這時繞著桌子一片鈴聲響起，眾人都被嚇了一跳，除了周洪與游方，其它五個人的手機在同一時間都響了。眾人紛紛接電話，神色陡然大變，游方能聽得見手機里傳出雜亂的聲音——就在他們吃飯的時候，廠區(qū)又發(fā)生了一起同樣的意外。
    其實自從游方聽大舅公莫正乾提到這件事，到今天進入鴻彬工業(yè)園，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此類意外又接連發(fā)生了三起，而今天剛剛來到此地，又增添了一起悲劇。段信念與另外三名管理人員打了聲招呼匆匆走了，只留下一名行政助理。
    游方與周洪對望了一眼，神色同樣的復(fù)雜，桌上一半的殘席，似乎在無聲看著兩位重金請來的“高人”，仿佛是一種諷刺！心頭就似被無形的大石堵住，仿佛呼吸困難說不出話來。
    ……
    迎賓館給游方與周洪等人安排的住處都是三樓的套房，其規(guī)格與流花賓館的商務(wù)套房差不多。游方上樓走出電梯時，臉色木然心情很是沉重，卻意外的發(fā)現(xiàn)走廊遠端有一扇門打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微帶惱怒的說道：“小和尚，我對你一片好意，何必不盡人情還不解風(fēng)情？出家人慈悲為懷，你會遭報應(yīng)的！”
    房內(nèi)傳來一句清晰而簡短的話，就一個字：“滾。”——語氣平和淡然，與說“請”幾乎沒什么兩樣。
    那是欣清和尚的房間，這和尚連爆粗口都這么風(fēng)清云淡不帶火氣，游方站的位置離的比較遠，那邊說話的聲音也不大，假如不是聽力異常靈敏是聽不清的。和尚在屋里與一個女子犯口舌，多少是一件尷尬事，游方故意站在原地沒往那邊走，仿佛根本就沒聽見也沒注意到。
    隨著關(guān)門聲，走廊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大約二十八、九歲，手臂上搭著一件輕裘大衣，上身穿著黃色的緊身羊絨衫，襯出兩個**很傲然，下身是玫瑰色齊膝套裙和黑色長襪，雙腿修長曲線很勾人。這身打扮也不能說很放蕩，卻透著含蓄的誘惑，她長著一張瓜子臉，化著精細的妝，五官稱得上嬌美，卻帶著一種妖媚的氣質(zhì)。
    游方很納悶，這是什么人吶？怎么往和尚房間里鉆，還被人趕了出來？但表面上卻裝作沒看見，站在電梯口對面看墻上的壁畫。那女子本有些灰頭土臉，伸手理了理額前披散的發(fā)絲，一抬頭看見遠處走廊上的游方，眼神突然又亮了。
    她整了整衣裙，又特意挺了挺胸，面帶媚笑徑直走了過來打招呼道：“這位先生，您就是海外歸來的國際知名環(huán)境學(xué)專家、傳統(tǒng)風(fēng)水人居研究學(xué)者梅蘭德嗎？”
    這女人挺會說話呀，至少一開口兩頂帽子送的就挺漂亮，游方很詫異，不知對方想干什么，轉(zhuǎn)過身來笑著答道：“我就是梅蘭德，請問小姐您是……？”
    女子從裘衣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來：“幸會幸會，我是離都報業(yè)的記者尹南芳，久仰梅先生的大名，您這次是被鴻彬集團請來看風(fēng)水的嗎？”
    久仰梅蘭德大名？那可真出鬼了，應(yīng)該是聽說了什么內(nèi)部消息。游方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委婉的答道：“我確實是接受邀請，前來研究這里的工作環(huán)境以及人居環(huán)境問題。尹南芳小姐？我似乎有點印像，您是不是寫過一篇報道《論尊嚴的價值》？”
    尹南芳的笑容呈可愛狀：“梅先生很關(guān)心我們媒體嘛，您也讀過，請問有何指正？”
    游方不置可否道：“文筆很好，發(fā)出的呼吁也很激烈昂揚，但是太抒情了，提出的建議卻不能解決這里的實際問題。我的看法是如此，請尹小姐不要介意。”游方來之前當然做過功課，確實也讀過這位記者寫的報道，印像并不算很壞。
    尹南芳似乎毫不介意，饒有興致的追問：“梅先生這么說，是認為鴻彬工業(yè)園的問題是出在風(fēng)水上，您有解決實際問題的建議？”
    對方的語氣似乎有試探的意味，游方搖了搖頭道：“我來的目的，不過是從環(huán)境的角度去發(fā)現(xiàn)可能存在的問題，并盡我的能力提供解決的思路，至于能否完全解決，還要看實際的情況，不在于我。”
    尹南芳語氣一轉(zhuǎn)，弱弱的低聲道：“如果鴻彬集團打算將悲劇產(chǎn)生的根源，都推到虛無飄渺的風(fēng)水與靈異事件上，為這家血汗工廠還有這個社會開脫責(zé)任，請問梅先生怎么選擇，您打算做幫兇嗎？”
    這話問的好直接啊，跑到人家的地盤這么問看似膽子很大。不過想一想也不意外，鴻彬工業(yè)園在這個時間就是要應(yīng)對媒體的質(zhì)問，必須解決公眾輿論危機，對一些影響很大的媒體更是無法拒絕與得罪。而且鴻彬工業(yè)園的事件已有政斧多部門介入，這里活動的各大媒體記者不少，住在這迎賓館里的也不止尹南芳一個，有的說不定就是鴻彬集團自己請來的。
    但這本應(yīng)是一句義正辭嚴、大氣凜然的質(zhì)問，就算找不著這種感覺，語氣上至少也應(yīng)該說的冠冕堂皇，怎么從她嘴里吐出來是那么嗲聲嗲氣，就似在向誰撒嬌？
    游方答道：“尹小姐誤會了，我沒這個打算，只不過從風(fēng)水師的角度盡我的能力罷了，就像你，從記者的角度盡你的能力。”
    說話間游方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尹南芳站的離自己太近了。一般陌生人相遇，站定腳步私下交談時，如果沒有空間環(huán)境的限制，不是在車廂、教室、機艙一類的地方，距離應(yīng)該在彼此伸手能相握，但又不能伸手直接抓住對方的位置。按一般成年人的平均身高與臂長，這個距離大約在六十公分之外到一米左右。
    這是人潛意識中的自我保護決定的，一般熟人才會隨意進入到這個距離以內(nèi)，尹南芳顯然“越界”了，他伸手恰好能勾住她的脖子。如果是熟人之間看上去倒不顯過分親近，但對于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這個女人，不論是故意還是無意，應(yīng)該有接近游方的企圖。
    是想勾引他，還是……？只聽尹南芳面似撒嬌般繼續(xù)問道：“梅先生能否接受一個私人采訪？我會支付令你滿意的采訪費，至于訪談的內(nèi)容，經(jīng)過您的同意后才會發(fā)布，所以請你不要擔(dān)心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游方相信她這番話才叫見鬼了，這位記者是想從他這里挖出什么猛料嗎？當即搖頭道：“對不起，我很忙，恐怕抽不出時間。”
    尹南芳連忙擺手：“沒關(guān)系，沒必要是現(xiàn)在，晚上也可以，方便的話，我可以到您的房間采訪。”
    這是什么意思，大晚上單身女子自己送上門？似乎已經(jīng)超出了記者挖料的必要，純粹為了工作犯不著，難道還有別的目的？游方很干脆的回答：“不方便，今天我有工作安排，很多情況還不了解，得連夜加班，真的很抱歉。”又看了一眼名片道：“有機會的話，再與您聯(lián)系吧。”說完舉步欲走。
    以他現(xiàn)在的身份，確實不適合接受私人采訪，只能拒絕。但想到此行的目的，想盡量解決問題，未嘗不可用某種方式借助媒體，但那應(yīng)該在結(jié)束這里的事情之后了，暫時先留下聯(lián)系方式吧。
    尹南芳還想說什么，偏偏在這時手機響了，她接起電話道：“什么？又有一個！……好的，好的，我馬上趕到現(xiàn)場！”
    游方眼中有凌厲之色一閃而過，尹南芳聽說了剛剛又發(fā)生了一起不幸的消息，但仔細體會她的神情與語氣，感覺到的卻不是震驚與惋惜，而是興奮！興奮中甚至帶著難以掩飾的驚喜，就似一直在期待著事件的發(fā)生、買彩票終于又中獎了一般。雖然她已經(jīng)竭力掩飾了，說話時還將身子轉(zhuǎn)了過去，但怎能逃過游方敏銳的知覺感應(yīng)？
    尹南芳匆匆走了，當她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門后，游方將那張名片揉成一團，順手扔在身邊的垃圾桶中。
    ……
    就算在廣東最南端的城市，農(nóng)歷正月的深夜里，陰寒之氣仍然很重，出門得穿上厚厚的外套。游方只穿著一身輕便的深色單衣，行走在夜幕下的鴻彬工業(yè)園中，身形敏捷如一條游魚般穿行于宿舍、廠房、辦公樓之間。
    一邊借助暗影隱藏身形，避免被巡邏的保安、加班剛回的員工發(fā)現(xiàn)，一邊以蟄伏之法收斂自身神氣，盡量不觸動周圍的環(huán)境，并以神識暗中查探。
    下午的時候，齊箬雪派助理吳琳琳將厚厚的一摞資料送到了游方的房間，其中就有工業(yè)園詳細的平面圖。天黑之后，斷頭催又派兩個保安領(lǐng)著他在廠區(qū)轉(zhuǎn)了一圈。此刻游方將工業(yè)園的地形已經(jīng)熟記于心，在中午與齊箬雪一起經(jīng)過的那片宿舍區(qū)附近，他停下了腳步。
    游方在一棟樓后的暗影中一抖臂，袖中飛出一個卷軸握在手中，再一抖便展開成一幅畫。他舉著這幅畫靜立片刻，眉頭一皺又收了起來，沒有施展任何秘術(shù)。此處有煞氣與戾氣凝郁匯聚成形，看似不是非常強烈，化解起來卻很麻煩。
    況且他今晚出行的主要目的不是“作法”，而是尋人，找一位隱藏在這片廠區(qū)來意不明的高手，白天就是在這附近，他察覺到此人的蹤跡了。
    **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