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58章
華商的語調不咸不淡, 不輕不重,卻不由地令所有人將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方才仲門主提及斬水堂滅門一案, 倒是令在下想起一樁事。”華商勾唇一笑。
“于宮主請說。”
“春末夏初,江南一帶曾有過汛情。洪水退了以后, 便發(fā)了瘟疫。”華商緩緩說道,“如果在下沒記錯,當時是一位姓邵的大夫,監(jiān)管著桃縣,溏水鎮(zhèn)幾個地方的醫(yī)館。而這個邵華揚邵大夫,正是東崛門的人?”
“不錯,確有此事。”仲千喬從容不迫地答道, “邵大夫醫(yī)術高明, 正是仲某讓他協(xié)助當地的大夫,救治桃縣一帶的百姓的。”
華商從袖囊里取出一物,又問:“這一張由邵華揚開得方子,仲門主可認得?”
“仲某是個粗人, 并不懂醫(yī)術, 然這方子上的筆跡,確實出自邵大夫無疑。”
華商聽了這話,一邊將藥方子展開,一邊不緊不慢地問道:“那么仲門主可知道,這張藥方子于疫情毫無半點裨益,反會加重病人的病情?”
早猜到有人會用此事做文章,他仲千喬怎會鉆這個套子?
“不瞞于宮主, 仲某知道此事。”仲千喬在心底冷笑一聲,面上卻是一副沉痛之色,“當時邵大夫急于緩解疫情,情急之下,開出這張與疫病沖突的藥方子。仲某事后知道此事,亦是懊悔不已,所幸仲某阻止的及時,沒造成嚴重后果。”
“哦,是這樣?”華商挑眉道,“以我看來,這張藥方子本身沒甚大問題,這是多添了幾味藥性沖突的藥材。這種疏忽,尋常大夫都不會犯,遑論東崛門的邵神醫(yī)?”
言下之意,邵華揚這么做,必定是刻意為之。
“仲千喬面上的沉痛色更濃:“邵大夫這么做的緣故,仲某亦不得而知。不滿諸位,仲某發(fā)現(xiàn)藥方有誤,也是因邵大夫忽然失蹤,仲某派人尋找其線索下落所獲。仲某得聞此事,悔之晚矣,只好將糧米千擔,白銀萬兩,捐助給當地百姓,以償仲某之過。”
“誠如仲門主所言,斬水堂一夜滅門后,穆惟作為流云莊的少莊主,何嘗未曾以黃金千兩安撫逝者家屬?但穆少莊主又與這樁案子有何干系呢?”華商咄咄發(fā)問,“若只是因為兇手是其親人,他便要因此推出武林盟主的角逐,那么仲門主你作為‘邵神醫(yī)’的主子,是否也該擔待擔待,退出武林英雄大會?”
難怪穆惟要主動退出角逐,原來他早與華商串通好,在這里等著自己。
仲千喬聽了華商的話,心下不由一沉。
他到底是歷練已久的老狐貍,面臨這樣的困局,只避重就輕地回答:“那么于宮主的意思,你才是武林盟主的最佳人選?”仲千喬笑了,“若仲某沒記錯,于宮主幼時無名,數年前跟著隱于山林的醫(yī)老怪學醫(yī),故此更名為華商。你一直只是個大夫,半路出家來武林英雄會,便是頂著暮雪宮的名號,怕是也難服眾。或者于宮主能不吝賜教,告訴諸位,其實如今的暮雪宮并非一個空殼子,而是一個有數人,數百人,或者成千上萬人的江湖大派?”
仲千喬此言不無道理。
流云莊之所以能坐鎮(zhèn)江湖百年,并非因為每一任莊主都如穆衍風一般出眾,而是因其在江湖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無一個門派能與之抗衡。
如今,兩個武林盟主的候選人,一個是背了個空殼子的宮主,一個是虧錢了千百災民的門主。
這可叫人如何擇選?
決勝臺外,坐下諸人面面相覷,唯一一個主持大局的章巡又是個鎮(zhèn)不住場子的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愈來愈多的人沉不住氣了。
而看得清在場局勢的人都明白,在座數門派,有一部分站在流云莊一邊,另有一部分早被東崛門收買。他們之所以遲遲不做抉擇,應當是出于自保的心態(tài)觀望局勢。
可是,如果武林盟主之位一直懸而未決,這兩方拔刀相向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章巡自也明白這個道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愈發(fā)著急起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身上的綿衫汗?jié)窳艘黄?br/>
已是未時時分。上午還是晴空萬里的天氣,到了下午便陰了下來,空中層云翻動,秋風獵獵茫茫。
也許是雨水降至了。
正在此時,忽見一扈跌跌撞撞地從外院跑來。他湊到章巡身邊微一耳語,章巡渾身一顫,即刻面露驚訝之色。
“快、快有請!”也不顧著身份體面,章巡即刻躍下決勝臺,隨那扈從往外院而去。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
章巡雖老實,到底也是一方閣主,見過大場面,也不知來者為何人,竟能讓他如此失態(tài)。
然而,當看清來者,所有人心頭的疑慮頓消。
來人一襲紫衣飛揚,眉眼看不出年紀,卻英挺非凡。
這個人,饒是諸多江湖小輩沒有見過,卻也如雷貫耳。
他是穆衍風。
當年叱咤風云的穆衍風,所有江湖人心中,永遠的武林盟主。
章巡一路將穆衍風引到上座,路過之處,無一人不躬身恭敬喚一聲“盟主”。
待到坐定,章巡將現(xiàn)下的狀況與穆衍風略略一說,又問:“依盟主的意思,此事當如何定奪?”
穆衍風將手一揮,大笑道:“我如今也不是什么盟主。既然這次武林英雄會在你飛鷹閣舉辦,此事便由你決定吧。”
穆衍風一邊說著這話,一邊在心里頭想,若非前幾天,江展羿那小子帶著他的小孫女跑來桃花塢,央求他來武林英雄會鎮(zhèn)一鎮(zhèn)場子,避免一場干戈,他穆衍風如今逍遙自在,如何會攬這個麻煩。
仲千喬看到穆衍風,心頭倒也不懼不怕。
雖說穆衍風是流云莊的前莊主,但他除了能鎮(zhèn)住場子,哪怕多幫流云莊說一句話,對他個人聲譽,多流云莊百年的清譽而言,也毫無裨益。
而對于章巡來說,此刻有穆衍風在場,無疑讓他有了底氣。過了半刻,他終于說出自己的想法:“既然諸位無法在仲門主和于宮主之間做出抉擇,那……不如二位比試一場,以武論高下?”
聽了這話,眾人先是訝異,但轉念一想,這個辦法,又不失為一個公平公正的好辦法。
“好!就比試一場!”仲千喬即刻答應。
“那于宮主的意思呢?”章巡又問華商。
“在下也愿與仲門主較量較量。”雙刃畢現(xiàn)于掌心,華商迎風而立。
江湖武功日新月異,推陳出新。昔年人人對暮雪七式趨之若鶩,到了如今,卻有更多的人希望自家門派的武功能超越暮雪七式。
東崛門的“斷骨爪”便是其中之一。
其實,若能將暮雪七式最后一式“凝水為刃”練到極致,幾乎任務武功招式都能被其化為無形。
可惜,于梓沉畢竟不是于桓之。
如桓公子那般的奇才,天上人間,只得一人。
對于華商而言,便是練了暮雪七式的全式,也并非游刃有余,需有兵械在手,才能好生發(fā)揮。
而仲千喬正是抓住這個弱點,起手一招“以身犯險”,頂著刃氣只抓華商的手腕,迫使他用不出殺招。華商以“落雪無聲”閃避,仲千喬便萬變不離其中,步步緊逼,穩(wěn)扎穩(wěn)打。
十數招拆下來,竟是“暮雪七式”被“斷骨爪”壓制,施展不得。
他們拆招的速度并不快,可招招都精妙到極致,令人目不暇給。
轉眼又拆數招,華商心頭隱隱有了計較。如此下去無疑一場持久戰(zhàn),故此他與仲千喬比試的是毅力而非武功,誰勝誰敗,全在一念之間。
若想必勝,只能以巧制敵。
而這個“巧”,又從何而來呢?
涼風揚起他的衣衫,微寒帶著一絲水汽,怕是一場秋雨降至了。
是了,秋雨!
華商腦中靈光一現(xiàn),忽然憶起從前一場微不足道,卻又令他銘記至今的比試。
只見決勝臺上,華商忽然丟棄了手中雙刃,揚臂向后掠去,展開著衣袂如白鳥翔空。
有人見狀,驚呼出聲,亦有人在搖頭嘆息,于梓沉武功奇好,但毅力不佳
華商卻充耳不聞,他閉上雙目,像是在聆聽,又像是在淺嘗秋雨的味道。
然而他的身姿,早已與這蒼茫秋意融為一體。
只有一人明白他要做什么。
江展羿。
因為華商憶起的那一場比試,也正是他這一生最為深刻的比試之一。
那是他重傷剛愈,離開桃花塢之前的事了。
彼時華商為了試探江展羿的內息恢復的程度,便請求于桓之與他比一場。
“你以枯枝為刀,我徒手。”于桓之從地上撿起一段枯枝,對江展羿說,然后他白袍一展向后掠去,正如現(xiàn)下的華商一般。
真正高強的武功,也許不需要殺多少人,流多少血,卻能在瞬息之間無孔不入,游刃有余之下,又不多傷及一分一毫。
這是江展羿與于桓之對決后,最深的體會。
當時的桃花林里,粉色桃瓣紛飛如雨,于桓之的腳步在一片花葉上微微借力,揚手便打落江展羿手中的枯枝。
這是暮雪七式練到極致的功夫——哪怕空中的一絲春氣,葉尖的一滴水露,也可被化為無堅不摧的利器。
仲千喬只覺一襲密不透風的氣力朝自己撲來。
這股氣力,無法形容,細細去想,卻像是凝結了整個秋天的秋意,凜冽的,微濕的,寒涼的。
他的動作被制住。下一刻,只見華商忽然畢竟,抬手一揚。
仲千喬的手腕忽然尖銳地痛起來——枯枝穿筋脈而過,“斷骨爪”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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