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43章
    蘇簡看到江展羿和唐緋, 展顏得很清淡。一如三年多前,自己在一堆廢墟中找到江展羿的青龍刀, 就莫名篤定他一定會回來一般,此刻心中微瀾, 卻毫無驚動。
    江展羿大步跨上石階,叫的是他的名字:“蘇簡!”
    而蘇簡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禮:“江少俠。”
    蘇小山呆了,目光流連在這三個好看非凡的人身上,“宮主,你、你們認識?”
    “小山,我讓你扛來江南的青龍刀呢?”蘇簡不置可否。
    “啊?”
    “該物歸原主了。”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華商又安然踱回屋內(nèi), 隔了方幾挨穆情坐下。拿起剛才的藥方子又看一遍, 笑起來:“看來你的病根,果真生在心里。”
    穆情的病是三年前落下的,一直未曾痊愈。華商的意思她聽得明白,是在感慨這蜀地一行, 竟能令她病去七分。
    穆情避重就輕:“蜀地風(fēng)光好。”
    華商笑了, 想問她是否愛屋及烏,可他知道,這樣的問題穆情不會回答。
    “這次武林英雄會,你要比試嗎?”丫鬟換上新沏的熱茶,屋內(nèi)靜了好半晌,還是穆情先開的口。
    “比,怎么不比?名正言順地跟蘇簡打一場, 何樂而不為?”他答得干脆,淋漓盡致后見好就收,“不過這一回,想要勝出卻沒那么容易。”
    “怎么?”
    “到時候你便知道了。”華商掃了穆情一眼,眸子里有光彩。難以勝出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對手太強,拋開流云莊的穆惟不說,青衫宮蘇簡,云過山莊江展羿,無一不是個中好手。而華商賣這個關(guān)子的原因也很簡單,希望在歷經(jīng)千難得勝之后,自己在穆情眼里能有一席之地,哪怕他從來不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
    可是這個時候,穆情忽然放輕聲音,“梓沉,過幾日,陪我去塘水鎮(zhèn)吧。”
    江南的酒樓都有些相似。翹腳屋檐,臨水而立,二樓的細竹簾微微一掀,再熱的天都像染上寒山秋露氣。倘若在半舊的木桌前坐下,與友人小酌一壺酒,情義便能悠悠。
    蘇簡要的是喝慣了的杏花汾。酒過三巡,才想起來問:“江少俠和阿緋是何時成親的?”
    唐緋安寂了三年,與江展羿的重逢令她重新變得絮叨:“蘇簡,你不曉得要跟猴子成親有多麻煩。我們本來想在蘇州拜天地,可是猴子的爺爺嫌吵,后來打算去杭州吧,我?guī)煾涤窒游覀儫V笪覍懶沤o安和小哥,想回云過山莊成親,可是安和小哥又立馬回信,說要來江南看我們,最后猴子的師傅又來摻和……”
    唐阿緋說得興致勃勃,江展羿始終沉著不迫。蘇簡抬眸看向他們,一個靈動,一個堅毅,令人歆羨到骨子里,于是調(diào)侃道:“阿緋可還記得我們五年前的約定?”
    “什么約定?”
    蘇簡的動作一頓,她竟忘了?又笑說:“忘了好。”
    唐阿緋被蘇簡打了岔,暈了好半晌才找回話頭:“蘇簡,我跟猴子拜天地那天,你一定要來。”
    “好,一定去。”蘇簡端起酒盞,一諾千金般飲盡,“到那時,我可要喝光云過山莊的酒窖子。”
    江展羿也笑起來,斬釘截鐵:“不醉無歸!”
    興致當(dāng)頭,三人一邊說話,一邊喝酒,還來不及欣賞天邊濃墨重彩的黃昏,暮色便四合。江展羿和唐緋都醉了,回到客棧,唐阿緋隱約喊了聲“猴子”,江展羿將她背起來,一步一步穩(wěn)便地走上樓。
    蘇簡沒有醉。他沉默地看著這對璧人,忽覺這一路上緣劫雙生,仿佛只為有情人能長相廝守。而自己呢,這么多年來,又何故裹足,何故徘徊?
    月牙一彎掛在樹梢頭,這夜地月色格外清朗,蘇簡踱步走出客棧。
    “宮主——”
    身后有人喊他,不用回身也知道,這樣歡快的調(diào)子一定是蘇小山。小山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宮主,這么晚了你要去哪兒?”
    本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隨心四處走走。可被他這么一問,腳步忽然有了方向。蘇簡頭也不回地答:“云山寺。”
    “去哪兒干什么?”蘇小山驚疑,“宮主,你不會又拋下我吧——”
    說是去云山寺,其實不然。繞過寺廟另有一條下山的路。沿路走左轉(zhuǎn),可見青竹精舍掩映在蒼蒼山間,安然如紅塵之外的仙居。近三年前,蘇簡就是在這里與華商打過一場,那時候,華商眼里有波瀾壯闊的憤怒,咬牙厲聲:“你不如問問自己,問問蕭家人,到底做出了什么好事?!”
    這樣的苛責(zé)來得太過莫名。蘇簡與蕭家從來誓不兩立,又怎會與之為伍?不過,當(dāng)時的他也并無精力去弄清事實,滿心滿眼全是怒氣,氣那則沸沸揚揚,人盡皆知的流言——流云莊的三小姐,跟江南神醫(yī)華商私逃了。
    夜深沉,月牙爬上中天,明晃得搖搖欲墜。蘇簡立在丈尺開外,望著那個精舍,忽然想弄明白這些年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月出東山,清清冷冷得格外喜人。穆情不知道蘇簡會來,她推門而出,只為看一眼月色,卻不禁看到清俊如月的人。她訝異得手心都出了汗,問道:“你怎么來了?”
    仿佛直到這時,才慢慢有酒意上頭,醉的是人,微醺的是往事。蘇簡想起三年前,于是沒頭沒尾地答:“那時候,我到處找你。”
    “我知道。”穆情別過臉,輕聲說。
    “為什么,不見我?”
    “蘇簡,不要問了。”
    可是蘇簡卻笑得惘然。淡泊隨和如穆情,到底要下怎樣的決心,才會對一個人避而不見?這樣的困惑在心里蟄伏了太久,久到長出刺,他艱難地問:“你就……這么恨我?”
    三個月的和睦相處忽然化成飛灰。時間仿佛回到三年前的殘忍,三年前的訣別。人與人之間一旦有了傷害,時間的再綿長也抹不去它的印痕。
    可是,三年后終究不是三年前了。華商從精舍里走出來,將披風(fēng)披在穆情肩頭,然后對蘇簡笑道:“蘇公子,不進來坐?”
    蘇簡的目光有一瞬間的空洞。心中突生的荒蕪感,像是戎馬倥傯后,轉(zhuǎn)身看見昔日殺伐的疆場早已長滿荒草。
    他沒有說話,只是笑了一下,慢慢轉(zhuǎn)身走了。
    除了第一次相遇,穆情很少在蘇簡臉上看到這樣的笑容,如此無害,簡單到落寞,就像被拋棄的孩子。她覺得很難過,盡管表面依舊波瀾不驚。
    “你覺得,我和他像嗎?”蘇簡離開許久之后,華商忽然問。
    穆情不答。
    “我一直以為我比他好。桓公子的傳人,他算半個,我卻是嫡傳。他暮雪七式練到第六式便裹足不前,我卻練到了第七式。他半生顛簸,被仇恨禁錮,而我逍遙自在,隨心而動。但是我有一樣不及他。”華商轉(zhuǎn)過身,定定地看向穆情,“我從來不能左右你的情緒。”
    其實華商與蘇簡的相像之處,又何止于此。同是溫潤清雅的人,同是心機似海的人,同是天縱奇才,同有錚錚傲骨。只是,蘇簡真的及不上華商,不如他的曠達,他的隨性。蘇簡總是拘泥于一段無法忘卻的過往,從而令自己變得時而乖張時而冷漠,傷人傷己。
    只不過,這個世間對好與次的劃分,從來不是涇渭分明。以俗世的條條框框來推斷一個人在情義上的抉擇,實在乏善可陳。
    因此,當(dāng)穆情拉扯出那樁泛黃的往事,還假以辭令地搪塞“是我虧欠他”時,華商突然就憤怒難當(dāng)——
    “你欠他什么?”他冷笑著問,“你欠他的,早就被三年前你流的血,流的淚還清了!”
    蘇簡翌日醒來,覺得頭疼欲裂。是夏秋交替的早晨,晨色如透明一般,薄薄覆在天上。
    蘇凈早已到了,見到蘇簡,恭敬喚了聲:“宮主。”便從袖囊里取出薄卷,“宮主要的名冊。”
    名冊上密密麻麻地記載著東崛門的勢力,間或夾雜一些蕭家的余黨。
    “嶺南蕭家,果真是百足之蟲。”蘇簡的眸色很濃,只在合上薄卷的剎那露出凌厲。
    “屬下這便去東崛門。”
    “不必了。”蘇簡擺手,“我日前查過,蕭世山的確在東崛門。”
    “宮主的意思是——”
    蘇簡點了點薄卷角落處一個不起眼的人名——蕭林,三年前從暮雪宮之劫中死里逃生的蕭家族人之一。
    “去把他找來,我有事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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