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3章
唐緋回了云過山莊,仍舊住在西院。
六月底,三伏天,一連幾日暑氣逼人。
唐緋種下“疏天影”后,閑來無事,便收集了一些竹條編竹席。
竹席吸汗,夏日睡在上頭,能清涼一夜。胖三幾人得了唐緋的竹席,紛紛夸好。唯獨江展羿一人睡了新鋪的席子后,頂了好幾天黑眼暈。
大抵因為久別重逢,情誼更勝當初,唐緋這次回莊,莊里的弟子都待她分外熱情。
譬如前些天,唐緋打水路過東院柴房。
柴房里頭,頃刻竄出一人。此人姓張,瘦弱矮小,人喚一聲“張矮子”。
張矮子自告奮勇,要幫唐緋提水。怎奈他沒提一會兒,便被人喝住。
江展羿將大刀往肩上一扛,一臉嚴苛地將他提去了練武場。
于是從此以后,東院柴房方圓三丈內(nèi),張矮子再也沒有靠近過。
之后有一日,唐緋閑來無事,便去練武場湊熱鬧。湊了沒一會兒,人群中便嬉笑打鬧著推出一人。
此人姓李,齙牙長耳,人喚一聲“李兔頭”。
李兔頭羞羞答答,說要與唐緋比試。誰料兩人才比劃三招,一橫刀風如水,兔頭手里的鐵棒便斷成五節(jié)。
于是自此以后,李兔頭因基本功不扎實,被江大莊主趕去后山,扎了一月馬步。
后來又一日,唐緋去膳房尋吃食。膳房里頭,蹲著一位五大三粗的漢子。
漢子姓牛,男人面相女人心,人喚一聲“牛娘子”。
牛娘子大展奇才,要給唐緋做宵食。
誰料菜剛起鍋,引來一個偏偏書生。
姚玄站在膳房前,笑瞇瞇地說:“阿緋姑娘若是餓了,不如同我與莊主一起用宵夜。”走之前,袖口一副,順走一盤現(xiàn)成的菜蔬。
于是此類事件發(fā)生多了,云過山莊便出現(xiàn)一些流言。譬如江莊主紅鸞星動,自家門口開桃花云云。
待到莊內(nèi)一中兄弟被拎去后山砍了七夜柴禾,這些流言,也漸漸消弭了。
殘夏過,一番雨洗清秋,天高云闊。
這天,姚玄領(lǐng)著幾個弟兄去常西城辦事。
走之前,唐緋數(shù)了些銅板給他,讓他幫忙帶一本醫(yī)書回來。
醫(yī)書是做何用處,姚玄自然曉得——唐緋回了云過山莊,便不時熬藥給江展羿。
而對唐緋熬的藥,江大莊主連方子也不看,直接下肚。
只是,藥雖喝了,江展羿的腿疾卻未見好轉(zhuǎn)。所幸,也沒有再惡化。
云過山莊到常西城,少則一天一夜,多則三四天。這一次,姚玄早上方走,不到傍晚便回來了。
見到江展羿,姚玄握拳忍了半晌,壓低聲音道:“莊主,出事了。”
“什么事?”
“仲明丟了。”
仲明是云過山莊,一直跟著姚玄的一個弟子。
難怪一向冷靜睿智的姚玄,眉目間竟也透出三分焦慮。
江展羿思忖片刻,問:“你怎么想?”
“莊主可還記得,你在江南曾被人盯梢?”
“確實有過。”
“今日,我?guī)讉€弟兄到雨前鎮(zhèn)時,也感到有人在看我們。當時我以為是自己多慮,但到了下午,仲明眨眼之間就不見了。”
“你是說……這兩樁事有關(guān)聯(lián)?”
“說不準。仲明年紀雖小,做事又循規(guī)蹈矩,按理不該出這種岔子。”
姚玄的揣測不無道理。
飛鷹閣比武大會后,江展羿便數(shù)次被人跟蹤。如今回莊才一季,非但姚玄被人盯上,連云過山莊的弟子也丟了。
思及此,江展羿道:“這些人,恐怕是針對我的。”
“我也這么想。莊主在飛鷹閣的比武會大出風頭,難免會引來一些江湖之流。”姚玄道,想了想,又說,“這樁事應(yīng)從何查起,莊主你可有頭緒?”
江展羿稍作思索,心念一動:“安和,你去拿筆紙來,有個人可能會知道。”
“莊主是指——”
“青衫宮,蘇簡。”
七日后,青衫宮,悠閑閣。
“云過山莊的來信?”蘇簡擱下茶盞,怔然道。
蘇凈將信遞給蘇簡。
“此信不假,是我家兄姚安和的筆跡。”
信紙上的字跡顏風柳骨,風儀甚雅。
“少宮主,可要將實情告訴江莊主?”
蘇簡蹙眉。
前幾月,他失去蕭氏一族的行蹤后,便將其往事重新查了一遍。
蕭氏一族,是早年嶺南一帶的武林宗族,行事殘忍,為眾人所畏懼。
不過在傳聞中,蕭家在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滅族了。
滅族的起因是族長的一雙兒女偷嘗禁果,誕下一個嬰孩。族中其他人發(fā)現(xiàn)后,要處決那因禁斷而生的男嬰。族長不愿,與族中人起了爭執(zhí)。后來紛爭擴大,蕭家族人連同那足月大的男嬰,便一齊斃命在了長江水中。
“二十年前……”
算起來,江展羿也差不多二十歲。而且當年的他,正是被歐陽熙在長江水便撿到的。
“不必說。”沉吟片刻,蘇簡道,“倘若江展羿真是蕭家遺孤,那么蕭氏宗族的人一定會再找他,有了這個線索,我們要找蕭均,也容易得多。”
三日后,蘇簡的回信便到了云過山莊。
信是蘇簡親筆寫的,不長,但言簡意賅,大抵是讓江展羿先靜觀其變。
信的末尾,又提及來年的品茶會。
蘇簡說,第二年的品茶會,他打算開春就辦,請江展羿早些過去,二人好淺酌幾杯。
江展羿看罷信,沉默不語。
姚玄想了想,說道:“莊主,安和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是想提醒我,要小心蘇簡?”
“也并非是小心。”姚玄道,“安和相信莊主的直覺。既然莊主認了這個朋友,那么蘇簡對莊主,定也是真心相待的。只不過……心中有恨的人,做事為人,難免有偏執(zhí)的時候。”
江展羿一怔:“心中有恨?”
“這一年來,我曾派人去查過蘇簡的底細。據(jù)說蘇簡從小跟他的爹娘不親,反是‘回春手’蝶衣將他撫養(yǎng)長大。”
“蝶衣是他的姨娘,蘇簡跟我提過。”
“可是十一年前,不知何故,他的姨娘和表妹,突然慘死。”
江展羿聞言,難以置信道:“怎會……”
姚玄垂眸:“蝶衣的死因我至今沒有查到。只不過,蘇簡曾說過這樣一句話。”
——我曾經(jīng)對人許諾過,有一天,我若成了青衫宮的宮主,她們會是站在我身邊最親的人。如今她們不在了,我才曉得當初的愿望有多么可笑。其實這世上,沒有什么事會比她們還活著更好了。
“言語雖輕,可字里行間無不有血淚。莊主,安和也曾心中有恨,一度迷失。我雖悲切于蘇少宮主的遭遇,可也盼莊主能安好。”
江展羿半晌沒有說話。
當時江南春,花褪殘紅。有個人推了一卷《青衫醫(yī)譜》給他,說,在下只盼能跟江少俠交個朋友。
是朋友么?
“我知道了。”江展羿垂著眸,手指屈緊,信紙便皺了,“不過我還曉得,一個人不能輕易承諾。因為一旦承諾,便不能反悔。所以,既然說了是朋友,那便是朋友了。”
這時天已轉(zhuǎn)涼,秋風陣陣。
山中總是更冷一些。
江展羿抬頭看了一下灰蒙蒙的天,對姚玄道:“去跟山中的弟兄們說,從今天起,盡量減少下山的必要。如果一定要下山,提前告訴我。”
心中有點悶。不知是因為蘇簡的身世,還是因為莊里丟了弟兄。或者,兼而有之吧。
歐陽熙曾說,江展羿是個難得的重情重義的人。
如今看來,的確如此。
不知不覺便走到西院。江展羿站在院子口,見唐阿緋正哼著小曲兒,抱著褥子,樂哉哉地回屋。
唐緋余光掃到江展羿,不由高興喚道:“猴子!”
江展羿點了下頭,朝她走過去。
唐緋瞧他臉色不好,便試探著問:“猴子,我剛才聽安和小哥說,這些天我們要少下山是嗎?”
“嗯。”
“我聽人說,是因為山莊的一個弟兄丟了?”
江展羿看了唐緋一眼,“這些日子,你也別去后山采藥了。”
唐緋連忙點頭:“你放心,藥材我都準備齊全了。”
說著,她又回屋將褥子鋪了。拍拍床榻,唐阿緋沖站在門口的江展羿道:“猴子,進來坐。”
江展羿猶豫片刻,看著唐緋一臉燦然的笑容,還是走了進去。
唐門阿緋挨著他坐下,又說:“猴子,你別難過。說不定過些日子,那個弟子就自個兒找回來了。”
“也許吧。”
唐緋見他仍舊悶悶不樂,便學著江展羿當初的模樣,往他后肩拍了一把,朗聲道:“猴子,開心點!”
江展羿詫異轉(zhuǎn)回頭。
其實有的時候,唐緋跟江展羿挺像的。一旦明朗起來,笑容總有云破日出,春暉萬丈的意味。
可是此時此刻,江展羿看著這笑容,心跳忽然漏了幾拍。
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想要俯下身去,輕輕觸碰,感受那笑意的真實。
屋里的空氣曖昧起來。江展羿黑漆漆的眸子里,仿似起了一團火。
饒是遲鈍如唐緋,也慢慢發(fā)覺了一絲不對勁。
然而,就在江展羿要把心中想法付諸實際的那一刻,房門口,忽然傳來一個訝異的聲音。
“莊主?阿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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