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們錯過了八年
此后,我基本沒怎么去上課,收拾起所有不好情緒,拿出當(dāng)年跌到人生谷底時面對未來的勇氣,努力攢出笑容,堅守在醫(yī)院陪著林喬與病魔為伴。韓梅梅偶爾也會過來,帶點水果或者當(dāng)天的報紙。
今年的冬天雖然冷清,卻難得灑滿陽光,即便是沒有溫度的陽光。我有時給林喬讀幾段書,有時講幾段時政新聞,還去找來許多古早的電影,當(dāng)《獅子王》的音樂響起時,笑著給他表演那段著名的“hakuna matata”。“hakuna matata,你不必再擔(dān)心,不必像從前,聽天由命,hakuna matata。”就像是一把掃帚,我盡己所能地驅(qū)逐這間小小病房中的死亡陰影,恨不得將它們都掃進這冬日里的冰冷陽光,再一把火點燃,聽它們在舔起的火苗中滋滋作響。
林喬的氣色漸漸好轉(zhuǎn)一些,我卻不知道我是否在慢慢枯萎,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起秦漠,想起最后那夜他看我的樣子,他說“宋宋,你對我一貫心狠”。
心就揪得痛起來。
林喬的手術(shù)算是成功,術(shù)后三天的血檢報告出來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但這只是第一步,隨之而來的化療就像是一趟接力馬拉松。5公里10公里5公里10公里5公里7.195公里的六段賽程,能看到42.195公里之后是什么樣的終點,只是,每段賽程唯有林喬一人接力。我們不知他是否能撐得過去。
第一次化療結(jié)束后,林喬開始掉發(fā),且吃什么吐什么,我只能變著法子給他做營養(yǎng)餐,除此外別無它法。他的情緒不好,卻盡量不讓我察覺,我將張衛(wèi)健和徐崢的光頭照找出來給他看,告訴他其實這兩人一直是我男神,他就笑起來。入院后他瘦了很多,可笑起來時無疑仍是整個腫瘤科笑得最好看的病人。
醫(yī)生說這一階段主要是看病人的求生欲,求生信念戰(zhàn)勝一切。
我為他描繪出美好藍圖,就像教導(dǎo)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小孩,丟開他站在十步開外,然后伸開雙臂向他微笑,許諾他一個光明未來,鼓勵他一步一步走到我懷里來。我的心里被不安填滿,臉上卻仍能保持微笑,這一套我很熟練。
那晚窗外有大片雪白的月光,我收拾好病床前的兩份報紙,正要按慣例將裝了桑芽茶的保溫瓶放到床頭,聽見林喬輕聲說:“我們好像一直沒有真正約會過一次。”
我說:“啊,對。”曾經(jīng)我們差點要一起看一場電影,最后卻無疾而終。那時候電影院里正放裴勇俊的《丑聞》,我用半價從學(xué)弟那里買了一張票,他還送我兩袋話梅兩包魷魚絲。
他說:“什么時候去約個會吧。”
我就說:“好,你快點好起來,好起來我們?nèi)ビ螛穲@坐碰碰車。”
這場約會安排在林喬第二次化療后,當(dāng)然不能去坐碰碰車。
林父林母對林喬是否能堅持下六個療程的化療憂心忡忡,愿意滿足他的一切合理不合理愿望,盡管醫(yī)生叮囑化療期間最好避免室外活動,但他們不忍令林喬失望,親自為我們買了天文館的門票。
按林喬的意思,約會就應(yīng)該去看電影,但正常電影院人流過多空氣渾濁,不宜接待病人,而天文館正好有個數(shù)字影院,非節(jié)假日期間清靜堪比墓園。雖然在此注定只能看一些《宇宙探秘》之類的科教電影,但好歹也算是看了電影。
天文館中不販?zhǔn)劭蓸泛捅谆ǎㄓ泄扪b綠茶,但林喬竟執(zhí)意從外面的超市買來,他似乎將看電影當(dāng)做一個儀式,這些東西他一樣也不能吃,但拿在手中也是好的,這才像是約會。
偌大的影院中果然只有我們兩人,是一部介紹十二星座的片子,典型的科教風(fēng)格,只要是個成年人就不容易看下去,唯一的優(yōu)點在于配樂悠揚,堪稱助眠圣品。
我以為林喬會睡著,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得很認真。我時刻關(guān)注他的情況,三心二意,自然也沒有睡著,那些星座知識更是聽得一知半解。但對某個段落的插曲印象深刻,因為那插曲響起時,林喬跟著輕輕哼唱,深沉的男低音在我耳邊響起,他哼得很熟練,發(fā)現(xiàn)我看他時,低頭對我說:“你也喜歡這曲子?我以后彈給你聽。”
我并不喜歡這支曲子,但我愿意看到他對未來許諾,這是一種求生欲。我拍拍他的手背,盡最大努力表現(xiàn)我的真誠,說:“你一定要彈給我聽,我喜歡這支曲子。”
天文館二樓拐角有個小小茶座,我們選了個緊靠玻璃幕墻的角落坐下喝茶,等林喬父親的司機來接我們。
桌上擱了本參觀手冊,林喬隨意翻看。他戴著黑色的毛線帽,帽沿拉得很低,擋住耳朵,金絲眼鏡換成了丙酸纖維的板材鏡架,圍巾隨意搭在脖子上,除了臉色有些異于常人的蒼白,簡直看不出是個正在化療的病人,更像個剛從T臺走下來的模特。
我認識他那年,他十七歲,那時他就像個王子,而這么多年,這個人就算是蒼白著脆弱著狼狽著,也是王子一樣閃閃發(fā)光。或許光芒微弱,但人群之中,足以讓想找到他的人一眼看到。
我選擇了他,他要好起來,然后我們一直在一起。
他注意到我看他的目光,微抬了眼:“剛才那片子,你有沒有數(shù)過里邊出現(xiàn)了多少個宙斯的兒子?”
我抿著咖啡問他:“你剛才看得那么認真,是在數(shù)這個?”
他的手指輕扣著桌沿:“你不是喜歡小孩?家里小孩越多越熱鬧。”
我說:“別傻了,我泱泱大國,再喜歡小孩未來你也只能生兩個,你以為你還能組出個足球隊?”
他握住我的手,蒼白的嘴唇挨過我的手背,唇角卻提起一個微笑的弧度,他愛這么笑,高中時代他這么笑時能迷倒全校一半女生。他說:“已經(jīng)有了朗朗了,我們只能再生一個。”
近來我給他規(guī)劃過很多有關(guān)病好后的藍圖,但從未規(guī)劃到這一步。我希望他對未來提出各種要求,越多越好。但他說出這句話時,我卻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這不正是我選擇的未來?但我是那么擅長演戲,即便心中慌亂,卻本能給出最適宜的答案,我說:“好啊。”
然后我就看到了秦漠。
有一剎那,我不能明白這是一場怎么樣的巧遇,但電光石火間突然想起周越越說過,此次秦漠來C市,原本就是為了省天文館的設(shè)計工作。
不見秦漠已一個半月。
空曠的大廳,頂上是圓弧的穹頂,像是夜空倒扣下來,而天文館的這個大廳就是整個世界,他從世界的另一邊出現(xiàn),穿著深色的西裝,顯得身材頎長。工作人員在前面錯開幾步引路,后面呼啦啦跟著一大群人,他和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先生被簇在中間,正邊走邊說話,因身量太高,他微微低著頭,令老先生不必費力仰頭。
工作人員回頭說了句什么,一行人齊向茶座而來,他順著工作人員的手勢瞟過來一眼,卻并沒有停頓。我不確定他是否看到了我。
大三時一位教授教我們演講,告訴我們緊張時手上千萬不要拿東西,紙片是最要不得的,其次杯子,再次鋼筆,它們會將你的緊張至少放大十倍給觀眾看到,你想裝作鎮(zhèn)定,它們卻慣會出賣你。
我趕緊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卻不料用力過猛,杯子撞到杯托,極清脆的一聲響。林喬聞聲抬頭,正看到濺在我手背上的咖啡漬,熟練地拆出紙巾來幫我揩干凈,一邊揩一邊道:“早上我還想最近你越來越會照顧人了,這會兒擱個杯子卻能把咖啡灑一身。”
一行人已入茶座,如此狹小的空間,我雖坐在最里側(cè),卻正對著秦漠。視線在半空與他相接,他的眼睛深如黑潭,像從前一樣漂亮,卻含著令人不熟悉的淡漠,從前所見那漆黑眸子里的溫柔笑意,就像是個幻夢。林喬背對著他們,我想我的表情應(yīng)該維持了鎮(zhèn)定,沒有任何奇怪之處,因為林喬并沒有轉(zhuǎn)頭去看身后新來的客人。
秦漠在林喬身后的高背沙發(fā)中落座,其他的工作人員也紛紛落座,一群人開始交談,那一瞬間,似乎整個世界的嘈雜都向我耳邊涌來,卻唯獨沒有秦漠的聲音。我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他就坐在這段距離之后,但他沒有說話,保持著沉默。
林喬似乎對那本綠色封皮的參觀手冊著了迷,翻到其中一頁指給我看:“下次我們帶朗朗來看這個?”
我說:“好啊,但過不久這里可能會重建吧。正好,你病好了,新天文館也該建成功了,我們就帶他來玩兒。”
抓住一切機會讓林喬許諾未來或者對他許諾未來,經(jīng)過一個半月的鍛煉,已然成為一種本能,我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想了想說:“到時候就可以去游樂園坐碰碰車。他還愛什么游戲?”
我說:“他還愛下五子棋,還愛打游戲,他上奧數(shù)班,特別愛鉆研奧數(shù)題,你可以教他,他不像我這么笨。”
他唇角抿起很淺的笑意,大約是想到了我們共同的高中,他的確被我在理科方面展露的笨拙氣得不輕。但那也成為了好的回憶。
林喬突然問我:“你對未來有什么憧憬?”
我一時茫然,未來,未來,我對未來的想象,一切止步于林喬好起來,而之后會怎么樣,我沒有想過,我知道我們要在一起,但我們會怎樣地在一起?
他合上參觀手冊,輕聲道:“我憧憬過。”頓了片刻,續(xù)道,“語文老師和兒科醫(yī)生組成的最簡單的家庭,平時我們會有自己的工作,每周看一次電影,周末帶孩子們?nèi)ビ螛穲@或者公園野餐,我會學(xué)著開始下廚。”
我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聽到自己說:“好啊,但你要把工資卡都交給我。”
他愣了一愣,很快反應(yīng)過來,笑著說:“當(dāng)然。”攏著我握著杯子的手,“當(dāng)然,宋宋。”
他的笑容依然有十足魅力,且這個笑容不同往常,滿含顏彩和生機。但這一刻,我想起的卻是那個夜晚,我同秦漠坐在陽臺上看星星,他說宋宋,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你,傷害到你,就把全部財產(chǎn)都給你。
但是我先背叛了他。
此時他就坐在兩把椅子后,一定聽到了我們的全部交談,他會怎么想我?他一定恨極了我。我不想拖累他,他最好恨我。
我遇到一個好人,我卻要不起他。
直到此刻,我終于有些理解當(dāng)初的林喬,為何能喜歡著一個人,卻又對那個人那樣壞。但就像在林喬之后,我遇到了秦漠,在我之后,秦漠一定也可以遇到其他人。
手機鈴聲響起,司機到了,我拿起一旁的羽絨服給林喬穿上,拎著保溫杯走出茶座。他自然地握住我的手,我自然地讓他握著。林喬沒有看到秦漠,但我能感到身后的視線,若錐骨的芒刺。
我想回頭再看秦漠一眼,他坐在沙發(fā)上微皺著眉頭討論工作時一貫有種特別的好看,但我忍住了。
就這樣吧。
一個星期后,我接到周越越的電話,告訴我秦漠要回美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再回來,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她向我借一下顏朗去送個行。
自從我開始照顧林喬,顏朗大部分時間都跟著周越越,她想怎么折騰他全在我掌控之外,說白了根本不需要向我請示,卻打這樣的電話來,不過是借機告訴我秦漠要離開了。想出這一招來,一定用了她不少智慧。
我記得林喬手術(shù)的前一天晚上,周越越來找我和解,攀著我的肩跟我說:“宋宋,無論怎么樣,你幸福就好,我就是怕你不幸福,特別怕,你要是不幸福,我也不能把我的幸福分給你一點兒,你說該怎么辦啊?”說著竟然真心著急起來,好像我已經(jīng)開始不幸,我不得不花了將近半個小時安慰她,幸好大家是面對面抵足而談,算是節(jié)約了電話費。
我答應(yīng)了周越越,她可以帶顏朗去,卻推辭林喬那天有個檢查,我去不了。她很失望,可能想起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我要尊重我的選擇,才沒有口頭威脅我非去不可,我們和平地掛斷了彼此的電話。
雖斬釘截鐵告訴周越越我無法送行,但秦漠回美國那天,我卻早早起床打扮,早早打車來到機場,早早候在起飛坪外。不像小說描寫,有情人終能相會,我甚至沒有進機場大廳,當(dāng)然沒可能見到秦漠。
那天雖一貫的寒風(fēng)凌冽,倒有很好的陽光,銀杏葉在干燥的空氣中飛舞,像一群黃蝴蝶不知要被風(fēng)吹往何處。
我不知哪一趟飛機上坐著秦漠,只是昂首望著天空,等著那龐大的鐵盒子帶著我喜歡的人飛離這個城市。感情的事不能拖泥帶水,我選了林喬,就不能拖著秦漠,但離開秦漠,并不像剝離一個橘子皮,那更像是剝掉自己的指甲,痛得鉆心。因這痛是自己給自己的,無論如何,我都受著,沒有人告訴我該怎么做,似乎怎么做都是錯。
我們有一個鬧劇般的相遇,我卻希望至少結(jié)束是好的。我和他的結(jié)束,不該是他望著我的背影,我的手放在別人的臂彎中。
秦漠,再見了。
再見了。
那之后我開始嗜睡。
大學(xué)時代,為了免費治療心理疾病,我參加了學(xué)校的心理協(xié)會,此前已經(jīng)說過,在這個組織的幫助之下,我的心理疾病越來越嚴(yán)重,可以看出,這的確是一個不太靠譜的組織。但即便如此,我還是靠著自己過人的毅力,在這個艱苦的環(huán)境中學(xué)到了一些正確的心理學(xué)知識。比如我知道,人在精神壓力過大時,逃避作為一種心理防御機制會開始起作用,并由此會產(chǎn)生一些具體的逃避行為——困倦或嗜睡。
我時常夢到秦漠。
這輩子我都沒有做過這么文藝的夢,還這么多,它們就像約好一樣在這一個月內(nèi)頻頻造訪我的睡眠。
夢里的場景變幻無窮,有時是在古舊的地鐵站,有時是在擁擠的公車旁,有時是在潮濕的碼頭邊。每個地點都關(guān)乎離別,每個夢境都關(guān)乎離別。我總是挽著他的手踏上夢中的交通工具,不知它們駛向何方,心中卻格外安定。可一錯身他就同我分開,站在窗外和我揮手告別,眼中含著傷悲。地鐵將我?guī)ё撸卉噷⑽規(guī)ё撸酱瑢⑽規(guī)ё撸绱藳]有邏輯,我立刻就知道是在做夢。可同秦漠分開的恐懼仍然緊緊攫住我的心臟,我就在夢中哭醒過來,然后呆呆地看半天天花板,接著擦干眼淚,熟練地去冰箱里拿出冰袋將眼睛敷一敷,洗漱完畢趕往醫(yī)院。
我的嗜睡癥和關(guān)乎秦漠的夢境齊齊結(jié)束于林喬的第四次化療。
一直到第四次化療前,林喬的情況都還不錯,連醫(yī)生都說,在他遇到的病人中,林喬算是堅強,照這個情況下去,前景應(yīng)該會比較樂觀。這的確讓我們都松了一口氣,在我,則是有時間做那些關(guān)乎思念和傷感的夢。但第四次化療后,林喬的身體狀況突然急轉(zhuǎn)直下,就像一條寬廣平靜的大河,河底深處的靜水在猝不及防中掀起滔天巨浪,浪頭臨空而下,澆得人遍體生寒,而浪頭之間的林喬整整四十個小時在寒戰(zhàn)和高燒中顛沛輾轉(zhuǎn)。
冷的時候涼意從骨頭里發(fā)出來,頭發(fā)尖都冒著寒氣,再多的棉被也不能讓他感到一絲溫暖;熱的時候臉頰都燒得發(fā)紅,血般的殷紅滲出幾近透明的肌膚,連話都說不出。林喬大多時候很鎮(zhèn)定,清醒時甚至能安慰我,他一定是這世上最會忍痛的病人。但痛起來時,他偶爾會忘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一個人能痛成那個樣子,能難受成那個樣子,似乎在這樣的疼痛之下,死亡也變成一種甜美的歸宿。
鎮(zhèn)靜劑,特效退燒藥,特效退燒藥,鎮(zhèn)靜劑,大量藥品填鴨一般注入林喬的身體。我握著他的手不斷在他耳邊重復(fù)我們設(shè)計好的那些未來,內(nèi)心充滿恐懼,聲音卻堅定無比。
黎明前有一陣他清醒過來,他的手瘦得厲害,卻撫上我的頭發(fā),他微微嘆息,對我說:“你不快樂,宋宋。”我害怕得牙齒都在發(fā)抖,顫顫巍巍地回答他:“你生病了啊,因為你生病了啊。”又哆哆嗦嗦地威脅他:“除非你好起來,否則沒人能快樂,你不好起來,我一生都不會快樂。”我?guī)缀跏枪蛟谒策叄兆∷氖郑骸拔覀円黄鸺佑投冗^這一關(guān),林喬,等你好了我們就結(jié)婚,我都想好了,婚禮辦在玉滿樓,讓周越越當(dāng)伴娘,顏朗當(dāng)花童,婚戒我要蒂芙尼的黃鉆。”婚禮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都提出要求,就像真的為此慎重考慮過,說出這番話時,心底一空,有一種奇異的釋然,仿佛命運就此塵埃落定。
我看著他的眼睛告訴他:“不要再讓我失望,林喬,你一定要挺過來。”他閉了閉眼,輕聲說:“好。”
我將自己的未來交給一個謊言,卻無暇顧及那意味著什么。直到林喬終于退燒,身體狀況恢復(fù)正常,那漫長的幾十個小時,我的腦中始終是片空白。
之后的三個月是場噩夢,因為這一晚的前車之鑒,即便那些常規(guī)檢查列出的各項指標(biāo)都沒有問題,我們也不敢有絲毫懈怠。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怖,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整整三個月,神經(jīng)繃到極致,我整夜整夜地失眠。有好幾次看到林喬的母親在十二樓的轉(zhuǎn)角處壓低了聲音哭。我至今仍不喜歡他的母親,但看到她那個模樣也覺得可憐。
韓梅梅來過幾次,有一天她問我:“你想過沒有,萬一林喬他……你會怎樣?”
她沒有將那個字說出來,她也在害怕。人這一生,有些悲痛沒法在腦中預(yù)演,不是不能,而是不敢。我會怎樣?我只知道,無論如何,我已盡己所能。這么多年,我學(xué)會的最寶貴的人生哲學(xué),是盡人事,聽天命。
而這一次,終于,命運沒有再讓我失望。
林喬跑完了這場接力馬拉松,最后一次化療,血檢報告中癌細胞指標(biāo)已恢復(fù)正常。42.195公里后,寒冬悄然遠去,我們迎來了萬物復(fù)蘇暖陽高懸的春天。
三個月里,大家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每一次哭泣都像是在獨自舉行一個隱秘的儀式,要牢牢瞞住林喬,而終于在這一天,得到了一個可以在他面前肆意宣泄的機會。
林喬半躺在病床上,白色的病號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蕩,他實在瘦了太多,他的親人們依偎在他床邊喜極流淚,五月的陽光透過窗玻璃落在他睫毛上、鼻梁上、嘴唇上,為他蒼白的肌膚烙下一些暖的顏彩。
他的視線停駐在我身上,招手讓我過去,他的親人們會意離開。偌大的病房一時空曠,我走過去坐在他床邊,他垂頭輕撫我的指尖,良久,抬頭看著我:“宋宋,你一直讓我好起來,我好起來了,來和你履約。”
我終于沒能忍住眼淚,我想我的確是高興的,但也是悲傷的。
這種大好時刻為什么我會悲傷,只有我自己知道。(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