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九章 夢游癥又犯了
八月十日,上京一處酒肆中,兩名男子正安靜對弈,一灰袍秋裝男子見大勢已去,放下棋子,淺笑道:“六哥棋藝比以往更加高明,迂回卻犀利,臣弟又敗了。”
沈穆時一身天青色軟衫,噙著笑意淡淡說道:“我們兄弟倆許久不見,要再來一局嗎?”
“不了,敵不過六哥。”
沈季煜淡然的望著沈穆時,瞧著男人目光炯炯,鋒芒斂在了眼瞳中,化為利劍,似乎比往日更加凌厲。
生在帝王之家,哪個不在上京暗置數名探子,沈季煜自然知道沈元安與芯兒的事。
可他并不清楚,二皇子沈長淵與六局聯手在太子妃的宮里下毒,只道是沈元安想要拉沈穆時下馬,所以才會教唆侍姬中傷太子,卻沒料到太子妃因此失了子嗣。
對于這些兄弟間的明爭暗斗,兩兄弟早就習以為常。
皇權之爭如對弈,得掂量敵我份量。
他自知不敵沈穆時,急流勇退,早早退出皇權之爭,可是其他皇子沒他聰慧,明爭不過,暗斗少不了。
這一路走來,六哥雖然老被兄弟及其黨派陷害、刺殺,卻從未對那些至親手足出手過。
只是這次大哥,哦不,已經是庶人了,庶人沈元安做得太過,六哥才會大開殺戒。
他也是蠢,都這么久了,難道還看不出來知六嫂是六哥的心頭肉嗎?
一旦動了六嫂,甭管子嗣掉沒掉,就等于是動了六哥的逆鱗,非死不會罷手……..
讓沈季煜暗暗心驚的是,自從對沈元安下了重手后,六哥復仇的手段越來越狠戾,順昌逆亡,再沒有心軟過。
七月中旬,沈元安在北疆遭北越伏殺,死狀極慘,連個尸首都沒有找到。
圣上大怒,馬上發(fā)兵攻打北越。
沈季煜想不通,若真是北越為了已故太子宋岳而發(fā)動的偷襲,這報復也來得太遲了些......
契王遭罪,并非唆使侍姬導致太子妃滑胎,而是他意圖謀反,所以被楚魏帝貶為庶人,改了稱號為棄王,棄子。
就如棋盤上,沈穆時為保大局而放棄的白子,棄王,棄亡。
他的命運一開始便注定了,即便楚魏帝再縱容再偏袒,也不會容忍皇子對自己兵戎相向。
所以,是六哥用計殺了棄王,還是父皇殺了棄王,嫁禍北越,這其中的道道,誰也不能確定……
“邢州一事,真不是蕭后干的,而是棄王所為?六哥這一招,不是讓蕭后逃過了?打草驚蛇,蕭家恐怕會收斂許多,往后要再抓住她們的小辮子不容易。”沈季煜抬手收拾棋盤殘局,狀似不經意問道。
沈穆時抬眸看了男人一眼,淡然答道:“逃得過一時,逃不了一世。父皇對蕭家甚是忌憚,蕭后若有異心,也過不了父皇那關。”
這番話顧左右而言他,等于間接否認下一個目標是蕭后。
這讓沈季煜更加看不清,沈穆時如今所下的棋局,到底用的是何種戰(zhàn)術。
“七弟,今日寒冬必缺糧,交代你的事準備好了嗎?”
沈穆時一邊幫著收拾棋局,一邊問了沈季煜正事。
“多謝六哥提點,一切都打點好了,崎山城的糧食可維持到明年春夏,出兵的話則會降低防御力,縮減至初春。只是為何六哥算得出入秋必有戰(zhàn)亂?這戰(zhàn)亂是指征討北越?還是楚魏有動蕩?”
沈季煜瞧著沈穆時避開剛才的話題,心下了然,改問其他事。
“未雨綢繆,且戰(zhàn)且走罷了。”
沈穆時苦笑,他如何能料事如神。
人算不如天算,許多計劃都偏離了原來的軌跡,并非全在他掌握之中。
他只不過隨機應變,調整殺戮次序罷了。
七弟與九弟是他在宮里唯二能稱得上兄弟的親人了。
多少有些私心維護,不想讓他們兩個在這場皇權之爭下,有過大的損傷。
沈穆時無聲站起身,推開了雕花窗欞,這酒肆的地勢偏高,又筑有四層木造樓閣,在頂上一層可以俯瞰這個上京,卻沒齊山沈府那般一望無際,運籌帷幄都在股掌之間。
沈穆時望著窗外的景致,秋風拂過了他的耳際,上京的喬木紛紛開始落葉,未落葉的也染上秋紅,像是一簇簇的火苗燃在上京的大街小巷中。
“七弟,我要托你一件事。”沈穆時緩緩開口。
夜里桂花香滿樓,仲秋后時節(jié)趨涼,未央殿內,三更沉鼓已打,沈穆時攬著雙雙,聽著小女人酣息平穩(wěn),他才真正闔上眼,放松睡去。
從驚見嬰尸那日開始,之后的每個晚上雙雙都睡得極不沉穩(wěn),囈語連連,夢魘不斷。
沈瓊玉開了安神的方子,反倒觸發(fā)了雙雙久未復發(fā)的夢游舊疾。
那夜起了霧,沈穆時睡得迷糊,翻身想摟住身邊的可人兒,蔥似的長指在身側摸了摸,該是雙雙躺著的那方床榻一片涼意,卻沒摸著任何的軟玉溫香,男人立刻驚醒,急急下了榻四處尋找。
整個未央殿的寢宮都找遍了,沈穆時也沒有見到雙雙的影子,狐疑地抓起外衣套上就想出去外面找一找。
剛出殿門口,守夜的太監(jiān)寧吉已經迫不及待的上前稟告,剛剛太子妃面無表情離開了未央殿,當值的寧玥已經跟上去了。
沈穆時聽了更覺奇怪,一路步行至流云殿,一路上一直不見雙雙的人影,心中郁郁,問了流云殿當值的宮人,才知道太子妃沒來過,一路尋至北香榭,瞧見兩道白影。
寧玥正站在雙雙面前,想擋住她站在清懸泉的身子,就怕她不慎跌入泉中。
“娘娘,不行,不能再過去了!娘娘,您隨我回宮吧!”
寧玥著急地叫道,雙雙卻恍若未聞。
沈穆時疾步走到二人身邊,閃身擋在雙雙面前,瞧她睜著眼木然的看著前方,明明與自己對峙,卻像是沒見到他似的,不由的心頭一緊,擔憂的問道:“雙雙,你怎么了?這半夜三更的,你要去哪?”
這時,雙雙悠悠地開了口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你現在不正在家里嗎?你還想去哪個家!”
沈穆時有些急了,還要再問,腦中突然閃過一線思慮,堪堪閉了嘴。
他想起了那日清晨,在織錦園雙雙與他初遇時,說起夢游癥一事。
原來從頭到尾,雙雙真的沒有欺騙過自己……..
“雙雙,你知道,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嗎?”
沈穆時思慮再三,斟酌著開口。
但雙雙這次不說話了,依舊跟個失魂的木頭般呆呆的看著前方。
沈穆時看出了不對勁,卻不敢強行把她帶走,只好再次試探著問道:“雙雙?”
“我?guī)慊匚囱氲詈貌缓茫俊?br/>
沈穆時輕輕的執(zhí)起她小手,試圖引導她回去。
“我想回家…….”
雙雙喃喃低語。
“東宮就是你的家,你已經在家了。”
沈穆時此刻的心里真是五味雜陳,明知雙雙指的家是哪兒,可他還是要固執(zhí)的糾正她的心思。
“不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即便是在夢游,雙雙的牛脾氣上來了,還是倔的要命。
沈穆時心中一慟,眼里的光也跟在暗淡下去。
生在帝王之家,誰不是從懂事起便爾虞我詐,明爭暗斗……
這靜靜矗立在黑暗中的巍峨皇宮,是世上最泯滅人性、最顛倒倫常的地方。
那明黃琉璃瓦下掩蓋著多少丑惡,這華麗的宮殿底下又掩埋了多少冤魂?
多少年來,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又流了多少鮮血?
現在,連雙雙也要被這禁宮吞沒了嗎?
他該怎么辦?真的將她送回陸家嗎?
可是,他放不下,他有私心。
孤寂一人在冰冷的皇宮多年,好不容易有道暖陽探入了他的生命,他怎么舍得放手。
“你認得我是誰嗎?”
沈穆時躊躇半刻,終究是問了。
與他的雙眸對視,雙雙半響才勾起了微笑,嗓音輕柔地說:“你是……”
她的語調是如此軟膩,那個回答微不可聞,卻惹紅了沈穆時的眼。
健壯的長臂一攬,沈穆時將雙雙摟進懷中,低首埋進雙雙的墨瀑發(fā)絲間,微帶哽咽地低喃著:“雙雙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自私自利,你的家就是我在的地方,我不會放你走,永遠不會,對不起……”
他低啞的嗓音逐漸破碎,沉入最深的夜中。
第二日,沈穆時便命人在未央殿的床榻一側,搭了一道雕花扶手,高至雙雙胸口,夜里則讓她睡在內側,自己睡在外側。
雙雙下床榻必要爬過他身邊,定會驚醒自己。
連續(xù)幾日,雙雙都有夢游癥狀,第二日卻什么也不記得。
沈瓊玉來探過脈,開了方子后,沈穆時環(huán)著雙雙一齊坐在軟榻上。
小女人屈膝抱著自己的腿,背脊靠在男人胸膛上,盯著腳尖的塵泥半響,她才嘆了口氣道:“我夢游幾夜了?”
“連續(xù)三夜。”
沈穆時淡淡地回答。
任雙雙怎么逼問,他絕口不提在這幾個夢游的夜里,自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沈穆時主意已定,必須加快鏟除異己的計劃,他要讓這個皇宮,這個地方,真正成為雙雙安全無虞的家。
雙雙瞧著沈穆時閉嘴不談,眸光暗淡的模樣,心疼地蹭著他撒嬌道:“吶,我會堅強起來為你分憂解勞的,你不要那個表情嘛!看得我都想哭了,笑一笑,好不?”